琉璃阶上 第77章

作者:尤四姐 标签: 宫廷侯爵 相爱相杀 复仇虐渣 古代言情

  他颔首,“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你要是不信,就剖开我的心。”

  也许这番话,需要耗费他很多力气吧,他抚着胸口匀了匀气息,良久才缓声道:“我记得曾和你说过,先帝驾崩前,最后召见的人是我。当时太子嫉恨,不准我成服,后来我发起政变,并不单单只是为了夺权。我是承先帝之命,肃清朝野,匡扶正统。太子虽在其位,但品行不正,和外邦勾缠不清,私受贿赂。永平九年夏,旱灾之后又遇水灾,百姓苦不堪言。朝中拨出赈济的灾银,却被太子手下的人挪作他用,上承德修缮起了行宫……先帝得知后震怒,但又因他是太子,唯恐动摇国祚,还是忍了下来。其后,先帝病重,太子揽权,恶形恶状难以细数。先帝知道无力回天,这才召见我,命我应时而动,取而代之。”

  他说完,缓缓长出了一口气,“只因当时先帝已经不能行动了,周边侍奉的也都换成了太子的人,先帝口头的政命,拿不出任何凭据,我要想推翻太子,只能背负谋朝篡位的骂名。横竖我不在乎,我只要承办先帝的遗命,对得起先帝就成了。后来才有灵堂斩杀太子,夺取天下,这些都是我做的,我不会狡赖。只是……”他垂下眼,不敢触摸她的手,在她身侧的锦垫上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低声道,“唯有一桩,我确实对不起许家,对不起东宫的那些官员们。当时京中一片混乱,我要以宫中为重,不可能事必躬亲,所以詹事府官员的发落,全交给了锦衣卫。那时的余崖岸,对我来说是得力的膀臂,我信任他办事的能力,因此宫外的一切我没有再过问。直到后来木已成舟,外面才把折子递上来,这时就算发现,也于事无补了。我既然做了这个皇帝,错也是对,这些案子便压下不提了,直到今天。”

  如约乍然得知内情,一时呆怔住了,实在没有想到,里头竟然有这么多的勾绕。

  皇权博弈,苦的是底下办事的人。詹事府里都是文官,被杀头被灭门,对上位者来说,都是可以包涵的小事。自己是寻仇寻到他门上了,他才对这件事有交代,如果没有她,一切都埋进了尘土里,还有人记得起那些人吗?

  “我父亲,他贪赃枉法了吗?他中饱私囊了吗?你把太子描摹成这样,那我父亲必定也不是好人,对么?”她含着泪问他,“许家满门都有罪,都该死,对么?”

  他急起来,牵痛伤口,不由紧蹙了眉。等缓和了下才道:“你父亲清正廉明,但在朝为官各有立场,他是东宫詹事,是太子智囊,覆巢之下无完卵,这个道理你应当明白的。唯一的错漏,是锦衣卫执法过甚了,余崖岸的妻儿早前被东宫的人暗害,他心里有恨,才会对詹事府的人赶尽杀绝。这也是我的罪过,是我没有约束他,给他权柄,让他肆意妄为,造成了后来的局面。你恨我,我知道,但今儿一切都说开了,我心里的重担也放下了……”

  他徐徐说着,鼓足勇气才触到她的指尖,红着眼道:“我罪该万死,但我也有迫不得已。是春,我求你,你能不能瞧着连日的情分,原谅我?”

第86章

  她本不想哭的,但是看见他的模样,想起这无奈的人世,终于掩面嚎啕起来。

  所以这场浩劫里,究竟有没有是非对错?她为全家报仇是应该的,但他似乎也有他的苦衷。先帝授命,让他取而代之,这个消息,让她长久以来的坚持,变成了一场笑话。

  怎么会这样呢,她一直以为先太子是正道,她的父亲辅佐太子是受了皇命。晋王谋反,得位不正,应当受全天下人的唾弃,结果到头来竟是这样一番惊天的逆转。

  捍卫正道是他,匡正八极是他,忍辱负重是他。那么她父亲呢?许家全族呢?她忽然有种茫然不知归处的感觉,自己恨了多年是白忙一场,许家有委屈,但所有的不幸是余崖岸蓄意报复造成的,错并不在他。

  那么她现在应当怎么面对这一切?她怎么面对全家?怎么面对他?

  他还在苦苦哀求,“你赏我一条生路吧,没有你,我真的没法子活,求你救救我。”

  她怏怏放下双手,惨然问他:“你能不能放我走?这紫禁城,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求你让我走吧,你我的恩怨从此一笔勾销,你就当从来没有遇见过我,把这半年来的种种都忘了,成吗?”

  可他摇头,脸上的神情变得莫测,“你要走,除非从我的尸首上踩过去。你说让我忘记,我要是忘得掉,又何必到现在还和你纠缠不清?我是一国之君,我肩上担着万民,可我愿意把性命都交到你手上,只想让你看见我的真心罢了。”他又牵起她的手,急急道,“春儿,春儿……我为你,可以做任何事,我让人去替你全家收殓,我恢复你父亲的官职另加追封,这样还不行吗?我只求你在我身边,长久陪着我。这人世间太寂寞了,如果没有人愿意爱我,那就让你恨我,只要你时时刻刻记得我,把我放在心上就成了。”

  他卑微地央求,匍匐进尘埃里。如约看着他的脸,他眼里满含期待,那种小心翼翼的样子,愈发让她心如刀绞。

  她犹豫了很久,伸指在他脸颊上轻触了一下,很快又收回手,“我要杀你,你不忌惮我吗?”

  他顺势偎在她掌心,喃喃道:“我还了你半条命,要是不够,下次再还半条,只要你下得去手。”

  她被他折磨欲死,想抽手又抽不出来,蹙眉道:“你这人是滚刀肉么,怎么总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她嫌弃他,但语调已经放软了,没有真正的厌恶,全是无奈的抱怨啊。

  他顺杆儿爬,终于贴上去,挨在她身边说:“这辈子还没人说我是滚刀肉,听上去怪新鲜的。我的心思,你全知道了,往后就在我身边吧,我护你一生一世,绝不让你再受半分委屈。”

  她愁着眉,心思百转千回,想应又觉得愧对家人,虽说他也情有可原,可全家毕竟死在了锦衣卫的屠刀下,她哪能心无挂碍地接受一切呢。

  迟疑了良久,她才缓声道:“我……不晋位。我在宫里伴你一程,要是哪天你厌倦了,就放我出去,让我自由吧。”

  他心里自是不愿意的,但转念想想,目下稳住她才是最要紧的。天长日久,感情渐深,等时机成熟了,她对他放下了防备,那时候再提位份的事,她就不会拒绝了。

  于是他说好,“都依你。不过你想让我放你出去,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我千辛万苦才留你在身边,怎么能够轻易放过你。”

  她眼波流转,说不清到底是欢喜还是哀愁。四下打量了一遍道:“我不住这里,名不正言不顺的,不想让人说闲话。让我住到延春阁去吧,那里清净,不过你往来要费事些。”

  皇帝怎么能不明白她的用意,一来免于树大招风,二来那地方离玄武门近,要是哪天想离开了,走起来也方便。

  他不由觉得苦涩,但还是勉强笑了笑,“延春阁好,在建福宫花园里头,地方敞亮,建得也精美。”顿了顿又问,“还有别的吗?你心里想什么,不要有顾虑,只管说出来,我都能答应。”

  她摇头,“将来若有,将来另说吧。”

  他这才露出笑意,“这就说定了,不会再更改了?”

  她低着头,“嗯”了声。

  他上来拥她,可是动作太大,牵扯了背后的伤口,顿时脸色惨白,额头冷汗涔涔。只是怕她担心,还在宽她的怀,“不要紧,歇一歇就好了。”

  如约暗里羞愧,但绝不因此事懊悔,偏身把南炕铺排好,拍了拍大引枕道:“躺下吧,这两天我伺候你。”

  他听了舒展开眉宇,笑着问:“真的么?寸步不离地在我身边?我胳膊举不起来了,你喂我?我想亲近你,你抱我?”

  如约耳根发烫,“先前说你滚刀肉,你这会儿可是蹬鼻子上脸了。身上有伤,好好作养就是了,又搂又抱的,回头再把伤口撑开。”

  “所以让你抱我。”他慢慢在南炕坐定,慢慢偏身靠在大引枕上。试探着寻见一个舒适的坐姿,方舒了口气,抬起眼和她打趣,“你知道伤势怎么才能好得快?要紧一桩就是心境平和。心境平和了,什么风雨都扛得住,我的心境怎么平和?无非是一日三餐,你在身旁罢了。”

  他的肺腑之言,听上去很令人尴尬。不过彼此之间少了些隔阂,逐渐放开心胸,尴尬也变成了鸡皮疙瘩林立的甜蜜。

  天气转凉了,她担心他坐着着凉,让人送锦被来,仔细替他盖上。

  正张罗着,肚子不争气地叫唤起来,她“哎呀”一声抱住自己,“谁呀,是谁在说话?”

  她红着脸,娇憨的样子惹他发笑,“难道是肚子里的小人儿?”见她愈发不自在了,也不和她打趣了,扬声叫来人,“什么时辰了?怎么还没排膳?”

  汪轸愁眉苦脸辩解:“万岁爷,哪儿是奴婢没给夫人排膳呀,是夫人她压根儿不肯进东西。奴婢劝了三天,夫人饿了三天,奴婢急得没辙,又想着您身上不好,不敢回您,横竖再这么下去,奴婢就打算割自己的肉敬献了。好在今儿您来了,可算救了奴婢一条命。”

  皇帝脸上的笑意隐去了,“你三天没进东西?这要是饿坏了怎么办?”

  如约不以为意,“先前也不觉得饿,这会儿活动起来,不知怎么就露了怯。”偏头吩咐汪轸,“给我送碗粥来吧,旁的也吃不下。”

  汪轸忙说是,麻溜出去承办了。

  皇帝拍了拍炕沿,说过来,“是不是太惦记我,担心我的伤势,才急得吃不下饭?”

  她虽坐在他身旁,还是正着脸色说没有,“这种境况下,得是多大的心,才有心思吃东西。我怕你想明白了,给我送根白绫过来,让我死在宫里,我不愿意。”

  这不过是她的场面话,她哪是贪生怕死的人,要果真这样,也不会往他身上扎刀了。

  他无奈道:“别瞎担心,我这辈子都想不明白了。你也不用发愁我给你送绫子,要勒死了你,我自己还活么?”

  如约听了,眼眸楚楚望了望他,复又垂首叹息,“我愧对父母兄嫂,我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我原本不该留下的,可我又舍不下……”

  “舍不下才好,要是舍得下,我怎么办?”他说罢,又调转了话风道,“生在帝王家,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和太子虽是一母同胞,但他自小排挤我,等到他即位,我就算远赴山西就藩,恐怕他也不容我活着。你愿意看我死在他的刀下吗?愿意看他高坐明堂,我黄沙枯骨吗?”

  如约忖了又忖,还是摇头。太子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模糊的称谓,因为父亲在东宫任职,她就理所当然地站在太子一边。但人总是多变的,自己和他纠葛越来越深,心哪能不偏向他。

  皇帝自然是高兴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中,他就知道她不是对他全无感情的。人一旦生了情,就会偏私,她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她到底还是向着他了。所以这一刀没有白挨,先解了她的恨,再和她道明原委,只要她转过弯来,这晦暗的情路,就能拨云见日了。

  指尖从她手腕向上攀移,甜腻的小臂那么纤细,轻轻一折就会断了似的。

  他低头发笑,“真没想到,你力气还不小,这一刀扎得怪深的,太医费了老半天的劲儿才止住血。”

  如约讪讪地,也不知该怎么应他。这时恰好膳房送了红稻米粥进来,她借着喝粥走开了,一个人坐在月牙桌前,拢着粉彩描金的莲瓣碗,一匙一匙把粥吃了。

  可是喝粥的当口,心里却在琢磨另一桩事儿。

  和他的仇怨,至此算是了结了,藩王之乱会危及他,自己是不是应该提醒他?到底他治下的大邺,比之以前民生好了许多,从小处来说,自己徇私,不愿意看见他被人围攻。从大处来说,也算是为着天下安定,为着黎民百姓。

  可待要说出口,又想起了杨稳,她不敢确定他是否留意了杨稳,也害怕他仁慈的对象并不包括杨稳。

  藩王谋逆不是小事,倘或深究起来,势必又会有一干人受牵连。她不敢自作主张决定杨稳的命运,得寻个机会同杨稳通了气儿,到时候究竟怎么决定,必须两个人商议着来。

  他见她喝粥喝得一本正经,笑着问她:“你在想什么?”

  如约回了神,含糊敷衍,“吃饭呢,还能想什么。”

  他也不去刨根问底,安安心心坐在南炕上,偏过头看窗外的景致。

  秋高气爽,日光照得满院金灿灿的,寒气里夹带着一层浅表的暖意,比之春天,更有一种成熟的风韵。原来这深宫之中,也有如此耐人寻味的景儿,自己这些年忙碌,居然直到今天才发现。

  但也或者,是因为身边的人不同,一切才变得大不同。她不像宫里其他人那样围着他转,更不会面对他时诚惶诚恐。她是独立的人,她有她的想法,大多时候她都很安静,但他只要知道她在那里,心里就是安定的。

  至于她在想什么,不重要,她要权衡利弊,就由得她权衡。自己比她大了十岁,当政这么多年,如果事事都要从一个小姑娘口中套取,他也不配做这个皇帝了。

  垂手抚抚鹤纹的锦被,他闲适地长舒了一口气。外面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紫禁城里那个人为爱痴狂,荒废朝政,是该藩王们拨乱反正,重整朝纲的时候了。湘王那几个,他自小就瞧不上,果真自己眼光不错,活到这把岁数,他们照旧不讨人喜欢。

  如约那厢让人撤了膳,洗漱过后来看他的手。上回空手夺刃,他一点儿没迟疑,好在自己没想着抽刀,要是那时候发了狠,这五根手指怕是保不住了。

  放轻动作牵过来查看,齐根儿的地方包了纱布,虽看不见伤口,但知道必定伤得不轻。

  “疼么?”她问。问完了又觉得可笑,十指连心啊,哪能不疼呢。

  可他却摇摇头,说不疼

  她叹了口气,视线落在他手掌边缘的牙印上,这只手怪造孽的,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全是她留下的。

  拇指轻轻在那肉皮儿上抚摩,她说:“往后我再也不咬你了。你也是,疼了怎么不知道出声呢。”

  他说不能出声,“出声你就放开我了。”

  他是笑着调侃的,却让她不留神红了眼圈,忙调开视线嘟囔:“这种脑子,还非要做皇帝……”

  他没有反驳,忽然捂着胸口“哎哟”了声。

  如约慌了,忙上去查看,“心口疼?你不是伤了后背吗,怎么换地方了?忍着,我叫人传太医来。”

  他揽住了她,笑道:“太医治不了心病。药引子在跟前,还要什么太医。”

  如约知道他耍诈,却也没抗争。她反抗得太久了,实在有些累了,不管将来怎么样,这会儿且让她歇一歇吧,想必老天爷会原谅她的。

  ***

  先前她说要住延春阁的,汪轸领了命,带着人把阁子内外都打点了一遍。

  其实说是阁子,地方大得很,相较大内的其他宫室,不属于后妃居住的范畴,但制式精美绝伦。面阔五间,四面环廊,二层出平座,还有个夹层的阁楼。加上深处建福宫花园,春天赏花冬天赏雪,比起一板一眼的东西六宫,那可是自在多了。

  汪轸抬着手指派,“窗棂子擦干净,一丝灰也不许有。打发人抬水来,把青砖浇淋了,狠刷干净,别让主子脚底下沾灰。”

  打今儿起,他可是这延春阁的小总管了。他自认为章回老大他老二,走出去,那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招呼招呼,把他早前扛扫帚的小哥儿们,也自作主张地提拔上来了。蚂螂、金禧,分担着延春阁各处的差事,这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蚂螂安排完事由,朝着东南方向眺望了一眼,“这儿可离咸福宫近,咱们主子就这么留在宫里了,太后老祖宗那头不过问?”

  汪轸说:“太后老祖宗待见咱们夫人,余大人没了,咱们夫人回万岁爷身边,这也是天经地义。再说老祖宗忙念佛呢,不管宫里这些事儿。皇后娘娘那头都不敢过问,还用得着和谁交代?”

  可见碰上一个人说了算的皇上有多好,这宫里谁敢给小鞋穿,横是不要命了!

  他们加紧着布置,把阁子内外收拾得停停当当。一切预备妥当了,就上永寿宫请示下,问什么时候搬过去。

  因着皇帝的伤势,当天是不宜搬过去了,先在永寿宫住两晚。如约趁这个当口,赶在皇帝回乾清宫议政时,借口说要四下逛逛,往南边去了一趟。

  她一向是独来独往,像早前在永寿宫当值时候一样。她知道,这宫里到处都是皇帝的耳目,要想避人很难,也不必遮遮掩掩了,就顺着皇极殿外宫墙一直往南,穿过金水河,赶到了内阁大院门上。

  “劳烦,我求见秉笔杨大人呐。”她站在门上递话,还是一向温和的笑模样,能蒙蔽那些看门儿的太监。

  看门儿的让等等,一溜烟进去传话了。

  不多会儿杨稳急急赶出来,皇帝在西海子遇袭的事儿他都知道了,最后挨了她一刀的消息,自然也瞒不过他。

  横竖已经到了见真章的时候,她一旦暴露,自己又能躲到哪里去呢。杨稳是稳当人,对一切也有先见之明,皇帝有意扶植东厂,这会儿还能按兵不动,是好事,但也不是好事。

  他没言声,引她进院门,引进了他的值房。

  吩咐贴身的人在外头站班儿,他仔细端详她的神色,“那人有没有为难你?你一切都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