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四姐
他如遭电击,失魂落魄怔在那里。看着满地的玉碎,这颗心,好像也随之碎了。
没能留住吗?到底失去了吗?他蹒跚倒退,有什么从眼里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不要这样……”他喃喃说,“不要这样,是春……”
她转过了身,那决绝的背影,像西海子那棵孤单的芦苇,明明脆弱,却不可攀摘。
寒意蔓延上来,冻住了他的魂魄。他知道无法挽回,但他不死心,即便是最后一点希望,他也要抓紧。
“去司礼监,”他哑声吩咐边上早就吓呆的康尔寿,“把杨稳传来。”
康尔寿这才回神,忙应了声“是”,飞快跑到廊上传令:“快快快,上司礼监传杨稳!”
汪轸慌不择路,本想吩咐金禧,却发现那小子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令儿不能耽搁,只好自己卯足劲儿,离弦之箭般冲出了花园。
第89章
杨稳接了令,什么都顾不得了,扔下手里的卷宗,跟着汪轸赶到了建福宫花园。
进门看,皇帝站在槛内,孤零零的身影,不知还在坚持什么。听见脚步声回头,乏累地看了他一眼,“你去替朕劝劝她,要是出了什么闪失,朕会把你杨家剩下的人全部凌迟处死,听见了吗?”
就是这样铁血无情的帝王,残忍的作风,才是真正的他。
杨稳微低了低头,算是应下了。
皇帝这才怔怔转过身,艰难地迈着步子,顺着幽径走远了。
杨稳忙上前照看,见她面无人色,心里只觉惨痛,温声道:“我来了,有什么难过的,都同我说吧。”
如约迟迟调转视线看他,眼里的泪滚滚而出,哽咽着说:“杨稳,我被人骗了。”
被骗得失身失心,被骗得什么都没剩下。原以为她已经无可失去了,岂料还有,至少还有尊严。但如今……连尊严都扫地,不复存在了。
杨稳像救命的稻草,她的悲伤和愤怒,只有他知道。她紧紧抱住他,在他肩上哭得声嘶力竭,她还记得前两天去司礼监找他,一心想把藩王谋反的事告诉慕容存,杨稳说只要过得好,鼓励她坦诚相见。结果呢,一败涂地,她再一次遭了算计,她的真心,被人狠狠踩在脚下。她甚至觉得愧对杨稳,他一直在她身边伴着她,如今也被她连累,一无所有了。
杨稳在她背上轻拍,不住安抚她,“好了、好了、没事了……”
真的没事了吗?彼此都知道前途惨淡,如果走不出去,大约就要死在这深宫里了。
“与其被骗一辈子,不如尽早发现。”他的口中,永远是一切都不算最坏,还在竭尽全力安慰她,“你做得很好,你去求证了,总比永远蒙在鼓里强。你伤心难过,都是应当的,哭过之后再来想一想,往后该怎么办。日子总要过下去,路也要一步步走,这仇恨,不管你是想捡起还是想放下,都没人会怪你的。”
她惨然发笑,“放下?我是想放下,结果怎样?他骗我,让我沦为笑柄,我怎么才能迈过这个坎儿?”说着绝望地摇头,“杨稳,你瞧不起我吧,我也瞧不起我自己。我一心想报仇,却不料最后被人这样愚弄,我对不起死去的家人,也对不起自己。我想是……不该再活了,不如一死了之,这辈子也就解脱了。”
可杨稳说不,“想死还不简单吗,一个绫子一把刀,或是找一口井,跳下去就完事了。但你死后会怎么样?你身不由己了,他把你的尸骨葬进妃园里,你永远都是他慕容存后宫的人,你甘心吗?许家如今只剩下你,你该替全家人,好好活下去才对。”
她偏过身子,靠在大引枕上,两眼空洞地望着窗外,喃喃道:“许家有我这不肖子孙,还有什么指望,我活着……活着也是折磨……”
“那就接受惩处,别想用死来逃避。”
有时候反倒是不留情面的话,更能点醒人。她呆愣了片刻,执念被瓦解了,茫然问:“杨稳,你会陪着我么?往后司礼监秉笔,怕是做不成了。”
他轻蔑地笑了笑,“谁在乎那名头。秉笔后头还有两个字——太监。这两个字,我一辈子都不愿意想起,官儿当得既不光宗也不耀祖,反倒是一辈子的耻辱。”
她听完,慢慢颔首,“先前你说过,要带我离开京城,到别处去,我一直没答应,现在想想,怪后悔的。要是能寻见机会,我们一块儿走吧,躲到没人认识的地方去。”
杨稳说好,“把一切全撇下,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重新再活一回。”
***
咸福宫里,气氛凝重如冰冻的湖面,连掉下一根针的声响,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太后僵坐在那里,摆了摆手,让金禧退下了。
金禧是早就安插在延春阁的耳报神,皇帝弄了个寡妇进来,她虽不反对,但对一切都必须了如指掌。
果然是探到了,这样惊天的一个大秘密。她听完奏报,一时竟回不过神来,脑子里只管千回百转,想起先帝,想起先太子,想起常伴在太子左右的,那个姓许的詹事。
“你听明白了吗?”太后转头问楚嬷嬷,“那丫头,竟然是许锡纯的女儿。”
楚嬷嬷说是,“奴婢听明白了,吓得胆儿都要破了,咱们万岁爷是怎么想的,竟在枕边放了一把刀,这是要出个纰漏,岂不是弥天大祸吗。”
太后脑仁儿钝痛,扶住了额道:“真是冤孽,这事该怎么处置才好……怪道她打听先帝临终为什么召见,原来是想从我这里求证。这皇帝是不是魔怔了,明知道这谎总有一天会露破绽的,怎么还敢胡扯?”
楚嬷嬷叹了口气,“料着确实喜欢吧,一心想把人留下,又没有旁的办法。要说还是从根儿上下手,最能说服人,可这事儿又不能和您通气儿,含糊着,可不就穿帮了。”
太后倚着引枕,蹙眉思量再三,“前阵子她又是丧父,又是丧夫的,我本以为她命苦,原来是事出有因。当年追剿东宫官员是余崖岸承办的,她能忍辱嫁给余,那么余的死,想必和她脱不了干系。这样一个心思深沉的丫头,搁在皇帝身边,不怕人吗?皇帝到底有几条命,敢这么玩笑着奉陪?”
楚嬷嬷瞧了太后一眼,“您心里,还是舍不得万岁爷的。”
太后沉默了,半晌才道:“我怨他,恨不得打死他,可我如今只剩他一个血亲了,他毕竟是我生出来的,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把自己的性命弄丢了。余崖岸是多厉害的人,锦衣卫指挥使,尸山血海里浸泡出来的,最后也给算计死了,这姑娘,是一般人吗?我只怕皇帝糊涂又自大,不拿人放在眼里,人家真要起了杀心,他夜里睡觉能防得住?”
楚嬷嬷颔首,“两个人还是有情的,这姑娘要是毒些,探出了底细也不言声儿,半夜里掏刀子,那可全完了。”
太后听得心惊,“还有西海子遇袭那事儿,我竟一点都不知情。受了那么重的伤,自己偷着养伤,瞒我瞒得好!杀过人就跟狼尝过了血似的,有了第一回 ,焉知没有第二回。下回又奔着要命来,这大邺的江山怎么办?搁在谁手里,我能安心?”
所以牵扯得太多了,又是江山又是人命,岂是好玩儿的!
楚嬷嬷问:“您打算怎么料理?要想把人处置了,只怕万岁爷不答应。您是一万个为他好,可人钻进了死胡同里,轻易哪儿出得来。回头母子之间又生嫌隙,误会愈发大了,岂不白操心?”
这事儿确实让太后两难,一头忧心皇帝的安危,一头又怜惜许家仅剩的血脉。
要说错,错都在皇帝,若没有篡位那事儿,也不会害得许家家破人亡。这回可好,人家寻仇来了,他不知道尊重,还招惹人家,把自己给搭进去了,怨谁?
太后一脑门子官司,定了定神道:“金禧不是说了吗,那丫头撂了话,死生不复相见,要是这样,倒不急在一时,打发人把西花园看守起来就是了。这会儿热乎着,不好行事,怕惹急了皇帝,他要得失心疯。还是等事情凉一凉,皇帝那头淡了,处置起来不费事,或杀或放,到时候再见机行事。”
楚嬷嬷忖了忖道:“也只好这样了。到底您是善性人儿,知道她行刺万岁爷,还琢磨把她放了呢。”
太后蹙眉道:“要不是瞧着许家受牵连灭了门,我也不能放过她。往后她要是消停,什么都好说。要是不消停,自然不能任由她对皇帝不利。”顿了顿吩咐,“打发个人,上养心殿瞧瞧去,皇帝这会儿怎么样了,是魂不守舍着,还是在如常务政。”
楚嬷嬷说是,叫来了外面主事的总管。
总管得了令儿,打发徒弟不芣往养心殿跑一趟,“远远儿打探,别惊动里头的人。尤其御前那两个人精,别叫他门发现太后知道了,明白吗?”
不芣说得嘞,“您擎好儿。”
小太监们,自有他们的门道,曲里拐弯地找见了养心殿里办事的,偷摸着打听一遍,里头人说:“万岁爷照常在务政呢。御案上的折子,堆得像山一样老高,人都快看不见了。”
不芣“哦”了声,“没发火,没摔东西?”
小太监说没有,“出什么事儿了,要摔东西?御用的文房那么贵,摔了多可惜。”
可见这事儿养心殿的人还不知道呢,不芣揉了下鼻子,说没什么。
退出遵义门往回走,上了西二长街,经过崇禧门前时,不妨被人一把拽进了翊坤宫前夹道。
“哎哟,这是谁?”不芣脚下蹒跚,正要抬头骂娘,仔细一打量,忙浮起了笑模样,“原来是杨大人,您老怎么在这儿,吓我一大跳!”
杨稳淡然笑了笑,“我有件事要托你。上回你说欠着我的情儿,扒了一身皮也要还我。今儿我找上门来了,先前你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
寒衣节,家家户户追忆死去的亲人,那些早就预备好的过冬衣裳,都放在院门外的街道上烧化。
老辈儿里传下来的惯例,越是十字的路口,越是亡魂往来频繁。如果你能站在高处俯瞰整个四九城,今晚,那纵横交错的街道上,几乎每隔两三丈,就有熊熊燃烧的火堆。这里一丛,那里又有一丛,烧得灰烬漫天飞,到处都是布料被烤糊了的气味。这些星星点点的火光,串联起错综的脉络,城池好像有了生命,到处都血脉丰盈。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儿,抱着竹竿和预备烧化的寒衣出门,刚要放下,不知怎的刮来一阵妖风,还没看明白,一大队人马狂奔而过,险些把人掀翻。
再定眼瞧,马蹄飒沓跑远了,身后溅起漫天的火星子。老头儿一时闹不明白,转头问老太婆:“先前那是什么?阴兵过境了”
老太婆比他机灵,赶紧放下手里的纸钱来拽他,拽进门,紧紧插上了门闩。
老头儿还懵着,“没烧完呢,怎么进来了?”
老太婆说:“还烧什么呀,出事儿啦,京里又要乱套了!”
才过了五年消停的日子,眼看又来一回,不早不晚,挑了寒衣节这天。慕容家的子孙又要窝里斗了,不过这回动静不大,怎么往常街巷里巡逻的锦衣卫全不见了?那些闯进来的人马长驱直入,直奔承天门,别不是紫禁城里的皇帝弄女人,弄得昏了头,要把江山拱手让人吧!
领兵的湘王等人也是这么想的,两万大军到了城门外,虽然遇见了守城禁军的阻拦,但那点抵抗可以忽略不计,不消一炷香时间就攻破了。
大军进城,简直易如反掌,起先兖王心头打鼓,偏头说:“二哥,别不是有诈吧,这也太容易了。”
可湘王问他:“你半夜带着大军进城,进都进了,这会儿回去,还来得及吗?”
兖王无话可说,事实确实如此,一只脚都快迈进紫禁城了,眼下缩脖儿,没用了。
湘王给两个兄弟吃定心丸,“容易是因为东厂早就替咱们把锦衣卫摁住了。宫里头的消息,我也摸得一清二楚,苏味说老三被女人捅伤了心肺,虽没死,却也伤得不轻,走道儿拄拐。他又舍不下那女人,预备牡丹花下死呢。这主儿已经有二十来天没召见内阁了,批红全靠司礼监,敢是清闲日子过得舒坦了,不愿意理会朝政了。头前他在重阳节扛人,你们不知道?扛上景山又吃鹿肉又喝鹿血,能活着下来就不错了。咱们这会儿起事,正是时候,他一脑门子扎进肉山里,不趁着他要捂死的当口把他拱下来,等他恢复了元气,再想动摇他,可是不能够了。”
多么振奋人心的一番分析,三个人都跟打了鸡血似的。早前藩王们被朝廷压制,削了他们的兵权,手上这些人马是当时私藏的,虽说人数不算多,但个个是精兵强将,一打十不在话下。
推翻慕容存有望,但转瞬又有一个至关紧要的问题摆在面前,三个和尚没水喝,攻破了紫禁城,攻进了皇极殿,到底谁来做这个皇帝?
各自心下都有小算盘,饼子还没够着,就开始琢磨该怎么分了。加上这一路摧枯拉朽,就像河边上捡鱼虾,越捡越多,越捡越顺畅,没消半个时辰,就已经攻到正阳门前了。
穿过棋盘街,跑过都督府直道,前面就是承天门。可三个人又停住了,直道上未必没有五军都督府的禁军把守,哪儿那么容易就让他们攻进内城。
再者皇极门就在眼前,事先他们商量过的,湘王攻正门,彰王攻西华门,兖王攻东华门,如此分散兵力,可以免于被人设套,来个瓮中捉鳖。
结果事到临头,彰王和兖王不愿意遵照事先的计划行事了,毕竟谁先攻进皇极殿,谁就能坐上那张九龙椅。明明大家一样出力,凭什么让他湘王拔头筹,他们陪着白忙活一场?
彰王说:“二哥,要不你殿后,等我们先冲开了东西两道门,你再进来。”
湘王说:“五军都督府的人都是泥塑木雕,眼睁睁看着你们攻占皇极殿,还挡在承天门前等我?咱们兵力毕竟有限,须得一鼓作气攻占那三道门,事儿才算办成了,懂不懂?”
腹诽、狐疑、满腹猜忌,毫不掩饰地从那两个兄弟脸上流露出来。这是最让人头大的,就差最后一哆嗦,结果自己人内斗起来。更可气是等不来老二一句敞亮话,说皇位归谁再商议。仿佛他发起,他就是头儿,他们这些跟他浴血奋战的哥们儿都是点缀,给他的帝王之路铺石子儿用的。
其实说到根儿,他们都不算将才,会领兵,但筹谋上差了一截子。且要论胆子,他们没有老三大,放着太子这会儿没死,让他们在灵堂里杀人,他们也不敢。
只不过眼下箭在弦上,不能再等了,湘王大喝,“都他妈是婆娘,计较着尺头长短做衣裳。再不攻,大伙儿擎等着同死,你们的女人孩子,还有老娘,一块儿上法场!”
这么一骂,把人骂醒了,不醒也没辙,湘王已经率领麾下冲出去了。
彰王和兖王一看,知道最后浪费的都是自己的时间,再不能耽搁了,一鼓作气举起了手里的刀,“杀呀!”
攻城门,咦,奇得很,没费力气怎么就进来了?
三路人马在皇极门前天街上汇合,身后的宫门轰然合上了,响声震耳欲聋。一瞬火把子组成的长龙,从归极、会极两道门上鱼贯而入,把天街照得亮如白昼。
内阁首辅踱着四方步,从皇极门上出来,手里托着象牙轴的诏书,“哗”地一声展开,亮嗓门对着天街上的众人诵读:
“朕缵承洪绪,统理兆人。诸王与朕,系出同宗,然操豺狼野心,潜包祸谋,欲窃盗鼎司,倾覆朝纲……”
彰王和兖王都朝湘王看过来,“二哥,你不是说老三沉迷女色,已经不成事了吗?”
湘王脸都绿了,“我哪儿知道他使诈!他一向心高气傲,天王老子都不买账,谁知道为了削藩挖空心思,借着女人做文章!”
“那现在怎么办?”彰王惨然说,“这回可真是被你坑死了。”
可恨的是他们攻进城里,这么大的事,慕容存竟然还是一副悠闲的做派。闲庭信步般从敞开的大门内走出来,手里拄着的拐杖,顺势扔给了一旁的太监,淡声道:“上回聚得这么齐全,还是先帝下葬的时候。怎么,诸位兄弟远在藩地,想朕了?若要见面,大白天进宫不好么,偏趁着百鬼横行的时节,半夜闯进宫里来,叫朕怎么想你们?”
湘王自知兵败如山,到最后还是硬气了一把,“慕容存,你不用下诏痛斥我们,你应当先罪己,让天下百姓都评评理!为君者身不正,就不要怪人揭竿而起。你夺位不过五年,日思夜想的都是削藩,祖宗藩王共天下的旨意,你哪有半分放在眼里!”
皇帝凉笑了声,调转视线望向彰王和兖王,“你们也是这么想的?”
湘王看了那两兄弟一眼,他们显然是在考虑退路了,膝头子一软就跪下来,伏首道:“请皇上恕罪,臣等是听了湘王的调唆蛊惑,才走上这条路的。臣等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向皇上乞命,只求皇上看在手足一场的份上,保全世子,臣等就算下去见了先帝,也会向先帝称道皇上仁政,对皇上感恩戴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