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空巢独居客
最好的秋露白向来只供府城最好的几家酒楼和行院女支馆,铺子前头连秋露白的酒坛都没摆。
辣喉咙能直接当燃料点的烧刀子也有,但孟半烟从不放出来卖,只在家中藏了些。酒这东西越窖越香,越香越值钱。
现在孙管事上门来求,求的就是最烈的酒。
那种酒不敢叫人多喝,喝多了闹出人命不是儿戏。拿来擦身降热是老方子,但也不能直接上身,还要隔水加热,具体怎么弄孟半烟一时说不清楚。
“酒我能给管事,只是该怎么用还得我看着。这酒太烈不敢不小心,等会儿该怎么温酒效用更好,我也能搭把手。”
孟半烟做事向来不嫌麻烦也不怕别人嫌她心细啰嗦,总比吃了亏之后再来后悔的强。
“好好好,如此最好,麻烦大姑娘走这一趟,老奴感激不尽。”
孙管事是真有些着急了,跟在孟半烟身后拿了酒,又忍不住同她多说了几句。
“表少爷是从京城过来养病的,来了半年多看着身子是弱些,但一直都挺好的。”
“最近天气不错,病了也不怕,养几天就好了。”
白麓学院的山长,门徒学生遍天下,满门清贵。自家不过普通富户,他们家的私事孟半烟不愿意多嘴,这会儿听着孙管事埋怨自然只和稀泥般接话。
“嗐,可是说呢。昨儿个就是看着天气好,老爷才带了表公子一起去踏青扫墓。谁承想在城外吹了点风,就病了呢。”
孙管事显然是已经有些厌倦伺候这位病弱的表公子,哪怕孟半烟说的全是寡淡无味的片汤话,他也还能自顾自地抱怨。
好在两家对门的宅子格局也差不多,说不上几句话便到了后院正房门口。
孟半烟侧过身让过大半个身子示意孙管事先行,自己端着装酒的大海碗跟在后头迈过门槛。
第5章
屋里布置得很雅致,左边侧间不像寻常人家弄个暖阁,或是拿来做个小书房。
而是直接砸了一面墙,伸出去半截露台正对外头的小花园,竟成了个茶斋。
屋里右边是整面从地到天的书墙,左边摆着些街面上能买到的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角落里还扔着一把古琴积了灰,看来这位表少爷还真是来养病的,连半点风花雪月闲情逸致都不沾了。
右侧次间做起居,孙管事回来,立马就有满脸愁容的女子从里头出来,“管事可把酒借来了?少爷这会子烧得更厉害,耽搁不得了。”
女人看上去二十出头,身上穿的衣裳布料剪裁都很好,不过还是能一眼看出来是丫鬟的打扮。
眉眼神情都有些严肃,和孙管事并不亲近。说话的功夫瞧见端着海碗的孟半烟,便径直走到她跟前俯身行礼。
“想必您就是孟姑娘了,今日麻烦孟姑娘走这一趟实在是没法子,等我家公子病情稳了,定是要登门道谢的。”
秋禾低垂下头倾身微蹲,方才还有些严肃的眉眼这会儿也变得柔顺了些,姿势礼节都挑不出半点错处。
“不用这么客气,是我这人胆子小生怕用错了东西,才厚着脸皮跟孙管事一起来了。大夫还没走吧,我得告诉他这酒该怎么用才好。”
孟半烟向来是自己在外行商交际,整个潭州城里没人不知道,已经在这里住了大半年的武家众人也都清楚。此刻她自己拿着酒碗往次间里走,没人觉得不对,候在一旁的小丫鬟还赶紧替她撩起布帘。
次间和孟半烟屋里格局很像,也是拿通顶的屏风隔开,外面坐着大夫和药童,里面不消说肯定躺着个病少爷。
孟半烟的外家就是开医馆的,城里坐堂出诊的大夫孟半烟就算不认识也总听说过。进了屋子定睛一看,果然不是外人。
“表哥,原是你今日出诊,这可倒好了不用我再嘱咐这酒怎么用。”
进了屋见着了人孟半烟立马就把海碗递给站在一旁的药童,又给王苍递了个眼神,意思再明白不过,是想留下来趁机看看京城来的公子哥到底什么样子。
王苍是孟半烟大舅家的独子,亲娘出身不好,是个女支子,当初家里为了王大舅在外面养了这么个外室不知闹了多少回。
后来还是因为有了王苍,家里才捏着鼻子认下这个孩子连带让孩子的亲娘搬回家里,做个正儿八经的妾。
孟半烟从小跟着王春华去外婆家,不少碰见大舅的杏姨娘。是个十分安静,安静得几乎让她记不得她说没说过话的女子。
每次见她不是低头跟在大舅母身后,就是大家吃饭的时候她站在一旁伺候,说是姨娘倒更像是家中的丫鬟。
也不怎么梳妆打扮,总是净着一张脸盘着发髻低眉顺目谨小慎微。但即便这样,小小的孟半烟也觉得杏姨娘长得很美。
有这样一个出身,王苍即便从小就养在王大舅和大舅母身边,性子还是免不了更内敛些。
从小家里人和医馆的人对他也多少带有几分微妙,只有孟半烟是个好颜色看脸的,从小就跟这个比自己大不少的表哥关系不错。
“你当心些,这可不是外头由着你的性子来。”药童带着丫鬟出去热酒准备擦身子,王苍拉着表妹半俯身小声叮嘱。
“放心,我就看看。住我隔壁半年多硬是没见过长什么模样,像话吗。”
孟半烟笑着伸出手指朝上发誓,一副赖唧唧的样子看得王苍没了脾气,只能稀里糊涂就依了她。
兄妹两个压着嗓子在屏风外说话,原以为病迷糊了的人却是醒着的。
武承安祖上有爵位,他爹武靖是嫡次子,大哥次一等袭爵守着如今的安宁伯府过活,武靖早早从伯府分家出来另过。
武靖在户部左侍郎的位子上已然坐了六年,眼看着做尚书进内阁也是十拿九稳的事儿,算得上朝中顶显赫的少壮派。
武承安是家中嫡长子,从生下来便比寻常孩子体弱,母亲孙娴心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好不容易把孩子养大,却又在婚姻一事上栽了跟头。
第一次说亲是在武承安十四岁那年,想着儿子身体不好早点把亲事定下来,好歹能留给后。
谁知定亲第二年,那女子竟一病不起死了。要知道武承安病病殃殃这么多年,都还活得好好的呢。
之后等了两年,等到武承安十七岁,武靖和孙娴心又张罗着定下第二门亲事。
这次倒是没死人,但人家孩子是个烈性子,不愿意嫁给武承安这么个病秧子。
听说在家又吵又闹几乎要出人命,最后还是武承安不愿意勉强人家,瞒着爹娘让奴仆把自己背出门去人家家里退了婚。
经那一事之后,武家再不敢轻易给儿子替成亲的事,怕结怨也怕再伤着儿子。
转眼又是好几年,武承安都二十四了还没成家。就这么病恹恹的养着,孙娴心生怕儿子被女人掏空身子,房里连个通房都没有。
原本就这么过一天是一天也行,但家中不止他一人,还有底下的庶弟庶妹们。
老二武承定今年二十二,前几年娶了太常寺寺丞家的长女柳娟儿,去年生了武家长孙。庶长女前年嫁了,婆家是兵部郎中府上的嫡幼子。
还有个马上要相看人家的庶妹和已经进学的庶弟,都到了该操心的年纪。
生了两儿一女的谢姨娘,去年拿武承定生了长孙做由头,撺掇着武靖想要让柳娟儿帮着孙娴心一起管家。
自己的儿子还病病歪歪没成家,就要她把管家权分给庶出的儿媳,孙娴心又怎么乐意。
可一边要把着管家权一边要时刻担心武承安的身子,家中的事务又越来越繁杂,哪怕是做了多年当家主母,孙娴心也有些力不从心。
连着两次出了些岔子,让武靖也难免起了别样心思。毕竟对他而言,嫡子固然最要紧,可庶子也是儿子,不是不能用。
武承安只是身体不好,不是个傻子。眼看着母亲焦头烂额,自己帮不上忙也不能再拖后腿,便主动提起出京来外祖家散心养病。
一来好让母亲腾出手来管家,二来也好让父亲和家中姨娘别忘了,自己与母亲不是非要困死在侍郎府上,外祖孙家的人还没死绝。
只是潭州这地方的气候他着实不习惯,昨日清早看着风清气爽正是出门的好天气,谁知还没出城就觉着隐隐有些发闷。
太阳藏在云后出不来,吹来的风又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湿气,到了要爬山的时候更是多穿一件衣裳太热,脱一件又被风吹得浑身发凉,竟是说不出的难受。
从昨夜开始发烧一直到现在,武承安已经烧得有些眼睛疼了。连呼吸都是灼热的,想安安静静睡一会儿,可只要一平躺下就又觉着喘得厉害。
酸苦的药汤喝了几碗,涨得原本微微往下凹陷的肚腹都挺出个小小的浑圆。丫鬟还想要喂他吃饭,吓得武承安连连摆手,顺道打了几个水嗝。
今早原想着精神好一点了,可大夫一摸却说是烧得更厉害,让人赶紧去孟家借酒,借最烈的。
武承安知道孟家,门对门的住了大半年总有几次碰上。听说孟家当家的是个女子,他见过几回都来去匆匆只余个背影,是雷厉风行的性子,看着便畅快肆意。
听说是要去她家借酒,武承安便暗自强打起几分精神,连外裳都披在身上,想着万一人家过来招呼寒暄,自己不好连个面也不露,太不像话。
第6章
孟半烟不知道自己这么个名声堪称狼藉的女子还能让京城来的病公子羡慕。
等药童端了温过的海碗回来,十分自然且气壮地从他手里接过来,跟着王苍绕过屏风,实打实把武承安当个没见过的稀罕瞧。
屏风里头地方不大,除了一张红酸枝的架子床和妆台,就倚窗摆着贵妃榻和一张小几。
窗户半开着,即便还有些散不去的药味,屋子里的味道却不闷。里间没点香,只小几上摆着盘鲜果熏屋子,倒是难得的清爽。
素色半透的纱帐半垂着把半靠在床上的武承安遮了大半,叫人看不清掩在锦被底下的男子身量高矮。
得亏另一半幔帐没遮上,好叫孟半烟把潭州城里传了大半年从京城来的贵公子看了个清楚明白。
半倚在床头的男人很瘦,瘦得两颊的肉都有些微微往下凹陷。呼吸起伏显得有些急促,连孟半烟这个外行也一眼能看出来,这人的身体是真不好。
乌黑的发靠一只玉簪松垮垮地挽出个发髻,白绸交领中衣穿在身上有些宽大,露出一小片白皙皮肉和伶仃锁骨,多少有些病骨支离的味道。
武承安长得像他娘,五官很精致,眸色深深眼尾带出点点细纹微微上扬,难得给因为久病而有些倦怠的眉眼添上几分活色。
许是发烧发得太久了,男人眼眶四周带着抹浅淡的绯红,衬着精致漂亮的五官和线条凌厉流畅的下颌,着实是孟半烟不曾在潭州城见过的别样风情。
“多谢姑娘专门走这一趟,等在下病好些,一定登门道谢。”
武承安一直醒着,外间的说话声再小也听了个七七八八。知道隔壁邻居是冲着好奇来的也不觉得被冒犯,反而先开口道谢。
“一碗酒罢了,能有用就好。”
孟半烟不会说那些不值当谢的话,在她这里做了事一定要见着回报,嘴上太客气有时候明明是自己卖的好人家也不当好了。
“这位姑娘,赶紧扶你家公子坐起来吧,酒的温度正正好,别耽误了。”
烈酒擦身降温是一直都有的土方子,孟家做酒王家行医,除了少数能慢慢腾腾小心医治的富户官眷,大多数老百姓治病还是只看着怎么便宜怎么快才好。
这么年总有那么些发烧到惊厥都压制不住的病人,王家就总要往孟家来要酒。
时间一长,烈酒该怎么温怎么擦,先擦哪里再擦哪里两家人也总结出一套经验,看着简单但就是比旁人胡乱猛搓一气儿管用得多。
主子病成这样,秋禾看着持重沉稳其实心里早慌了。此刻也不觉得孟半烟一个外人发号施令有什么不对,招招手便有小厮从床尾爬到武承安身后,稳稳托住他单薄如纸的脊背坐起来。
京城来的官家公子病弱成这幅模样,王苍不放心让药童上手,自己挽起衣袖用布巾包住手掌给他擦身。
人看过了,孟半烟也没打算留下来伺候人。本想把酒碗递给站在一旁的小丫头,不经意间又瞥见武承安淡紫色的指甲。
听说过这位官家公子病弱,亲眼看见才算见识了什么是真的病弱。只好又把递出去的海碗拿回来,亲自出去用角房的小炉子稍稍把酒温得更热了一点儿,再送回去。
“表哥,等会儿你先擦底下那几处。他体弱经不起折腾,手底下别省力气,早点把热降下来才安全。”
拿酒入药治伤古来有之,可怎么用效用最好,即便是外祖王家也不如孟半烟。自孟海平死后她除了外出办事,几乎时时跟在孟山岳身后,除了酿酒的手艺,其他用处也都学精通了。
王苍本就是个内敛的人,这次来给官家公子看病就更添了几分小心,要不是发烧实在降不下来,他连这法子都不愿意给他用。
就怕贵人身娇体贵,再被烈酒搓破了皮怪罪自己。此刻被表妹戳破了心中顾忌,不免抬头去看孟半烟。
孟半烟也不躲,直直撞进自家表哥慎重又担忧的眼睛里,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表哥放心,我心里有数。”
稳住王苍,接下来的事情就用不着孟半烟操心。跟着武承安的小丫鬟去东厢房坐着喝茶,茶喝了两轮又蹭了武承安几盘点心,才等到秋禾送王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