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红笺小笔
重逢那夜,兰殊曾提及她在海外?进?了一批货物,打算拿到?扬州去卖。
秦陌顾虑到?她刚回中原,一时还忧心她会找不?到?销路,正想出钱帮她吸纳,不?曾想,是他多虑了。
秦陌默然?片刻,不?由?自嘲地叹笑了声。
她已经不?是那个卖画给他买衣服的小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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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秦陌与?兰殊在渡口再?度相遇。
静尘的头顶上已经多了一个正儿八经的假发套,隐在他身后一众亲兵中,完全看不?出是个和尚。
秦陌这回舍近求远的行程安排,已经叫曹立等人有些纳罕。更?令他们吃惊的是,洛川王马不?停蹄赶到?扬州的岸口来,为的竟然?是,蹭、他前妻的船、回、家?。
“刚好扬州下了一批商户,空出来的阁间,倒也够得你们住的。”兰殊温言大方道。
曹立不?由?捂了把脸,也不?知该庆幸自己跟了这么个会为国?家?省钱的好上峰,还是该怀疑陛下是不?是给他传达了最近国?库紧张的信号。
不?然?以秦陌的脾性,是那种蹭吃蹭喝的人吗?
曹立忍不?住同王参军嘀咕了句,王参军默然?站在一边,琢磨了眼秦陌的眼神,也不?知看出了什么,叹笑一声,负手而立,跟在他身后上了船。
大商船缓缓驶离了渡口,顺着大运河,驶向下一个终点站,长?安。
月明星稀,夜雾趋渐在水面上拢聚。
秦陌循声打帘从船舱出来,正好看到?了兰殊与?一众商户围坐在了船头,磕着瓜子果仁,说说笑笑。
琉璃王坐在了她旁侧,手上不?知从哪里捡来了一只埙,正饶有兴致地为她献了一曲。
秦陌迈步上前的过程,听了个全程。
一曲罢,琉璃王满怀期待地询问道:“如何?”
兰殊面容微滞,唇角挂着牵强的笑容,正斟酌着回答的措辞,身后忽而传来了一道熟悉好听的男子嗓音,一本正经的语气,却透着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揶揄,“可以上阵杀敌了。”
兰殊一回头,秦陌目光略有恳切地朝她看了一眼,示意她让出一点位置给他。
兰殊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环顾四周,蓦然?发现场上的空位明明还有很多。
秦陌已经在她和琉璃王中间坐了下来。
琉璃王见他一个大男人非往他俩夹缝里钻,先是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而后笑了笑,“不?愧是沙场勇士,竟听出我吹的正是《兰陵王入阵曲》的其?中一段。”
秦陌顿了顿,诚恳道:“这我倒真没听出来。”
“那你怎么说可以上阵杀敌?”琉璃王质问道。
兰殊干咳了咳,温言解释:“他的意思是,您吹的曲,功力足以退敌。”
那十六七岁的小跑堂也在席里,即兴来了句实话补充:“是挺催尿的!”
琉璃王:“......”
场上一片哄笑而过。
琉璃王眯缝着眼看了秦陌一眼,又看向兰殊道:“他一向说话这么深奥吗?”
就你听得懂?
兰殊笑而不?语,琉璃王直接把埙递给了秦陌,扬起眉角,“你来一个?”
在兰殊的记忆里,秦陌是不?会吹埙的。
可他默然?接了过来,温言问她借了下手帕,当着琉璃王的面,洁癖一般仔仔细细地把它擦拭了遍,一阵悠扬的埙声,随着晚风在船头游荡开来。
四周雾霭缭绕,月亮已升到?了头顶。
大船在白茫茫的雾中穿梭向前,前方的水道笔直宽阔,两岸青山夜色笼罩,全然?一派和睦安宁,众人却在缓缓上扬的埙声中,犹如误闯沙场,眼前出现了金戈铁马。
偏偏埙声底调如丝,随着风声忽有忽无,不?叫人心中汹涌澎湃,犹如烽火狼烟中,残垣断瓦下,一树梨花簌簌下落。
一曲罢,婉转流觞,令人又惊又叹。
转目再?望向眼前的将帅,铁血冷面,目光坚毅,宛若将心中对于战争残酷悼念亡魂的一缕柔肠,仅封存在了委婉的乐声里。
兰殊短促的沉默,再?抬眼,只见不?少士兵循声出了船舱,不?知不?觉融到?了他们的围炉夜话之间。
其?中有一名?将士遭旁人询问怎得从榻上爬了起来,牵起唇角,说起他们在外?征战,每逢疲累之时,不?少同袍都会坐在城墙上吹埙,聊以慰藉。
并非独爱埙这类乐器,只是最方便他们这样的行伍之人随身携带。
其?间他们最喜听大帅的曲,都是糙汉,品不?出什么风月婉转,但每次听完之后,便觉得心中的凄凉有了挥散,身上又来了劲。
这也是为何他们一听到?舱外?熟悉的曲声,不?由?纷纷探了出来。
倒是一下叫这帮船上的商户,心中激动不?已。
他们听闻洛川王携兵上了船,对于这群沙场猛将心生好奇,一直渴望有机会上前攀谈一二。
奈何这帮精兵军容整肃,不?苟言笑,令人望而却步。
现下他们却主?动坐到?了席面上,游商与?军士开口交谈,发现彼此也没什么两样,虽出门在外?,各有阅历,但心里都有挂念的亲人。
侃天说地,商场与?战场的趣闻轮换分享,船头一时间热闹非凡。
兰殊无意间,同秦陌底下的将士透露出他其?实还会弹琴。
长?安高门的世家?公子,自小锦衣玉食,见多了高雅的东西,多多少少都会附庸风雅。秦陌刚从突厥作质归来的时候,生怕自己显得格格不?入,琴棋书画,样样都曾花足了功夫去补。
一回想到?少时自己心高气傲的要强模样,秦陌自个都忍不?住在心里笑了声。
一石激起千层浪,百姓难得与?洛川王同乐,大伙儿目露十足的期待,都盼着能?有幸看一看,那素来舞刀弄棍的手,抚起琴来,将会是什么模样。
船上各类商贾汇集,寻出一把好琴,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秦陌这几年经年在外?,弓弦倒是拉过不?少,却许久都没有摸过琴弦。
偏偏这话又是从兰殊口中说出,见她同大家?说的开心,语笑宴宴,也不?想扫了他们的兴。
那七弦古琴移至他身前,秦陌弹指一旋,一串犹如美玉相击的泠泠之声响起。
兰殊端坐一旁,见他如常试了试音,却迟迟没有下手弹奏。
秦陌微微蹙着眉宇,一时间指尖泛起了生疏,也不?知该弹哪一曲适宜。
便在这静默的片刻,兰殊将腿下的小圆凳往前挪了一挪。既是她不?经意一时嘴快挑起的事端,总不?好叫人家?下不?来台的。
兰殊伸手拨上那古琴的另一侧,一脉宛如和风细雨的悦耳旋律随即响起,袅袅拂向了秦陌的耳畔。
她先行弹奏了一段辅律,清如竹下风,令秦陌不?由?一瞬间回想起了随在这一叠音律后头的,那一脉熟悉的主?旋律,信手一拨,指尖的生涩感消退开来。
伴随着他手下的琴音响起,秦陌侧过眸,朝兰殊看了一眼。
两人共抚一琴,夜色如墨,她的双眸却如晨光映射下潋滟的湖水,一心专注于为他辅奏,清澄而光采熠熠,顾盼生辉。
秦陌知晓她只是一片好心,却还是不?由?回想起当年,两人还是夫妻的那段时光。
兰殊少时在思邈堂上学,曾有一回,收到?过公孙先生一份曲谱练习的课业。
那份曲谱难度较高,更?是兰殊最不?擅长?的一类,她坐在古琴前琢磨了许久,总有些掌控不?了节奏,不?得开窍。
恰恰秦陌会弹此曲,见她临到?夜深,仍枯坐在琴前烦恼,一时没看下去,便上前给她示范了一遭。
那时他也似她这般先弹出前奏,来来回回给她引奏,协助她找到?乐感。
此时此刻,风水轮流转。兰殊此举,不?乏投桃报李之意。
秦陌素知她恩怨分明,却也还是不?经意沉浸在了还能?与?她合奏的欢愉之中。
一轮明月高照,二人的合奏犹如天籁,令船头众人皆屏气凝神,静听细赏。
而眼下的乐声不?仅动人,奏乐的两人更?是风姿绰约。
其?间不?乏随着音节跳转的目光相触,两人的唇角均携着温和笑意。
兰殊的笑容不?必多说,素是天然?一抹,明媚如春光照人,而秦陌,一副极其?冷硬的清隽骨相,周身杀伐之气沉淀,蓦然?勾起唇角,竟如冰雪消融,不?经意照得他们,恍了好一会的神。
就在他们沉醉于这幅令人着迷的画面之际,船舱的二楼露台上,忽而传来了一阵和着琴音而奏的洞箫之声。
秦陌与?兰殊齐齐抬头望去,只见邵文祁手握洞箫,款款出现在了楼上。
他远远冲秦陌略一颔首,转而将目光,停留在了兰殊身上,对着她温雅而笑。
秦陌望着他专注柔和的视线,与?兰殊四目交汇,一颗心缓缓下沉。
兰殊并未察觉有何异样,只被眼前更?加热闹愉悦的氛围带动,笑意更?甚,一心将这一场即兴的合奏演绎好。
人生苦短,自当及时行乐。
河道之上,茫茫夜雾之中,瞬间变成了琴声与?箫声迂回共鸣的天地,交织迭现,一时犹如带着众人冲向了碧落云霄,一时又好像转圜飞下了深海遨游。
一曲奏毕,众人抚掌称赞。
邵文祁走下楼来,一路过来与?大伙儿含笑招呼,目光却始终克制而专注地落在了兰殊身上。
邵文祁埋怨道:“你们在这儿谈天说地,竟也不?叫我?”
其?中一位与?他熟络的年轻商贾笑道:“这不?是看你前阵子在扬州谈生意疲累,就让你多补一会觉吗?”
邵文祁看了兰殊一眼,叹息道:“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眼下小师妹购货的眼光比我还要好了,她的货供不?应求,我的差点儿没卖出去。”
兰殊眼含笑意地睨他一眼,“我当初早与?你说了,叫你考虑和我进?同一批货,你偏是不?听。”她又撇了下嘴,“还有,我与?你师出同门,同辈,可不?是你徒弟,别乱占我的便宜。”
邵文祁悔不?当初地哎了声,转眼迎上了秦陌的视线,他垂眸看了一眼那二人合奏的古琴,拱手佩服道:“早前只听闻王爷武功盖世,不?想琴也弹得这么好。邵某原以为小师妹的琴艺已然?卓绝,今日一闻,方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不?待秦陌回应,兰殊不?服气起来,“你夸他就夸他,为何非要踩我一下?”
邵文祁挑起一边眉头,与?她使?了个眼色,“这不?是你我都得喊‘师叔’的人吗?”
兰殊讶然?,唇角不?由?浮出一抹认同的笑意,与?他一起不?约而同看向秦陌,“说来也是。”
这么一句差辈份的称呼一压下来,秦陌忽而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故作深沉地,低头轻咳了声。
抬起双眼,再?看向邵文祁的双眸,不?由?多了两分微不?可察的凛意。
秦陌与?兰殊仍坐在了琴后,邵文祁刚从屋中出来,心想舒展一下筋骨,就没有坐下,一直站在了他们前头。
秦陌见他间或同周围人闲聊两三句话,眸光却总会悠悠回转到?他身旁的女孩身上。
琉璃王探头隔着他问向兰殊:“之前在海上也曾听闻过你和邵二哥琴箫合奏过一次,你们以前经常合奏吗?”
话音甫落,秦陌心口忽而一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