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红笺小笔
但真要说彼此的较量,却?没?有?真的分出过胜负。
沈衡一世顶了个高洁的官声,秦陌捣腾了一辈子,没?发现过他任何污点。
可若是?真高洁,何辜要躲在幕后同他暗斗,不敢上堂前露面,岂是?君子所为。
加之前世沈幼薇入宫,诞下皇嗣之后,李乾的身体便?每况愈下,如?今回想?,当真是?细思极恐。
无论沈家这一世居心到底如?何,秦陌也不得不防。
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他虽不必多?花心思去查沈珉,但却?一定?要在沈家动作之前,捏住沈衡的脉。
李乾面露愧怍,斟字酌句说道:“你今年初春刚回来没?多?久,这才入夏,我又把你派了出去,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于心不忍。也不知道姑母知道了,又要在心里怎么气?恼我,害得你们母子分离了。”
秦陌却?勾起?唇角,只道:“这门差事极好,为陛下赴汤蹈火,微臣在所不辞。”
李乾甚少听他说这么肉麻的奉承话,心口紧了紧,轻轻地啧笑了声。
倒也面露欣慰。
全然?不知,他这么一道密旨下来,完全就是?在给秦陌牵线搭桥。
这一趟正儿八经下江南,谁还没?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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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南边的郊区有?一个古镇,名为同里小镇,倚在山脚之下,堤坝旁边。
小镇百姓世代务农,种植水稻而生。
江南鱼米之乡,水稻大都一年两熟或三熟,家有?余粮,可这个小镇一年只有?一熟,百姓堪堪维持生计,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却?并不优渥。
官府遣人勘察,发现小镇的土质与同邻乡镇有?异,更适宜种桑树,而非插秧。
然?小镇百姓以?插秧生活了百载,思想?顽固不化,不肯接受朝廷的建议,不接受翻倍价值的桑树,坚持种水稻为生。
户部给兰殊的历练,便?是?叫她作为中?间?调和?人,前往同里小镇,劝说百姓学会向朝廷押地借款,逐步将稻苗换做桑苗。
皇商与普通商贾最大的区别?,便?是?不仅能谋利,还具有?大局意识,可与朝廷双赢。
若她能把这一变革推动,还能从中?获利,便?证明她具有?为朝廷办事的能力。
兰殊的船一到达杭州,就在同里小镇的码头前扎营下来。
这几日,她一直东奔西走,一大清早便?穿梭在田间?,同百姓讲解种植桑树的好处。
每日都临到日头西垂,甲板上的水手才能看见她远远归来的身影。
“东家。”
兰殊勾唇颔首,眉山远秀,却?有?一抹愁色暗含其中?。
她迈步走进船舱,径直走向了桌上的水壶,灌了好几碗入腹。
当真说的口干舌燥。
小跑堂一见她的身影,含着笑眼大步流星过来,捧着一个信封,“东家东家,今日又有?你的信。”
这些天?,一直有?人给兰殊送信,每日一封,日日不断。
就好似在这段相隔的时日里,对方苦思不见,便?以?信寄情。
兰殊却?只是?简单接过,拿回阁楼,拆也不拆,就放进了梳妆台的抽屉里。
银裳端了一碗银耳莲子羹进来,见状忍不住打趣道:“到底是?谁,这么锲而不舍,却?不得姑娘待见分毫?”
这回兰殊启航下江南办事,兰姈担心她一个人在外头忙着前程,不好好照顾自己?,特意让银裳过了来。
刚扎下没?多?久,便?发现有?人朝船上给兰殊送信。
“一个闲人。”兰殊言简意赅答完,接过莲子羹,勺子搅了搅,抿下一口。
她一看信封上的字迹,就知道是?谁。
上一世他很忙,时常一出门好几日不回家。
兰殊体谅他,但也很希望他回不来的时候,可以?抽空给她写个信,他每每应下,后来又总是?忙得抽不开身。
后来,兰殊总是?等不到,就也不求了。
这一世,他终于有?空给她写信了。
兰殊却?再没?了欲望,去拆封它们。
银裳在一旁见她面露疲态,关切询问她在外的进展如?何。
兰殊轻轻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不太顺利。”
任凭她将种植桑树的效益算得多?好,他们就是?不信,更不愿意拿土地出来抵押借款。
银裳蹙眉不解,“这么好的事,他们怎么会不愿意呢?商市里稻米多?少价格,蚕丝又多?少价格,价格差那么多?,他们难道看不见吗?”
兰殊也不明白,镇里的乡民淳朴和?善,见她一介女流,从没?有?厉声相待,可她一说到改变,他们便?顾左右而言其他,并不想?同她交流此事。
端的就是?一个油盐不进的态度,等着她知难而退。
银裳为她犯愁。
兰殊低头思忖了片刻,抬眸见银裳眉心紧皱,笑着伸出手指宽了宽她的皱纹,安抚道:“没?事的,哪有?一下就成的事,慢慢来,总有?办法。明日邵师兄说他得空过来,他同镇里的里正有?些交情,正好带我一起?过去拜访一下。”
兰殊心想?着里正是?一镇之长,总是?要比她更懂小镇百姓心思的。她刚好可以?过去咨询一下,了解一下情况。
银裳却?笑了笑,调笑道:“邵先生查账那么忙,对姑娘,倒总是?有?空。”
兰殊不由愣怔了瞬。
楼下的厨娘刚好喊起?全船的人儿吃晚膳,银裳惦记着她出门奔忙了一天?,铁定?饿了,转眼,便?推着她朝楼下走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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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邵文祁与她一同进入了同里小镇,前往里正的家。
里正热情好客,打开门一见邵文祁,眉开眼笑,拉着他便?要不醉不归。
邵文祁应声道好,反握住他的手,回眸看了眼,里正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才发现他身后跟了一位姑娘。
这恍若天?仙的姑娘,可不就是?前阵子一直盘桓在田野里说服村民的那个女商人。
里正的眉头微微皱起?,兰殊见状,只好先站在门外向他福礼欠身。
邵文祁含笑道:“这是?我小师妹。”
里正闻言,冲她笑了笑,还是?将她迎进了门,“快快请进。”
一上午侃天?说地,里正都是?笑脸相待。
邵文祁问起?他今年的收成,里正叹了口气?,也是?摆手笑道:“不尽人意,勉强度日吧。”
邵文祁看了兰殊一眼,不由问道:“年年问你皆是?叹息,既如?此,就没?想?过干些其他,让日子更好过的营生吗?”
里正顿了顿,默然?片刻,提壶先给两个客人杯中?续了杯茶。
兰殊双手握上杯身,颔首致谢,抬眸同里正的视线对上,里正叹了口长长的气?,直接同她道:“姑娘,我们并非不知你是?一片好心。小老儿直接跟你说吧,村民的想?法,都是?很单纯的。就想?吃饱饭,把日子过下去。”
兰殊略一沉吟,切切道:“可你们原本可以?过得更好,你们这儿的土地,原就有?天?然?种植桑树的优势,为何不放着更好的收益不要,非要坚持种不适宜耕种的水稻呢?”
里正摆手叹道:“你们做生意的,自然?想?着哪儿的收入高,就往哪儿靠。要我们有?你和?邵小弟这样的头脑,我们早就到外头去了,何必守着这一亩三分地呢?可我们不是?啊。村民都只会干农活,只有?这三分地,你要他们拿地去押,没?了土地,他们以?后吃什么?”
兰殊尽量用着通俗易懂的话语解释:“并非要你们的土地,只是?以?地抵押,向朝廷借款,等于只是?个担保,只要赚到了钱把款还上,地仍然?是?你们的。”
里正不自觉抬高了音量,“这怎么说得准啊!”他忍不住伸手指向了隔壁村的方向,“去年,隔壁南边那几家佃户,当初被人忽悠种一种花,说什么长安最近流行的风尚,达官贵人都喜欢买来装饰屋子,价格顶好。结果呢,说不流行就不流行了,十分之一的价格都没?有?。抵押的款没?还上,地也被官府没?收了,现在,成天?忙到晚,都是?给那些官老爷干活!”
兰殊听得心里一跳,垂下眼眸,“竟有?这样的事......”
里正续道:“不说这个,就提你说的桑树,在村民眼里,那就是?和?花一样,都是?不能吃的东西。你说种来养蚕,能卖高价,可这个价格,谁能保证呢?万一我种了,连半个月的粮食都买不到怎么办?稻谷就算卖不出去,至少它能填饱肚子啊!”
“只要我有?土地,自己?种粮食,不求富贵,起?码饿不死。”里正定?论道。
兰殊一时之间?,无言反驳,默然?了会,认真道:“可我也向你们承诺,我届时会来收购你们的蚕丝,你们不用担心销路,我会给你们保底。您刚刚不是?也说,年年的收成都不好,勉强度日,既如?此,为何不愿试一试?就算第一年不满意,也能拿我收购的钱,去把借款还了,把地赎回来就好。”
里正凝着她看了好一会,摇头叹道:“前阵子,隔壁张四家的,其实有?被你说动过。他家孩子聪慧啊,小小年纪自学,考上了童生!他家想?供他去书塾读书,接着往上考。可没?有?钱啊!张四想?了好久,昨日决心去找你来着。”
兰殊的眼眸瞬间?亮了起?来,转而,却?又被里正的下一句话扑灭。
“可他出去一趟,又愁眉苦脸地回来了,摇头说,你住在船上。”
兰殊心里一咯噔。
回去的一路上,兰殊低着头,脑海里一直都在回想?着里正最后的话——
“姑娘,你不是?本地人啊,要是?跑了,你要村民,上哪儿找你去呢?”
邵文祁见她满面愁容,想?了想?里正方才的话,思量再三,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根难啃的硬骨头。
邵文祁成为皇商的机遇,正巧赶在了出海,接触的都是?商人,彼此之间?,都有?异曲同工的想?法,便?是?试炼,也是?顺风顺水。
可农民的想?法与他们不尽相同,他们心里觉得一目了然?的账,到农民那儿,只成了能吃和?不能吃的东西。
思想?的基地就不一致。
邵文祁见兰殊如?此为难,心中?不舍,忍不住道:“要不然?,师兄去户部找人通融一下,给你换一道题?”
兰殊思忖了许久,抬起?头,只笃定?地回了句:“我得在杭州,买间?宅子。”
她得扎根下来,才能,得到村民的基础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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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的水手和?侍仆一听说东家要抛锚带他们进城定?居,各个打起?了精神,亮起?了眼睛。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一想?到能在杭州城中?住上一阵子,他们每个人都是?满含期待。
唯有?银裳,听到姑娘决议进城,眉心一皱,心口阵阵发颤起?来。
她陪在兰殊身边,入城寻宅,一路上,都握紧了兰殊的手。走到城门前,银裳更是?瞳仁一缩,不由自主,保护性般的,拉住了兰殊的步伐。
兰殊回眸看了她一眼,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抬头,看向了那道熟悉的城门。
自兰殊到达杭州,一路直奔同里小镇的码头,都没?有?进杭州城看过。
这阵子她奔忙于田野之间?,船上的侍仆都以?为东家事务繁忙,没?空入城游玩。
唯有?银裳知道,这是?兰殊,真正的故乡。
她就是?在这儿,成为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一离开,就再也没?有?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