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匹萨娘子
“自然是赐给我!”
“当真?”
“我从不对母后说谎!竹乐姑姑,我敬你是母后身边的大宫女,哪怕你不喜欢我,我也从未对你说过谎话!”
“好!”竹乐大声道,“拿出来!”
她话音未落,一个人影从破败的门扉后走出。那人身材高大,年纪在二十多岁,穿着大夏情报机构南亭处的官服,从颜色来看,已是正五品的南亭侍卫。
姬萦一眼便看到他端着的木承盘,上面静静地伫立着一杯鸩酒。
“公主,天狗食日乃是大不详,钦天监已向皇上作出谶言,如今你和皇后娘娘,只能活一个。”竹乐说,“公主若——”
姬萦抓起承盘上的鸩酒,在竹乐和南亭侍卫震惊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她才十一岁,还没喝过酒,没想到第一次喝酒,便是鸩酒。
想到自己下一瞬可能就要七窍流血而亡,姬萦怒从心起,转身朝紫微宫的方向破口大骂:
“我死便死了!反正我也不想当这劳什子公主,你没把我当女儿,我也——”
话还没说完,一只手便从身后紧紧地捂住了她的嘴。
“好了,好了,奴婢知道了……”
竹乐姑姑跪在地上,从身后抱着她,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是奴婢一直错怪公主了……”
天塌了也会面不改色的竹乐姑姑,竟然也会流眼泪。这让姬萦大吃一惊。
悲切的泪水断断续续滴进姬萦的领子,浇灭了她的怒火,只剩下茫然和局促。
她有些不习惯地在竹乐怀里动了动,小声说:
“姑姑,快离我远些,一会吐血弄脏你的衣裳。”
也许是年纪太小了,姬萦对死亡并无恐惧。
生命的最后时光,她想起紫微宫里愚迷自私的狗皇帝,发誓死了也要变成厉鬼啃断他养尊处优的细脖。除此以外,她还想起了整日与青灯古佛作伴的母后,如果变成鬼,她定要阴魂不散,夜夜恐吓那些不敬母后的小人。
姬萦还想起总是给她藏好吃的御膳房宫女阿荻,会在她爬墙时给她打掩护的太监小罐子,像大姐姐一样照顾她,邀请她去御花园看荷花的清秋……等变成了鬼,她在暗中也要照拂他们,让他们在这吃人的深宫中少受些苦。
想起这些留恋的人,姬萦不禁眼泪汪汪。
“姑姑,毒发时会很疼吗?要不然,你先把我打晕吧?”
竹乐姑姑擦干脸上的泪水,强撑起一个微笑。
“公主没对奴婢说谎,奴婢却对公主说谎了。那并非鸩酒,而是果酒罢了。”
姬萦彻底怔住:“姑姑为什么要骗我?”
“陛下要杀你,皇后娘娘要救你。”竹乐说,“是奴婢僭越,想看看娘娘为公主所做的一切,到底值不值得。”
姬萦愣愣地看着她。
“公主,无论你今后身在何处,一定要记住你是谁。”竹乐含着眼泪,深深凝望着她,“你是中宫所出的公主,无论别人怎么说怎么看,这都不会改变。永远,永远都不要忘了——”
“对公主而言最好的复仇,就是实现谶言,回到这里。”
姬萦想问谶言到底说了什么,竹乐已经从身后拿出一个木匣。
那是山寨时,大伯父为她亲手做的玩具。如果不知道玄机,旁人只会当做是一个皮影奇巧,按特定的方式开启,匣中则另有空间。
辛苦偷来的东西,都被她藏在匣子里。
姬萦回宫后染上不少坏习惯,偷东西便是其一:御膳房的烧鸡,内务府的金丝炭,十一公主的夜明珠……她不光是因为需要才偷,偶尔出于报复心理,她也偷。
自从母后把自己关在静思阁不问世事以后,再也没有人关心过她。
她不服输,不认输,以尖牙和利爪回应周围的敌意。
姬萦是皇宫里的一棵野草,在排挤和冷落中依旧野蛮生长。
“带公主离开。”竹乐将木匣推给姬萦,又将抱着木匣的姬萦推向一旁的南亭侍卫。
“离开?”姬萦大惊失色,“去哪儿?母后呢?”
姬萦的一连串问题并没有得到回答。需要仰望的南亭侍卫忽然出手,姬萦后颈一痛,随即便和身体失去了联系。
……
“千雷机的秘密就藏在传国玉玺里,这是陛下醉酒后亲口所说。”
皇后面朝青烟袅袅后的佛像,神色平静地拨动手中佛珠。
她还未满三十,鬓边已有华发。
这些白发,有些是她被软禁在山寨时长出的,更多的,是回宫后在皇帝的猜忌与争执中生出的。
“我拦着你不要回宫,并非完全出于私心。帝王之心广深莫测,那是天底下最黑最暗,最险峻的地方。没有人能够掌控一颗充满猜忌的帝王之心,哪怕是帝王自己。”
牢山大当家的这句话,直到很多年后,她才明白其中含义。
当她明白的时候,已经很迟了。
威武将军率一万将士领受皇命,假借皇后开恩,奉旨招安之名,骗取大当家的信任。
山寨一夕覆灭,三千寨民被屠杀殚尽。
她在宫中得知此事时,连绵在牢山的火已烧三天三夜。
连尸骨都不剩了。
大当家虽有心强娶,将她软禁山寨,但六年间未曾强迫她一根手指。山寨劫掠来的华服彩宝,总是第一个送来给她们母女挑选。她的孩子,他视如己出,教她如何对付山林的野兽,教她如何徒手从溪流中打鱼,教她受伤时如何利用身边的草药为自己止血……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牢山寨覆灭后,她便搬进静思阁,再也没有踏出过院门。
她是个软弱的母亲,苟且偷生,或许就是为了今日。
“我已将千雷机的秘密告诉你,还望李公公恪守诺言,救公主一命。”皇后说。
李拥袖手站在屋中,唇边噙着一抹与侍奉皇帝时截然不同的自得笑意。
“娘娘放心罢,奴婢已派出南亭侍卫,定会将公主安然带出皇宫。”
皇后闭上眼,佛堂里只剩佛珠一颗接一颗拨动的声音。
肃杀的冬风从门外不断灌入,吹不散屋中浓烈的香烛气味。
佛像在高台上怒目圆瞪,李拥看了一眼,心虚地移开了眼。
“娘娘若没有其他事,奴婢便退下了。”他赔笑道。
皇后的沉默便是应许,李拥对着她的背影行了个礼,转身退出佛堂。
他是派出南亭侍卫带公主离宫,但却没保证,公主离宫之后的命运。
皇帝要杀的人,留着终究是个祸害。李拥在皇后面前发了毒誓,若是有违诺言,下辈子也会是残缺之身。所以他钻了漏洞,命南亭处的心腹将姬萦活着带出皇宫,另找地方杀害后再剥下面皮带回交差,如此便不会违背诺言。
李拥难掩快意地走进盛放宝玺的天宝殿,命左右小太监退下后,走到放传国玉玺的玉台前,揭开了蒙盖的红布。
红布之下,是一尊咧着大口的饕餮玉雕。
似嘲讽,似威吓。
传国玉玺,不翼而飞。
李拥目眦欲裂,怒吼声像是尖叫:
“立即通报城门,拦下所有驾车离宫的南亭侍卫!”
第2章
“陛下,你是否后悔接我回宫?”
龙椅上的皇帝闭了闭眼,或是想回避他少年时的心仪之人,也似是想要逃避这个他无法回答的问题。
再睁开眼时,皇后依然静静站在那里。他正值壮年,发根乌黑,青梅竹马的妻子那头乌黑的青丝却已斑白了。
星星点点的白色,像一根根银针,让他经年麻木的内心也为之一痛。
他移开目光,低声道:
“皇后好不容易出一趟静思阁,就没有别的话想对朕说吗?”
“有。”她说,“我后悔回宫了。”
“……”
皇帝重新将目光投向她。
皇后褪下静思阁里日日穿的细麻衣裙,重新穿上了皇后的朝服。
深青色的袆衣上以金丝织绣着翟鸟花纹,有着无上威严的皇后之服,仅仅裹挟着一个空壳似的瘦弱身体。
她上一次穿这身衣裳,还是同他一起谒庙的时候。和记忆中宠冠六宫的女人相比,眼前的她已经近乎陌生了。
更空洞,更疲惫,更冷更遥远。
她说,“若不是我以死要挟,执意返回宫中,大当家不会死,山寨里的三千寨民不会死,我的女儿也不会背地里被人指骂野种,担上混淆皇室血脉的罪名。你和我,更不会沦落今日。”
“……谁骂她野种?”皇帝冷不丁问。
“如今,这个答案还重要吗?”
皇帝沉默了。
“我低估了你,也高估了自己。”皇后的声音里带着哀戚,“脏的不是我无法自证的六年,而是你不见天日的心。”
皇帝的眼神忽然锐利,下意识的杀意像刀光一样闪过。
窗外寒风刺骨,天京每天都有平民冻死,但紫微宫中有松枝在火道里日夜燃烧,将屋内烘得如同春日。
在这温暖如春的紫微宫,帝后之间却有千年不化的寒冰。
“朕知道你为何而来,你也应该知道,此事关乎江山社稷,朕是不得不为。”皇帝压下怒气,缓缓开口,“你要是想劝朕放下成命,还是趁早放弃。至于旁的话,朕可以当没有听到……朕看你静思多年也没有思好,今后,就别再踏出静思阁了。”
皇后惨然一笑:“……再也不会了。”
李拥被他派出办事,皇帝话到嘴边,改口叫了另一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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