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觀野
无论是神武卫还是禁军都对这位统御北司的瑶华郡主并不陌生,谢神筠冷酷强硬的手段在外,无人不惧。
当下便有人迟疑着放下刀剑,让开前路。
正这时,机扩上弩的细微声响被掩盖在杂音之中,从四面八方的阙楼上涌出无数禁卫,下一瞬万箭齐发,顷刻淹没了以谢神筠为首的禁军。
郑镶把整个宫城变成了陷阱,此刻真正的厮杀方才揭开序幕。
谢神筠悍然无惧,反手执剑格开了箭锋,在箭雨中一往无前,再度撞开了汹涌兵潮,重重宫门都在她的马蹄之下颤抖,眨眼间便在不断围剿上来的禁卫间杀出了一条血路。
“砰——”
丹凤门前,郑镶正欲恭迎江都王入殿继位,弩箭破风而来,正中江都王眉心!
玉阶之下,谢神筠遥遥放下弓箭。
“郑镶,陛下病危,你却密迎江都王入宫,意欲何为?”
谢神筠近了。
郑镶没料到谢神筠竟来得这样快,今日他本来胜券在握,但他没有料到,谢神筠竟然还藏了这样一支私兵!
只要谢神筠稍晚片刻,太极宫中局势已定,她便再无力回天。
他看着江都王倒地,眼底却忽地掠过一丝狠意,下一瞬郑镶的刀锋转瞬及至,他踩着马头凌厉而上,狠狠斩落谢神筠发上金冠!
谢神筠及时勒马后仰,刀锋却仍旧擦过她鬓边,步摇金簪旋即被劈成两半,随她散开的乌发滚落在地。
“你想做什么,我便也想做什么。”一击之后,郑镶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谨慎地打量着谢神筠,“我们可以合作的。”
郑镶原本想要赶在谢神筠之前迎江都王入宫登基,江都王是昔年楚王之子,先帝与今上皆善待宗室,养出了一批只知风花雪月的酒囊饭袋,河间王与临江王世子算是少有的在朝中任实职的宗亲,至于江都王,则是一个实打实的草包蠢货了。
郑镶欲迎他登基,打的不外乎是从龙之功的主意。
但谢神筠竟是二话不说便先将人射杀于箭下,也实在冷酷果断至极。
如今他见势不妙,自然便立即示敌以弱,重新和谢神筠寻求合作。谢神筠要的是扶持幼帝把持朝政,而郑镶只想要从龙之功。
谢神筠侧脸红痕宛然,她避得及时,但仍是被刀锋所伤。
她闻言缓缓笑了,乌发血痕,美得近乎妖异。
“合作?”谢神筠道,“你是不是忘了,我曾经说过的,总有一日会要你只能跪着和我说话。你要与我谈合作,不如先跪下来磕三个响头,我再考虑考虑。”
她话音一落便悍然动了,再无周旋余地。
三尺剑锋迎着天光猝然划过,仿佛万千霜雪都凝于她剑尖一点,锋利得不可思议。
剑锋贴着郑镶侧颈,他在仓促间翻拧过剑刃,却被生生割开了手臂,炸开一簇血花。
郑镶今日方知,原来谢神筠对他杀心之重,竟早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可她从前伪装得那样好,杀意愈浓,愈是不动声色。
“谢神筠!”郑镶忽然笑了,他嗅过沾血的手指,病态似的吸了一口气,仿佛闻到了剑锋上独属于谢神筠的冰冷气息,“你提着剑来杀我,心里却还是那个软弱的两脚羊。你恨我?可你分明该感激我!倘若不是我,哪里有你的今天。”
郑镶审视着谢神筠,清楚地知道怎么样才能刺痛她。
他清楚地看见过谢神筠曾卑微如草芥的模样,软弱的,可怜的,仿佛有流不完的眼泪。
郑镶舔掉了手指上的血,“当年进京的时候你对我说,总有一天你会要我只能跪着和你说话,你做到了,这是你当梁行暮永远不能办到的事。”
“你想杀我?你想重新变回那只任人宰割的羊吗?”
“今日过后,天下没有人能阻挡你登上权力的巅峰,但你赢了又如何?今日过后,太极宫中人人皆是你的仇敌,你为扶持幼子能杀尽宗室,可你杀不尽天下人,能和你站在一起的只有我。”
谢神筠提着剑,神色冰冷漠然:“任人宰割不是我的错,而是握刀的人的错。”
沈霜野这个人很天真,总是说一些天真的话。但有一句话他说得很对,如果这世上只有强者能够立足,弱者只能任人宰割,那就是这世道错了。
梁行暮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人命至重,有贵千金,可谢神筠来到长安之后才知道,人命也至贱,贱如尘泥。
谢神筠不是弱者,她站在了这世间权力的巅峰,强权之下人人都会被碾碎脊梁,可是她很希望、很希望那个弱小的梁行暮也能坦坦荡荡地活在天光下。
生无所惧,死亦不屈。
禁卫如鳞片开合层叠而上,刀剑组成的铁墙越收越紧,他们用上了困龙索,在身形交错间以铁链套上了郑镶的脖子,瞬间把他掀翻在地!
铁链倏然掐紧了郑镶的脖子,让他被迫跪倒在谢神筠面前。
“你永远也摆脱不了我,”郑镶嘶声道,“就算我做了厉鬼,也要纠缠你,让你永远活在我的阴影之下。”
谢神筠刀横过他颈,闻言笑了一声,冷酷道:“倘若这世上真有厉鬼,那就让它们来。”
霜刃擦出一线血花,“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
太极宫中刀剑齐鸣,谢神筠站在九重阙上,绯红裙帛起落如长烟落日,太极宫的厮杀和刀兵都被她踩在脚底,这一幕当真美得风华绝代。
宫变和反叛都被镇压下去,禁军围拢清静殿,谢神筠提剑步入殿内,政事堂宰相和数位重臣悉数在此。
他们在太庙坍塌后本是因为担心天子安危才聚拢于清静殿,却被郑镶围困在此处,听着殿外刀兵杀伐之声不断,早已心惊不堪,此时见谢神筠步入殿中,一时竟有死里逃生之感。
“郡主!”岑华群迎上来。
“诸位大人安然无恙,实是再好不过。”谢神筠右手提剑,剑刃反照天光,显出凌厉锋芒,她神色却温和,“今日百官为证,陛下在太庙祭祖中猝然崩逝,郑统领隐瞒天子死讯,秘不发丧,就是为了秘密逼宫。如今罪魁已经伏诛,诸位大人不必担心。”
但事实上无论李璨有没有去世,今日过后,他都只能死了。
几位宰相对视一眼,面上却全无喜色,只剩悲意:“陛下猝然崩逝,那贼子正是因此才急着迎江都王入宫,意图谋朝篡位!”
岑华群摇头:“陛下山陵崩的消息传出,江山无以为继,今日郑镶之乱必然会再度上演!”
谢神筠道:“陛下崩逝前可曾留下只言片语?”
岑华群摇头:“太庙崩塌猝然,陛下被救出时便已……无力回天了。”
谢神筠沉吟片刻:“陛下既无子嗣也无兄弟,依诸位大人看来,这天子人选该如何择定呢?”
虽是请教询问,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今日谢神筠带兵入宫,名为护驾,但她所为所想,只怕也与郑镶无异。
“郡主觉得呢?”
谢神筠缓缓道:“依我之见,昔年昭毓太子之子乃是大周正统,堪为天子。”
昭毓太子伏诛后确实留下了一个遗腹子,今年应当才两岁,如何能承继大统?届时谢神筠名为辅政,岂不是要学昔年太后,临朝称制了?
杨筵霄当即道:“废太子乃是因谋反伏诛,虽然先帝仁慈,特赦其罪,还在死后追封于他,但罪人之后,如何能继位正统,统御社稷?不妥。”
谢神筠并无怒色,反问道:“那杨大人欲推举哪位圣人呢?”
“临江王是先帝胞弟,素有贤名,世子性聪慧仁爱,今上在时便数度让其监国理政,不如让临江王世子过继到今上膝下,也好名正言顺继承大统。”
“不妥。”谢神筠道,“临江王在儋州吞并土地,甚至逼死数十户人家,去岁腊月儋州刺史上书详陈临江王罪行,皇帝曾下诏责骂于他,临江王自知罪孽深重,愧对社稷百姓,已于今日认罪自尽。临江王世子乃是罪人之后,如何能继位大统?”
她竟是用杨筵霄的话反驳了回去。
殿中群臣霎时面色铁青。
今日朝会时临江王分明还健硕,又怎么可能在今日自尽,但谢神筠既然这样说了,那临江王显然也没有活路了。
杨筵霄大怒,简直不敢相信:“谢神筠,你敢逼死宗亲?”
“杨大人慎言。”谢神筠肃容道,“临江王身为皇室宗亲,却不思仁爱百姓,以死谢罪也是应当。”
殿中禁卫齐齐拔刀,寒光一闪,立时寂静下来,只余他们微重的呼吸。
她转向岑华群,问:“岑相公如何看?”
岑华群如今担任中书令,为凤阁宰相之首。
片刻后,他缓缓道:“昭毓太子之子,可堪大任。”
谢神筠写好诏书,待政事堂诸位宰相确认无误后再加盖天子印玺,下一任帝王便就此得登大位。
殿外忽然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铁甲刮擦过地面的声音让人齿软。
宣盈盈出现在殿外,剑锋染血:“臣救驾来迟,还请诸位大人恕罪。”
“宣将军来得正好,”谢神筠道,“陛下山陵崩,国不可一日无君,几位宰相已经推举出下一任天子,只待诏书下到中书凤阁,便能拥立新君。”
“诸位大人欲推举何人为天子?”宣盈盈上前来。
谢神筠似乎毫无防备,将诏书打开:“昭毓太子之子德才兼备,又是神宗皇帝嫡长孙,堪为大统。”
宣盈盈颌首,下一瞬霜锋锵然出鞘,快得不可思议。
谢神筠未及拔剑,那冰凉的剑锋已经抵在她侧颈。
“昭毓太子曾陷谋逆大案,他的儿子岂能正位大统。”宣盈盈缓缓道,“依我看,郡主不如另择人选。”
霜刃冰凉。
宣盈盈握剑的手很稳,正如她们初见之时,青霜剑锋死死抵住谢神筠颈项,已渗出了一丝薄红。
谢神筠一生中被人抵住咽喉的时候屈指可数,而宣盈盈一个人就占了其中两次。
第78章
殿中群臣早已被今日的种种变故惊得回不过神来。
宣盈盈对谢神筠的身手再清楚不过,因此那剑锋死死抵住她咽喉,没有给她留下分毫反抗的机会。
“宣将军这是何意?”谢神筠神色未变,她微微侧头,任由宣盈盈的剑锋划过她颈项,留下一丝红痕。
“郡主别动,”宣盈盈以剑锋按住她肩,“我手虽然稳,可刀剑不长眼。”
她洞悉了谢神筠的试探——谢神筠在试探宣盈盈到底敢不敢杀了她,因此握剑的手未退分毫。
谢神筠昨日中了毒,余毒未清,今日又在太极宫中苦战一番,早已力竭,所以方才宣盈盈拔剑时她反应才慢了半拍。
“昭毓太子如此年幼,又是罪太子之后,德才兼备这种话郡主也能说得出口,”宣盈盈嗤笑一声,道,“郡主欲扶持他为天子,到底是因为他是神宗皇帝嫡长孙,还是因为他年幼无知,能被掌控于你手呢?”
“自然是因为他是神宗皇帝嫡长孙。”谢神筠温声道。
她眼角余光瞥过殿内,禁军副统领陈晚已经按住了腰间刀柄,正和宣盈盈率领的左骁卫对峙。
但因为谢神筠受制于人,他不敢率先发难。
宣盈盈却似乎就等着她说这句话:“若论嫡长,今上和先帝也不是穆宗皇帝嫡长吧?”
她环视过殿中群臣,这话同样也是说给他们听的。
群臣齐齐色变。
宣盈盈好似没有看见群臣脸色,自顾自地道:“倘若我没有记错的话,穆宗皇帝之后,本应继位大统的该是靖王。”
李周宗室虽多,但有资格承继大统的却只能是穆宗皇帝一脉。靖王是穆宗皇帝的嫡长子,也是先帝长兄,但穆宗皇帝却偏宠林贵妃所出幼子,迟迟没有立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