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觀野
他对此乐见其成。
工部侍郎的位置陆庭梧觊觎许久,原本那个位置空出来之后就该是为陆庭梧准备的,谁料杀出个名不见经传的岳均,生生让谢神筠将他保举上了侍郎之位。
偏偏陆庭梧自己在矿山案里头不干净,只能咽下这口气。
裴元璟神色平静,道:“能出挪用砖木的事,证明工部内部本身就存在问题,”他目光如炬,似乎已经看透了陆庭梧为何如此紧张,“况且挪用一事确实也有问题。被挪用的这笔款项按理应该从户部拨给工部修缮太庙的银子里留出来,为什么最后反而是另外找户部再拨一笔钱?”
陆庭梧正色道:“珩之没下过地,但也应当知道,修葺缮造的活不管是在银钱还是材料上本就预估不到一个准数,到最后开支或有超出或有结余都是常事,户部拨款向来也是以节省为主,如今太庙修缮尚未完成,这笔钱实在不敢动。陛下要求修缮太庙的工期要赶在六月之前完成,同紫极宫相比,自然是太庙为重。”
裴元璟目光淡淡,不知是有没有信他这番话:“既然如此,你慌什么?”
陆庭梧一噎,险些被他气死。
“太庙的账自然禁得住细查,可我担心圣人特地让太子殿下主理,是有备而来,工部可不只有一本太庙的账。”陆庭梧咬牙道。
他最恨裴元璟这副清高无尘的模样,脏活全是他做了。
裴元璟瞥他一眼,道:“我以为俞辛鸿已帮你把尾巴都扫干净了。”
陆庭梧一惊,瞬间知道裴元璟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俞辛鸿的死不仅结了矿山的案子,还平下了工部许多账目。他任侍郎多年,既然死时没有清白,那也就无所谓身上多背几桩罪名。
陆庭梧沉默片刻:“若有心要查,白纸也能抹上脏灰,这世上哪有什么干净的东西。”
做过的事便有迹可循,区别只在于能不能见天日。陆庭梧出身世家,又在朝中浸染多年,就没生出过那颗赤子之心。
陆庭梧见他油盐不进,只好道,“我只是担心太子殿下会被人利用。”
裴元璟可以不在乎陆庭梧的死活,但东宫正统,储君地位,由不得他不在乎。
檐下雨水飞溅,似千种明镜,照出人间百态。
“殿下不是蠢货,能由得别人利用,”裴元璟道,“此次协理太子稽查账目的是北司和御史台,矿山案中你已经和他们打过交道了,都是熟人。”
风雨振袖,裴元璟扣住袖边银纹,姿态如鹤落松梢,“但你最应该提防的人是谢神筠,许则的突然发难必是有人授意,工部侍郎岳均也是谢神筠安排进去的人,”
裴元璟说到这里忽然微妙一停,问,“矿山案里你真的没有留下把柄吗?”
陆庭梧迎着他的目光,心跳如鼓,坚决道:“没有。”
裴元璟眼帘半垂,掩去眸中华彩:“那就看你的运气了。”
“我不信运气,”陆庭梧思怵片刻,道,“谢神筠身边也不是铁板一块,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协理查账的是北司和御史台,北司一定是郑镶,不作他想,而御史台……也有崔之涣。
裴元璟走后,陆庭梧才觉出雨水溅湿袍摆,箍得人身上发紧。
他想起谢神筠,目光渐渐阴沉下去。
裴元璟的问话此刻再度响起:“矿山案里你真的没有留下把柄吗?”
没有。
陆庭梧告诉自己。
看过手书的人都被他灭了口,即便还有章寻这个漏网之鱼,但孤例不成证,即便谢神筠找到他也没有用。
他绝不会留下把柄。
——
工部历年来的账目被重新找出来详查,御史台和北司禁军分坐两排,桌上俱是账册文书,每核对一项便向太子禀告。
其中太庙近两年的修缮记录被重点看过。许则心算了得,此时却越看越是凝重。
这账目做得太干净了。
许则阖上账本,屋内珠算之音此起彼伏,倒春寒的潮气朽过书页,将纸墨的味道都挥发出来,冲得人头脑发昏。
他悄无声息地出了门,来到长廊尽头的角房,内侍推门请他进去,屋中别有洞天。
轩窗大敞,盛的是雨打芭蕉的春景,草叶浓翠宛转,都自然而然的因临窗侧坐的那个人繁盛起来。
谢神筠面前是另一套账本,她听着许则进门的声音,头也没抬:“有查出来什么吗?”
许则神色凝重:“没有,账目都很干净。”
谢神筠搁了笔,侧眼看过来的神情很干净,像窗外被水润过的竹叶。
她示意许则先坐。
“许大人以为会查出什么?”谢神筠道,“一本漏洞百出的账目?谭理从延熙十五年起就是工部尚书了,在此之前他在工部各个衙门打转也有二十多年,他能坐稳这个工部尚书,靠的可不是当墙头草的能力。”
许则稳坐不动:“既是如此,郡主还想让臣查什么?”
许则很年轻,眉眼与话语都还带着坦然无惧的锐气。他是延熙十六年的进士出身。那一年出了个裴元璟,琼林宴上裴珩之独占风光,旁的人都被盖了下去,那一榜进士都没有出头之机。
“我曾审问去年负责修缮太庙的工匠,当时采买砖石五千两,共计两千四百六十二块,但实际只用了九百七十五块,还剩一千四百余块砖并未用完。因太庙修缮所用的砖瓦都是官窑特地烧制的,因此不能退回,也很难挪作他用。按理剩下的这批砖瓦应该封存进库房留待下一次修缮,但在此次太庙修缮的账目上所记砖石却皆为新采买的,没有旧物。”
谢神筠声音很稳,条例清晰,“我查过库房,里面是空的。”
“不对,”许则迅速回忆先前翻过的账目,“去年修缮太庙所记砖石就是两千四百六十二,而非郡主所说的九百七十五。”
“账本上的数字可以涂抹,但太庙没有变动。”谢神筠轻描淡写道,“我让人数过。”
砖石的新旧程度还是很好分辨的,琉璃瓦则要难一些,工匠都是好手,眼睛很好用。
御史台平日只负责盯人、找茬、骂人,还没有被人这样找过茬,许则心中涌起的第一个念头竟是还好御史台没有需要花钱的地方。
“去年郡主就知道太庙的修缮有问题了?”
太庙在正月里坍塌,什么新砖旧瓦都能碎成渣渣,谢神筠要审,就只能是去年的事,但她攥着工部和太常寺这么大一个把柄,居然还能一直隐而不发。
谢神筠没有回答。
“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知道,弹劾谭尚书的事你辛苦了,工部的账目很干净,没有问题。”谢神筠道,“明日太子殿下就会向圣人回话了。”
谢神筠轻描淡写,说出的话却完全出乎许则的意料。他原本以为谢神筠告诉自己这些是想让他继续弹劾谭理,可听谢神筠如今的意思,她并不想揭露此事?
那她为何要费如此大的心力查工部的账目?难不成就是为了攥住谭理一个把柄吗?
好在许则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往往不用知道得太多。
他很快想通:“但郡主还想让我继续查工部的账。”
他隐晦地看过谢神筠面前账目,工部的账很干净,但不意味着没有问题,那就是她的意思。
“我要你查延熙年以来工部的所有账目,包括水利疏浚、园林修建、宫殿缮造,”谢神筠用词锋锐,没有宛转余地,“记住,是所有,一件都不能少。”
许则微微皱眉:“郡主太看得起我了,近二十年工部的所有账目要我一人彻查,简直是难于登天。”
“工部侍郎岳均会帮你,”谢神筠似乎是铁了心要他去查,“不需要你查得多仔细,有问题的地方记下来。”
许则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谢神筠不是初入朝堂的愣头青,也不是只会纸上谈兵的蠢货,她处在大周权力的中心,和凤阁宰相平起平坐,她居然想让许则一个人去查二十年的账目,这和让他单枪匹马去与燕北铁骑为敌没有区别。
谢神筠目光很静,带着冰雪似的凉意,落在许则身上,让他陡然冷静下来。
除非她真正要许则查的事就藏在工部的账目里。
许则是寒门出身,入仕后就进了御史台,他是直来直去的人,读不懂朝堂官员彼此间心照不宣的未尽之言,但他能看清局势。
“我会再查工部的账目。”许则立身很正,拜过谢神筠,退出去了。
谢神筠目光落在许则背影,没有留他。
第34章
工部的账一年之内连查两次,给三省六部都敲响了警钟,吓得兵部尚书傅选连夜召集官吏仔细敲打。
兵部同样不是经得起细查的地方,每年下发到地方的军饷、粮草都是天文数字,连傅选都不敢肯定地说绝无问题。
傅选把这两年的账目都翻出来自查了一遍,查账的事不敢让琼华阁知道,灯都没敢多点两盏,查完后才能松口气。
沈霜野嫌办事的值房里头黑,出来透口气,连日的雨还在下,天阴得没放一丝亮,让人觉得心里发慌。
“我总觉得奇怪。”沈霜野凭栏远眺,身影沉进黯淡天光里,如嶙峋山峦。
况春泉没觉得:“哪里奇怪?”
沈霜野说不上来,就是一种直觉:“觉不觉得这半年来朝上几件大事都和工部有关系。”
“陆庭梧就是虞部主事,”况春泉摸着下巴,他被拉了壮丁,连日来的阴雨又把他骨头都下懒了,说话就没了顾忌,“他对头想要搞他,就得偷家,别的不说,工部的账也不怎么经得起查。”
陆庭梧可不仅是虞部主事,陆仆射在朝中经营多年,从前一手提拔上来的俞辛鸿在工部可是能和尚书谭理平分秋色,往大了说,从前的工部几乎可以算是陆庭梧的一言堂。
“不,谢神筠针对的不是陆庭梧,”沈霜野有种感觉,“而是谭理。”
但出乎沈霜野意料,最后太子呈上去的折子倒确如谭理所言,工部在修缮太庙的账目上干干净净。
且不说以太子为人不至于包庇谭理,协理的北司和御史台也不大可能看不出猫腻。
这折子递上去之后琼华阁中一直没有动静,工部账目的详查却没有将挪用紫极宫修宫款的事情按下去。
春来群芳竞艳,御苑中的牡丹却还没有开,皇帝命人在西苑一夜催发百朵,供皇后赏玩。
“又是一年春。”皇帝道,四季之中他唯独爱春,只因皇后名字里也嵌了一个春字,“今年原是想陪你去洛阳赏花的,可惜是不能成行了。”
他身体近来越发欠佳,吹不得风,也走不了远路。
殿外雨势未歇,殿中却有春色满园,各色牡丹摆满廊道,高低错落,别有一番游玩趣味。
但即便是牡丹吐艳也及不上皇后的雍容国色,她穿过百花廊,裙上满盛鸾凤牡丹,比精心培育的娇花更加璀璨。
“洛阳的牡丹也不见得比长安好。”皇后抚过重重红瓣,隐约露了笑意,道,“这枝开得最好。”
“开得再好也做不到一枝独秀,”皇帝也看向那朵牡丹,红花细蕊,恰似美人娇面,“它既要艳冠群芳,自然得有其他牡丹来给它做陪衬,否则如何能衬得出它是最好呢?”
皇后似笑非笑:“我说它好它便是最好,我想要它一枝独秀,那旁的牡丹就都不必再开了。”
这便是握着生杀大权一言九鼎的滋味。
“怎么还是这样霸道,”皇帝道,似乎害怕她当真下令将旁的花都毁去,“这些花儿朕让人照料了不少时日呢,可不能只留一朵。”
皇后撤了手,冷酷道:“花费了心力又如何,总归只是供人赏玩的玩意儿,没了这些,还能寻到更好的。”
三省六部的官员同样也是如此。
政令法纪离了谁都能推行下去,皇帝西苑静修十余年,大周江山也不曾倾颓,天子尚且如此,遑论三五官员。
谁也不是不可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