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觀野
谢神筠眼底含霜,在拔剑时切碎了雨珠。
明月顷刻坠落。
——
整座宫城已陷入厮杀潮海,喧声冲天。
太子一路踏破宫门,往琼华阁去,沸反盈天的厮杀声都被锁在宫城这座巨兽口中,东宫府兵的长驱直入如尖刀深入心脏,已切开了太极宫的动脉,禁军溃散似鲜血狂涌。
雨珠飞溅,渗透了铠甲的缝隙,将鲜红都洗作血水,让每一次挥刀都变得沉重。
但也更加坚决。
他为今日已准备太久。
但府兵在前方撞上了黑云。
暴雨袭卷天地,马匹冲破密集兵潮,长枪横扫千军。那些黑色的骑兵疾驰时踏碎风雨,如同天幕倾泻而下的狂流。
丹凤门前,千秋台下,沈霜野白衣银甲,为万军之首,先锋迎敌。
血水迸溅,太子将长刀横于胸前,隔着白流雨幕同沈霜野遥遥对峙,瓢泼大雨和厮杀人潮横亘在他们之间,如这些年渐行渐远的时光。
李昭眼神渐沉:“疏远,你也来阻我。”
那些遥远的情谊呼啸而来,成了经年累月的刀,将两人雕琢得面目全非。
沈霜野掌兵燕北之前没有人相信他能成为北境的屏障,他胜第一场仗时,太子命人疾驰三千里,送上一坛庆功烈酒,在千里之外与他同饮。
李昭曾笃信,沈霜野在朝堂可为能臣,在边疆亦能是守将。
沈霜野没让他失望。
但如今面前这个人对他说:“殿下,你已入歧途。”
“歧途?”李昭嘶声笑道,“何为歧途?这世间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沈霜野立于雨中,碎溅的雨珠折射出千万道漆黑的剪影,唯有刀锋所指之处有一线泓光。
任何人看见沈霜野都会生出退却之意,但太子没有退,他已无退路可言。
“疏远,”太子缓缓举刀,叫的还是沈霜野的表字,仿佛又回到了麟德殿中那些时光,他依稀还是那个温和仁善、人皆称颂的东宫储君,“你如今来阻我,已经晚了。”
“殿下错了,”沈霜野眉眼漆黑,沉如寒渊,“这世间道路千万,只要谨守本心不为外物动摇,就能一往无前。”
“本心?”李昭在那一瞬间不免觉得好笑又可怜,他与沈霜野谈权势,沈霜野却与他讲本心,当真——令人发笑。
他谨慎驱马绕过交锋刀兵,道,“沈疏远,你天真!”
太子怜悯地看着沈霜野,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恐惧看到沈霜野,也害怕面对贺述微。
臣如明镜,他是人皆称颂的大周储君,可君王的阴暗、自私和不择手段都在他们的眼中被照得无所遁形。太恐惧、也太难堪了。
可如今他终于觉得自己的恐惧和害怕都只是一个笑话,无论是贺述微,还是沈霜野,都是如出一辙的天真。
太子闭眼,眨掉了眼中的雨水:“世间从无本心可言,你所谓的道,离不开教化二字。”
沈霜野根本不明白何为本心,人生来为善为恶,谁能肯定?善恶之间又岂有定论?
不过都是人心欲望雕琢出来的教条,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八个字便能悉数概括。
时间和权力是这世上最无法抗拒的东西,前者无从改变,后者不能拒绝。沈霜野与他谈本心,是因为他生来就是天之骄子,此生未受磋磨,无人与他争,也没有人能与他争。
“疏远,你求的不过是自己心中的理想大义,同我又有什么区别?我为东宫储君,大权在握、君临天下就是我的道。”
李昭在今夜褪去了温文尔雅的储君外皮,东宫储君是千金之子,从来没有破军杀敌的将军气魄,他也当不成将军,只能做个赌上一切的亡命之徒。
“我今日所行,非是歧途,而是拨乱反正。”
沈霜野叹息很轻,因此很快被雨水抹去。
“君王立世,当以天下为公。”沈霜野声音渐寒,他仍是平静,但流露出来的失望像针扎一样刺痛了李昭,“殿下,你奉行帝王之道,却无帝王之心。”
雨水浇湿了李昭面颊,他双眼猩红,淌下的不知是水还是泪:
“因为我从来都不是个皇帝。”
他是这世间离皇帝最近的人,他学会了帝王的冷酷残忍,却只能当个宽厚仁善的储君。
何其的……不甘心。
太子猝然暴喝,“天地为笼,你我皆是笼中困兽,不死不休!”
他翻转长刀,带着孤注一掷的杀气。
暴雨如注、狂澜吞天,刀与剑的杀戮之间不需要声音,只需要斩开面前的一切。
谢神筠执剑而上,凌空斩向陆庭梧。
剑锋险之又险地贴着他咽喉划过,留下一线刺痛。陆庭梧勒马后仰,激起一阵长嘶,但已经来不及了,绊马索猝然弹开水花,陆庭梧在千钧一发之际割开了马鞍,仓促滚地。
谢神筠的剑已经到了。
陆庭梧扬手溅起的水花阻隔了谢神筠的视线,那为他自己争得了一点喘息机会,但谢神筠根本不靠眼睛行动,呼啸的风声和飞溅的雨珠都是她的眼,它们为她勾勒出陆庭梧的方位与身形。
锵——
陆庭梧反手架住了谢神筠的剑锋,龙渊太快,但又太薄,对上军中的□□没有优势可言。电光石火间谢神筠悍然下压,刀剑锵鸣让人齿软,但陆庭梧随即掀翻了她的重击。
谢神筠落在积水之中,府兵很快围拢上来,他们筑起铜墙铁壁,开始围猎网中的猎物。
谢神筠眉间缀霜,肌骨仿若堆雪而砌,冷得不可思议。
暴雨给谢神筠创造出了得天独厚的环境,她在雨中洗干净了剑上血污,同扑上来的长刀再次相接。
剑锋过喉没有声音,落下却有雷霆万钧之势,顷刻间便已杀到陆庭梧面前。
冷光直袭陆庭梧当面,他侧头闪避,回肘猛击谢神筠持剑的腕骨,冰凉的袖顺势滑落,青色血管妖异生长,在重击之下开出红花。
霜刃未退,疼痛对谢神筠来说不值一提,她袖间流淌血水,持剑的手却稳如磐石。
“谢神筠——”陆庭梧咬牙道,尾音里藏满不甘。
但那没有用,冰凉的刀锋抹过陆庭梧脖子,剑花宛转似风中孤叶,让他的声音仓促断在谢神筠的名字之后。
“我讨厌你们叫我的名字。”谢神筠袖边沾了点血,她原是那样爱干净的一个人,此刻拎着袖口,眸光冷淡而厌倦,“让人觉得恶心。”
冰凉湿润的触感落在陆庭梧颈间,让他眼里落了一场大雪。
许多年前,太极宫落了一场大雪,太液池边冰雪挂云,松花落霰,谢神筠穿林而过,披了一层雪雾。
陆庭梧看着谢神筠越走越近,容色压住了雪光。
“阿暮”两个字在他齿间转了又转,最后变成规规矩矩的:“郡主。”
谢神筠眸光转过来,蜻蜓点水似的在他身上掠过去:“嗯。”
谢神筠眼里没有他。
陆庭梧瞳孔中最后映出的是谢神筠的背影,渐渐同很多年前头也不回离去的背影重合。
那样好看,也那样冷淡。
——
雨势不见转小,但府兵已经开始败退了。戍守宫禁的神武卫和禁军都加入了战场,这让府兵的颓势更加明显。
谢神筠策马率兵直入宫禁,到处都是杀喊,她踏过血水,没有停留。
陆庭梧的死不重要,她们今夜要杀的人只有一个,她知道他会在哪里。
厮杀止于琼华阁前,在谢神筠奔向千秋台下的那一刻足以撕裂宫阙的弧光在霎那间为她照亮这场宫变的结局。
太子!
谢神筠挽弓拉弦,在风雨中拉出一轮满月,顷刻间羽箭离弦,如流星破空而去,直取太子头颅!
下一瞬白影切开夜幕,长枪贯穿风雨,一枪劈落了箭锋!
轰雷炸响,太子颓然倒在积水之中,从千阶之上淌下的雨水淹没了他的口鼻,禁卫的长枪已经架成了牢笼铁壁。
雨帘重新罩天盖地,阙楼重台皆被阴影覆盖,沈霜野隔着雨幕盯住了谢神筠。
那注视很短,没什么波澜。
谢神筠同样回以冷漠,她的目光从太子挪到沈霜野身上,在那铺天盖地的沉默中想起一句话——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们没有说话。
——
暴雨冲刷宫檐,卷起的白沫中夹杂血花,被一并冲走。太极宫开始沉默运转,宫人和神武卫各司其职,让这座宫城重新变得干净起来。
皇帝惊闻太子逼宫,怒不可遏,一众东宫逆党暂押大理寺听审。
今夜雨还没停,殿里没有开窗,闷着浓郁药味,皇帝半靠在软枕之上,像是一夕之间老了许多,病容憔悴。
“逆子,逆子!”他将碗摔进托盘里,话才出口便剧烈咳嗽起来,双颊潮红,眼里却慑出骇人精光。
“圣上千万保重身体。”
贺述微同一众官员跪在帘外,袍袖下摆颜色略深,是匆匆赶至宫中时沾上的血水。今夜宫中生变,六部当值的官员皆被波及,面上难掩惶恐之色。
皇后没有开口,轻轻挥退了侍药的宫女。
殿内只剩下天子压抑的咳嗽。
“审,”皇帝断断续续道,“让三法司去审……”
裴元璟亦在殿中,他见沈霜野尚未卸甲,衣上血气未干,眸光微转,又在御前看见了几位今夜护驾的禁军统领,谢神筠却不在其中。
裴元璟脸色微变,蓦地扣住掌心。
谢皇后还在宽慰天子,冠珠在深殿中敛去锋芒,却无端显出几分肃杀。
——
群臣退出寝殿,没入雨幕,在夜色中如游鱼入海。大周似乎在暴风雨下变成了一叶孤舟,无人知晓今夜过去之后将会驶向何方。
贺述微走得很慢,因此显得心事重重,他被裴元璟叫住时尚未回神,迟了半晌才侧头看过去。
裴元璟没有耽搁,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但他要说的事更急:“瑶华郡主不在御前,我方才得知她已率禁卫出宫往大理寺的方向去,太子殿下就在大理寺,恐有性命之忧!”
他用词隐晦,但贺述微辅政两朝,历经风雨无数,神情蓦然一变,立刻抬眼看过驻守在寝殿之外的禁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