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觀野
有人道:“谢道成和陆周涯既有心瞒下此事,藏起一份中书省的折子也不是难事。”
崔之涣神情肃然:“若真是谢道成,那大理寺又何必急着结案?并且还有意隐瞒下谭理的供词?”
“大理寺故意在卷宗上只字不提,正是因为其中还涉及到一个人,严大人这才急着结案。”
“是谁?”
“谭理为何能稳坐工部尚书多年,数次账目稽查均无功而返?”崔之涣反问道。
殿中群臣浑身一震,隐隐有了预感,崔之涣今日这是要——
崔之涣没有看向任何人,只对着座上天子道:“谭理昔年入工部,是由贺相举荐,后来工部尚书林玉清致仕,陆周涯作为统管工部的尚书省左仆射,原本是向先帝推荐了俞辛鸿继任尚书一职,但也是贺相力排众议提拔了谭理。”
人人侧目。
崔之涣冷然道:“大理寺急着结案,到底是因为查不出来,还是不想再查?”
满殿寂然。
天光照进深殿,百官之首政事堂宰相的深紫朝服却仍被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下,分外沉郁。
“既然御史台有疑,就该彻查,臣并无异议。”贺述微在寂静中开口,脊骨挺立沉稳如山,“臣忝居中书令一职十余年,虽自认鞠躬尽瘁,但上不曾察禁军之乱,使陛下临危,下亦有识人不明之过,致使朝中谢党乱政多年,至今日,实在算不上问心无愧。”
他摘下梁冠,在阴影中深深拜下去,“无论此案结果如何,臣已无颜再任宰相,请陛下怜臣年事已高,让我告老还乡吧。”
第73章
朝中被这个消息惊得人人震愕。
贺述微仿佛永远挺立的脊骨在天子明堂上被压下去,这位屹立三朝的宰相,终于在历经无数风雨后显出了垂垂老态。
李璨亲自下了九重玉阶,搀扶贺述微起身,道深信贺相为人,让他实不必如此。
贺述微却没有顺着李璨的话揭过此事,他按着李璨的肩,像是要扶着他替他铺平最后一段帝王路。
“陛下,臣意已决。”
贺述微摘下了梁冠,没有再戴回去。
殿外的雨停了,贺述微慢慢出去,天光阴郁的笼着太极宫,在他身前照出阴影。
他曾经追随过三任帝王,明宪皇帝于他亦师亦友,有知遇之恩,神宗皇帝是他一手教导,对他信重至极,而李璨是先帝临终托孤。
数十年风风雨雨,都在这天子明堂前见过了。
“贺相当真要致仕吗?”沈霜野落后两步,道。
浓紫襕衫黯淡,贺述微在侧首时流露出苍苍暮气,他同沈霜野站在一处,便如朝晖和夕阳,一人风头正盛,而另一人已至迟暮之年。
“谭理一案,我确有识人不明的责任。”贺述微道,“我老了,确实该退了。”
贺述微曾经视太子为明主,但太子在矿山案中让他失望了,他也曾提携谭理这样的后辈,但他其实在谭理不肯招认的时候就明白了一些事。
贺述微没有指使谭理做过什么,但不代表谭理没有为他做过什么。
端南水患是个很好的机会,它扳倒了王兖,成功让贺述微晋身中书令,此后半数朝堂,提拔的皆是寒门官员。
同为局中之人,贺述微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干干净净的纯直之臣,如今才发现,原来他走来的一路同样满是污秽。
入了这朝堂,没有人能再是干净的。
他也不例外。
这明堂宫阙垂落的阴影渐渐覆盖在他们的来时路上,像深不见底的黑渊,能把人吞噬殆尽。
“贺相不必妄自菲薄。”谢神筠道,“贺公人品贵重,十余年来为国为民殚精竭虑,有目共睹。”
“我也是人,也会犯错,没什么好回避的。我等同朝为官,只有立场,没有对错。”
贺述微慢慢看过眼前诸人,恳切道:“日后朝堂与陛下,就要仰赖诸位了。”
“走吧。”贺述微转身离开,深紫的衣摆斜过暮色,渐渐走到天光之下。
谢神筠和沈霜野一同看着他离开,像是在看一个故事走到结局。
良臣末路,总归是让人叹息。
他们昨夜私语转眼应验,沈霜野道:“贺相能容得下你,你却容不下他。”
沈霜野早年曾与昭毓太子一同在麟德殿进学,贺述微是主讲官之一,他们没有师生之名,却有师生之谊。
沈霜野站在这里见证过昭毓太子的疯狂,如今也看见了贺述微的落幕。
也许在更远的将来,他也会在这里知道自己的结局。
谢神筠看着那身深紫袍服穿过丹凤门,被朱色吞噬:“你还不明白吗?是咱们这位陛下容不下他这位三朝宰相了。”
“贺相是寒门取士出身,与世家抗衡多年,”谢神筠道,“可在朝堂之上,李氏,才是最大的世家啊。”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1,天下皆为帝王私有,他们手中的权力,容不得旁人来分享。
贺述微正是没有看明白这点。
沈霜野:“贺相致仕之后,中书令一职必会由岑华群担任,他圆滑有余,坚定不足,上能逢迎帝心,下能统摄百官,正是陛下如今会喜欢用的人。”
“世家积弊已深,不能一蹴而就,”谢神筠道,“岑相公同样出身寒门,却不如贺相一般对世家成见颇深,陛下如今要的是权术制衡、朝堂安定。”
“贺相其实没有看错,假以时日,陛下必会是明主。”沈霜野已经看见了来日,朝野肃清,政令通达。
谢神筠沉默片刻。
“昔年永和皇帝年轻时也曾是朝臣拥戴的明主,继位不过两年便沉迷享乐,重用宦官,”谢神筠道,“寄希望于旁人身上是最愚蠢的事。”
这就是她与沈霜野最大的不同。沈霜野仍旧心怀天真理想,而谢神筠最恨倚赖旁人。
“咦,可我这样相信你,这难道也是蠢事吗?”沈霜野笑吟吟道。
“自然是愚蠢至极。”谢神筠转而看他,搁在袖中的指尖却微微掐紧,“我是弄权之人,你却想做清直之臣,你我之间,总归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此生惟愿河清海晏,百姓安定,”沈霜野仍是含笑,仿佛漫不经心,“殊途同归而已。”
——
贺述微自那日散朝之后便一病不起,数日间竟已至沉疴难愈、药石无医的境地。
皇帝知晓后痛心不已,亲赐御医无数至府上为宰辅诊脉,却无一例外都面露难色,只敢开些温补之方。
一时贺相府上探病侍疾之人无数,但都被闭门谢客,不再接待。
这日天气好,贺述微喝了药,竟似有所好转,从床上起了身,让人在屋外树荫下的石桌上摆上棋盘。
“惟礼走时,我曾与他约定来日再下完这局棋,”贺述微慢慢摆好棋子,“可惜,只怕是再无相见之日了。”
短短数日,贺述微便瘦得见骨,晾在树荫下,像是一道薄薄的影子。
他执棋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七娘,你替惟礼与我下完这盘棋吧。”贺述微慈爱道,“来日他若回来,你便说,这棋我已经与他下过了。”
卢思吟眼眶微红,知道贺述微如今已有回光返照之状,强忍住悲意,与他对弈。
“定远侯虽生桀骜反骨,却无不臣之心,宣盈盈却含狼子野心。岑华群圆滑,看似明哲保身,实则胸有丘壑;杨筵霄冒进,不是清正之辈,”贺述微慢慢道,“裴元璟看似光风霁月却是个一等一的弄权之人,崔之涣心思深沉,只怕暗藏祸心。至于谢神筠……”
贺述微落下一子,“弄权却不贪权,得势却不能聚势,她行于朝堂,走的是孤峭窄道,人人皆敌。”
他看向卢思吟,说,“你不要学她。”
卢思吟却说:“我也曾羡慕过阿暮的。”
她又道,“不过她一定也很羡慕我。”
贺述微摇摇头,笑了。
片刻后,他神情微敛,道:“若日后陛下有损,储位必择自宗室,临江王、河间王均在壮年,宫中却不是只有这两位宗亲。若论大周正统,昭毓太子之子比这两人更合适。谁能扶持幼主,谁就是来日的凤阁宰相。”
卢思吟惊讶,按照贺述微的性子,即便是为了朝堂安定,他也该是最反对扶持幼主登基的人。
君弱臣强意味着朝政旁落,于国不安。
“三年之后,朝堂必有一乱。”贺述微没有看她,“七娘,老师就只能……教你到这了。”
天边余晖散尽了。
——
时入八月,贺述微丧仪过后,长安由热转凉。
谢府被抄,太后幽禁,李璨继位之后的第一个中秋节虽然冷清,但仍是在太极宫开了中秋节宴。
天子下令自次年起改年号,礼部商讨数日,呈上了数个寓意极好的年号,最后由天子择定“昭明”二字。
因此今夜便是延熙年的最后一个中秋节了。
皇帝让人去千秋殿请太后赴宴,太后却推说身体不适,没有前来,宫宴上李璨便也没了宴乐的心思,草草结束,只另给重臣赐下了赏,以示天子恩宠。
皇帝人都走了,群臣便也陆续散席。
东华门外有烟花盛会,明璨绚丽。
“疏远,暮姐姐,一道去看烟花啊。”宣蓝蓝从背后追上来,还拉着宣盈盈荀诩和沈芳弥一众人。
他这人最爱玩乐,呼朋唤友好不热闹。
“一道去一道去,”宣蓝蓝道,“春明湖上又开了花评,今儿还有挹翠楼的都知娘子游花街,还有赛灯会呢,听说做得最好的一盏灯有那么——大,好看得很。”
他仗着今儿是团圆节,兄姐都在,便撺掇着他们一道去玩儿。
春明池边水岸连楼,临江起了各色高台,湖上千灯游湖,竟似漫天星海倾落。
各色游鱼锦鲤彩灯争奇斗艳,随水波缓缓流动,间或有画舫穿梭其中,游于水画之中。
“哇,那也是灯吗?”
宣蓝蓝看得惊叹无比,连谢神筠也微微睁大了眼睛。
湖上最大的一盏灯乃是一只鲲灯彩绘,鳞片流光溢彩栩栩如生,正在湖中缓缓游动,而尽头则是一只凤鸟彩灯,两者相遇便会由鲲化鹏,翱于九天。
这等巧思,不得不让人赞叹至极。
沈霜野眸光一转,见谢神筠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盏游灯,额间玉珠轻轻晃动,润成了一点不谙世事的天真。
他心中微微一动。
沈霜野忽然在她耳边轻声道:“想不想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