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茸兔
姜雪漪也是第一次来勤政殿。
她膝盖疼得不轻,虽然已经缓了缓,没有刚起身那般使不上力气了,可还是每走一步便有些刺痛,步子也快不起来。
林威走在前头为她带路,刻意将步子放得缓慢,好让她跟得上。
等好不容易一步一个台阶的登至勤政殿,姜雪漪额上已然出了一层的薄汗。
林威停在殿门口,客气道:“小主请吧,陛下就在里头呢。”
勤政殿终日安静,偌大的殿宇稍有些风吹草动都躲不过人的耳朵,门口一传来细微的人声,沈璋寒便淡淡掀起了眸,看了过去。
林威去寻人已经过了许久,便是从勤政殿走到太液池再回来也是够的,他折子都批阅了一半还不见人来,可见他的猜测不错,姜雪漪的确是遭人为难了。
他搁下御笔,身子漫不经心的后仰,漆黑的瞳孔幽深。
下一刻,人果然从殿门外慢吞吞走了过来。
她今日穿着一身雪青色的宫裙,衬得她肤色欺霜赛雪的白,格外温婉清冷。朝云近香髻挽的乌发一丝不乱,玉钗发簪皆未散,可见不曾受人殴打。
只向他走来的时候稍稍有些跛,虽然竭力掩饰,可还是在细微之处露了踪迹。
仅一个照面,沈璋寒便知道她被韶妃罚跪了,难怪来得这么迟。
他并不开口,靠在椅背上淡淡地瞧她。
姜雪漪走到陛下跟前向他屈身行礼,轻声道:“妾身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她的语气轻柔温和,甚至连一丝哭腔都没有。
沈璋寒似笑非笑地看她:“为何来迟?”
姜雪漪敛眸沉默了一瞬,红唇轻轻抿起:“妾身被韶妃娘娘罚跪于御花园,所以耽搁了。”
几个呼吸过去,殿内安静得仿佛落针可闻。
沈璋寒等了半晌就得了这么个回答,不由气极反笑:“没别的说了?”
姜雪漪这才缓缓抬起头,安静地对视上陛下的眼睛。
她生了一双极美的眼睛。
温婉多情,像会说话,笑时稍稍一弯便盈满春水。
沈璋寒从前只知道她温柔体贴,风雅识趣,也知道她聪慧过人,最能让他舒心。
但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她这样的一个人竟然这么轴。
她又没做错,韶妃罚她,既来了他跟前也不知道哭一哭?他都问到跟前了,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若是放在旁人身上,谁不立刻哭天抹泪的进来向他哭诉,就算罚不了韶妃出气,也得从他这捞点好处。
姜氏的女儿是善解人意不假,却也不能软得像个包子,谁来了都能捏一把。
好歹是尚书嫡女,又不逊于韶妃的身世,他宠着她,就是让她受气的?
堂堂天子在跟前,竟还越不过一个韶妃吗?
沈璋寒冷嗤了声,偏过头:“林威。”
候在外头的林威愣了片刻。
在他的猜测里,这会儿应当正是陛下和姜贵人郎情妾意的时候才对。姜贵人无故受罚本就可怜,又是在陛下跟前,加上偏殿里什么金创药化瘀散都不缺,他在殿外伺候就够了。
可这才几句话的功夫,陛下喊他做什么?他不敢多想,忙抬步进去,迷惑道:“陛下唤奴才是……”
沈璋寒冷睨他一眼,嗓音颇淡:“带着姜贵人去偏殿候着,叫个医女过来上药。”
“这……”林威虽疑惑不解,却不敢违抗圣意,只能低头应下来,垂肘摆手,示意道,“还请姜贵人跟奴才来。”
姜雪漪定定看了陛下好一会儿,眼中似有千言万语要讲,可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艰难地挪动脚步向他屈膝,忍耐着撕扯的痛楚,温柔嗓音放得轻缓:“妾身遵旨。”
她跟着林威亦步亦趋的去到偏殿内,主殿内再度恢复了静谧。
林威实在想不通,忍不住问:“小主怎么从里头出来了?陛下其实是很关心您的,您未到时就问了好几回呢。”
姜雪漪长睫半掩:“许是陛下不喜欢我这幅样子吧。”
听见姜贵人这么说,林威更是摸不着头脑了。但陛下的心思一向是猜不透的,更别提是和姜贵人两个人之间的事,他虽是御前首领太监,却也不好问的太过,只能稍稍宽慰几句便退下了。
扶霜从外头进来服侍自家小主褪去鞋袜坐到偏殿的床上,帷幔落下,隔出一方安静的小空间。
她跪得虽然不久,但是从小娇生惯养长大的千金,皮肤何等娇嫩。鹅卵石小路太过坚硬太过凹凸不平,这会儿脱了衣衫一看,皮肤已经红了一片,隐隐有青紫的淤痕,像火烧一般疼。
医女等会儿就会来了,扶霜不好随便找些药给小主涂上,只能对着膝盖轻轻吹凉风,好歹能缓解一点。
姜雪漪拦住她的动作,反而摊开扶霜的手,把自己的手帕解开,从旁边的药箱里拿出一方干净的帕子替她细细擦拭:“今日的事,你跟着我受苦了。”
扶霜的鼻尖骤然一酸。
她压抑着声音,眼里却有感激和怒火,恨不得狠狠扇陶贵人两耳光给小主出气:“奴婢和旎春自小跟着您,您待我们如姐妹一般好,入了宫以后也是事事优待,哪儿来的受苦?”
“您受苦是奴婢无能,是奴婢没能护住您。”
姜雪漪为她撒上止血消毒的药粉,轻声道:“韶妃位高势大,连我都只能避开锋芒,何况是你。”
“咱们刚入宫,根基不稳,就像走在悬崖边上,事事都要小心,时刻都要提心吊胆。”
“可咱们不会一辈子都是这样。”
扶霜含泪点点头,却忍不住问:“小主见到陛下后可是出什么事了?怎么好端端的进了偏阁,陛下似乎有些不悦。”
姜雪漪安安静静地看着膝上的伤势,温声道:“若真不悦,我就不会在偏殿,而是在绛雪阁了。”
扶霜眼睛微闪,当下会意,不再开口了。
太医署的位置离太后的长寿宫和陛下的太极殿最近,从小门疾步穿行,半个时辰就能走到。
姜雪漪安安静静地在偏殿内候了半个时辰,等医女进来细细为她上好药,外头日头已到正南,马上就是午膳的时间了。
虽说她猜测陛下对她的那番表现并未真的不悦,顶多是有些不虞,可一连许久都没有任何动静,还真让她有些拿不准陛下的心意。
眼看着这会儿就要用午膳了,陛下若再不来,她要么被撵回宫里,要么枯坐到晚上,都没她好果子吃。
四月中旬的天儿已经渐渐暖和起来,除了偶尔阴天降温,白天大部分时候都暖洋洋的。
她坐在偏殿内的床榻上,帷幔垂落裹得严实,时间久了就觉得闷。
姜雪漪心念微动,伸出一根手指头将帷幔扒开,挂在两侧,微风立刻从敞开的雕窗内涌进来,让人神清气爽。
医女临走前说了,这药粉要多敷一会儿,所以她两条腿是露在外面的,乖巧的搁在顺滑精绣的缎面被子上,更显得修长圆润,肤若凝脂。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沈璋寒搁下最后一本折子,摁了摁眉心。
旁边伺候的林威欲言又止了好几回,生生把想说的话放回了肚子里。
他已经明里暗里提示两三回要到午膳时间了,可陛下就是不作声。那哪儿是没听见,陛下心里可敞亮着呢,故意撂着罢了。
今日好端端的,又没人惹陛下不悦,朝政瞧着也顺遂,那定然是因为偏殿里的姜贵人了。
要说姜贵人也倒霉。
好好一个温柔贴心的绝色美人,先是被嫔妃磋磨,又是被陛下撂在一边,若非姜她性子温和耐得住,放在旁人身上高低得哭一场。
宫里的主子们有不少想跟他打点关系的,无非是想用钱财买好处,可要知道在御前伺候,他最喜欢的还是跟聪明又有前途的主子打交道。
有宠爱和有钱财都不是一等一的要紧,毕竟御前的事办不好了不光不得脸,脑袋也时刻是悬着的。
这些新来的嫔妃里头,他最看好的还是这个姜贵人,明里暗里帮衬着说好话,可惜他们陛下实则并不是个怜香惜玉的,心思太深沉,太难猜。
林威低眉顺眼的盘算着,心底连连喟叹。
不知是不是他想的入神,心思都挂在脸上,沈璋寒偏头觑了他半晌,冷不丁开了口:“怎么,是不是心理觉得朕难伺候?”
林威如梦初醒,忙跪地喊道:“陛下明鉴,奴才绝不敢有如此悖逆的想法啊!”
沈璋寒懒得跟他计较,淡淡收回视线,转而看向了偏殿的方向。
人人都说美人在侧实侍奉笔墨是红袖添香,是风雅之事,他倒觉得这是浑话。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细腰婀娜,香气幽微,人时时刻刻在身边打转,想忽视都忽视不了。
就如今日,那姜雪漪分明不在身边伺候,都能叫他静不下心。
总让他想起昨夜,她在夜色窗前,朝自己盈盈一笑的模样吗。也叫他想起她坐在自己膝上,细腰不盈一握的滋味。
她是美的,新鲜的,难得的。
有本事叫他食髓知味。
片刻后,沈璋寒喉头轻滚,从龙椅上站起了身。
林威有眼力见的停在原地没动。
偏殿的门被徐徐打开,沈璋寒迈步进去,一眼就看见了半靠在床沿的女人。
她很大胆的敞着帷幔,任由自己的两条玉腿露在外面,窗外明媚的阳光落进来,她的腿白得透亮,像有血肉的脂玉一样。
扶霜低着头快步走进去,偏殿只剩下沈璋寒和姜雪漪两个人。
姜雪漪缓缓抬眼看过来。
但紧接着,她便下意识的想把腿遮掩起来,声音细若蚊蝇:“妾身觉得闷,并未想过放肆……”
沈璋寒觉得她今天有些反常。
似乎格外的怕他。
怕他责怪,怕他不悦,怕他觉得她僭越,所以处处小心,收着自己的情绪。
虽然他清楚自己是什么人,有时的确称得上恶劣,但姜雪漪之前却不会这样。
她就是水做的,像呼吸一样能把柔情无声无息的渗到他心坎里,叫他喜欢。
今日是为什么?
是因为韶妃罚她跪?
沈璋寒眉峰一挑,淡淡道:“别动。”
他朝姜雪漪不紧不慢的走过去:“朕何时说过你放肆了?”
姜雪漪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临了了却又合上了,乖乖地摇头:“陛下没有。”
沈璋寒觉得她这模样不好,不知怎的,他还是想看见她以前的样子。
他坐到床边去,有心安抚她:“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回可愿意说了?”
姜雪漪低头安静了好一会儿,最终磨磨蹭蹭的伸出食指,很小心地勾住了陛下的尾指。
她一开口,嗓音就有些颤,像忍耐许久,终于绷不住安静温柔的模样:“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