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茸兔
只要能堂堂正正的活,有骨气的活,能不祸及父母亲人,她什么都愿意。
赵宝林缓缓抬起头看向棠婉仪,撸起了自己的袖管:“嫔主,这便是妾身一定要跟你谈谈的理由。”
姜雪漪抬眼一瞧,神色顿时凝住,连眉头都情不自禁的蹙了起来。
白生生的一截手臂上,大眼望去就是一块接一块的青紫痕迹,有些淡有些深,摞在一处,新伤叠旧伤,不知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赵宝林尚在掖庭时就十分安静,很守规矩的一个人,从不会惹是生非。但也因为不善交际,有些胆小,家世也不高,所以没有说得上话的朋友。
如果不是出了昨晚的事,恐怕宫里的人平时都想不起来这号人物。
姜雪漪只知道陶贵人目中无人,眼高于顶,却不曾想,她对着同居一宫的嫔妃都能如此刻薄,竟然将自己不得志的怨气撒在赵宝林的身上。
她胳膊上的伤痕不是一日之功了,想来已经忍受了许久,这才想了那么一条出路。
姜雪漪轻叹一口气,柔声问:“都是陶贵人做的?”
赵宝林含泪点头。
“妾身忍无可忍,不愿再忍,所以才想尽办法改变这一切。如今有幸能来嫔主所住的灵犀宫,既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想来也是陛下的意思,给妾身一个安身立命的机会。”
她起身跪地,向姜雪漪行大礼:“妾身恨陶贵人入骨,恨不得将自己所受的苦楚一一在她身上还一遍。陶贵人厌恶您,事事针对,句句挑衅,跟你水火不容,您和妾身有一样的目标。”
“妾身愿意听从嫔主差遣,日后跟着嫔主忠心不二,只求您庇护,给妾身一条明路。”
被欺凌久了的人,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站起来活,不管是用什么方法。可一但站起来重新走到阳光下,过去的阴霾就会被深深藏在心底,变成一根扎进肉里的刺。
就算刺拔掉了,伤口好了,这根刺留下的痕迹也会一直在,历久弥新。
她会拼了命让自己体面的活下去,不管用什么方法,都绝不会让自己回到那样难堪的境地里去。
若那时候没了陶贵人,没了这个共同的目标,她还会像今日这般谨小慎微,只求她收留吗?
姜雪漪看着她,淡淡问:“你如今的话,我都相信。”
“可我且问你,若以后陶贵人不在了,你又得宠,又该如何?”
赵宝林怔了一下,还真不曾想过这个问题。
在她眼里,出身如此高贵的陶贵人已经是人生中难以搬动的一座山,她从未想过陶贵人能够轻易的从自己的人生中被除掉。
看着棠婉仪的淡定从容的眼神,赵宝林的心里突然升起一阵奇异的感觉,仿佛除了陶贵人在她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小小的一个障碍罢了。
若真能除了陶贵人,那她此生的梦魇就能被去除干净,再也不必整日担惊受怕了。
赵宝林的心头渐渐火热,难以言喻的急切让她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她紧紧抠着自己的掌心,脱口而出道:“即便如此,妾身也愿意一辈子跟随嫔主。”
“妾身本就出身低微,自知资质寻常,被选入宫也只是侥幸,更是并未想过能够成为宠妃。在被陶贵人欺辱之前,妾身甚至想着,既然逃避不了入宫,那就平平安安的做一个无宠的嫔妃,在宫中无声无息的死去也没关系。可如今妾身才明白,做没有价值的蝼蚁命运是如此凄惨。”
“妾身不甘心这样毫无尊严的死去,更不甘心连自己的命和家人的命也在旁人三言两句之间,所以妾身想跟着您,想改变这一切,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姜雪漪瞧着她,温声问:“想好了?”
“我要走的路,可不是那么一帆风顺的。”
她的声音仍然那么温柔,如暖风拂面,可说出口的话却让赵宝林背后发凉:“你若忠心不二,我能许你你现在想要的一切,可你若背叛我,我会让你的下场比在棠梨宫时惨上千百倍。”
“如此,你还不后悔?”
赵宝林被磋磨这么久,早就痛恨极了只能被动承受的自己,她重重叩首,坚定道:“妾身不后悔。”
姜雪漪轻轻一笑,抬手将她扶起来:“好了,在我这不必动不动就跪,我不喜欢这样。”
“旎春。”
门外候着的旎春忙推开门走进来,伶俐地笑着说:“赵宝林在主子这是最不必拘束的,主子自小温柔心善,对奴婢这样的下人都极好,您不必战战兢兢。您也别怪主子刚刚说话难听,有些话若不说到前头去,日后撕破脸了只会更难看。”
“您只要踏踏实实跟着主子,时刻记着您今日的誓言,主子定是那您当姐妹相处的,届时您想要的一切,还愁主子吝啬吗?”
姜雪漪淡笑:“旎春和扶霜是我的陪嫁丫头,自小跟着我,说话直来直去,你不必多心。”
“我会让扶霜替你请一位信得过的太医和医女来调理伤势,你这一阵好好养着,女子的肌肤还是别留下伤痕的好。”
说罢,她又交代着旎春:“赵宝林今日才搬来,明熙馆想必缺的东西不少,你取些银两出来,再从库房取些布料日用,都给赵宝林送去。”
赵宝林本是做好了为人下属的准备的,不敢和棠婉仪姐妹相称,更不敢从她这里索取财务,一听到她竟然这样为自己考虑,眼眶更红了几分:“嫔主不必这样客气,妾身那里的用度尽够了,用不上这么多好东西。”
旎春退下后,姜雪漪才轻声说:“你记住,做我的人,不是吃苦受罪来的。就算我们各取所需,互相都有用得上对方的时候,可你也是活生生的人,配过上好日子。”
“若不然,岂不是让陶贵人背后笑话,你跟了我也是区区仆婢一般吗?”
赵宝林心中感动,更加对姜雪漪敬服不已了。
姜雪漪又关心了她几句,转而问道:“你方才说,陛下是有意让你迁来灵犀宫的?可是你昨夜提起了吗?”
赵宝林不敢私藏什么,摇头轻声说:“陛下一句话都不曾和妾身说过,昨夜也不曾让妾身侍寝,今晨起来的口谕,妾身自己也是毫不知情的。”
“可陛下没有理由莫名的给妾身迁宫,所以妾身才想,许是陛下好心,知道妾身被陶贵人折磨这才选了这个法子。”
姜雪漪神色如常的点点头,轻笑着说:“陛下自然是极宽厚的,你今日也累了,回明熙馆歇着吧,待有空再来同我说话。”
赵宝林千恩万谢地退出去后,姜雪漪的表情才渐渐淡了下来。
陛下此人心思极深,薄情冷淡,怎么可能做得出对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人救于水火这样的事。
可他怜悯赵宝林是真,因她满身伤痕不去宠幸也是真,将她从棠梨宫调到自己身边亦是真。
陛下对她的怜悯,不是男女之情,而是在她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投下的一束光。
姜雪漪有点不明白。
宫里可怜的女人多了,陛下都能冷漠的视而不见,怎么会偏偏怜悯了赵宝林。
难道只因她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吗?
结合曾经了解到的种种,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逐渐浮现在姜雪漪心头。
她未敢深思,就听灵犀宫门前高声唱礼,言陛下驾到。
今日是赵宝林迁宫的日子,陛下究竟是来看赵宝林,还是来看姜雪漪,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起身前往灵犀宫的庭院接驾,杨贵仪和赵宝林也出来迎接,院内呼啦啦跪成一片。
沈璋寒迈入门槛,站在姜雪漪跟前抬手扶了一把:“都起来吧。”
他淡淡瞧了赵宝林一眼,便自然的牵住了姜雪漪的手:“朕来看看你,其余人都回去吧。”
第41章
杨贵仪和赵宝林都是安分守己的人, 行了礼后便回了自己的居所。
沈璋寒牵着姜雪漪径直去了东偏殿,一边走一边四处环视,淡声说:“偏殿比厢房宽敞了不少, 配套的也有小厨房, 住得可还习惯?”
“若有短缺不足和不满的,尽去告诉皇后即可。朕记得你把绛雪阁收拾得不错, 想来是有装饰庭院和宫殿的本事的,东偏殿想怎么改造,也都随你。”
姜雪漪眉眼弯弯的笑起来:“陛下这样大方, 不怕嫔妾一时兴起将屋顶都掀了?”
沈璋寒挑眉看她, 不以为然:“你若觉得没屋顶睡得舒服,朕没意见。”
“只是日后朕就不来你这睡了,免得刮风下雨冻坏了身子。”
说罢, 他又很大方的补充了句:“不若以后你便去太极殿侍奉吧, 于你而言不过是麻烦些,也不如在你宫里自在,是不是?”
陛下今日瞧着许是心情不错, 话比从前多,甚至还听出了几分戏谑宠溺的味道。
什么掀屋顶不掀屋顶的,说得如此一板一眼,她若真的这么做了,还不得被宫里宫外的流言蜚语压死吗?
姜雪漪展颜笑起来, 娇软的身子微微□□, 便顺势抱住了陛下的胳膊:“那要是以后都要去太极殿见陛下还是算了吧,太极殿规矩太大, 等嫔妾被车拉过去再沐浴更衣,不知多久才能见到陛下呢。”
“若是刮风下雨冻着陛下也不成 , 那这屋顶,潋潋就放过它吧?”
她歪头看着他,温婉多情的眸中带着明媚的笑意,沈璋寒笑起来,屈指轻轻刮她的鼻梁:“就你最知道什么时候能上房揭瓦。”
等进到殿内,旎春奉来两盏茶便轻轻退了出去,门扉一合,只剩下姜雪漪和陛下两个人。
一张铺了缎面方巾的梨花木圆桌,一支插着桂花的白釉鹅颈瓶,她殿中没有焚香,萦绕淡淡的桂花香气,如她本人一般淡雅可人。
沈璋寒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温声道:“你这茶里的桂花味仿佛格外浓香,入口也甜些。”
“陛下觉得好喝吗?”姜雪漪弯眸笑,柔声说,“这桂花茶里头是用冲了三遍的普洱做底,茶味淡,又掺了蒸出来的桂花水和蜂蜜,甜而不腻,最是秋日好滋味。”
沈璋寒将一盏茶饮尽,并不吝啬夸她:“是好滋味,可是从前在家中学的?”
姜雪漪低眉浅笑,不依道:“陛下这话可是小看人了。”
“宫中岁月安静,还不是想着法子研制这些小玩意儿讨趣儿吗?博君一笑罢了。”
眼前人是最秀外慧中,心灵手巧的了,从她这里看见什么好东西都不算稀奇,沈璋寒笑而不语,反问她:“朕让赵宝林住过来,你可有不喜?”
姜雪漪本以为陛下来她这只是政务繁忙后的消遣,从未想过他会主动提起赵宝林一事,颇感意外。
陛下想做什么事自然有他的考量,堂堂天子,本就没有做事需要向嫔妃汇报的道理。
即便是陛下将陶贵人搬来灵犀宫,她也只有接受的份,不能抱怨。
姜雪漪很快调整好了思绪,轻声说:“赵宝林性子很好,人又好相处,嫔妾喜欢热闹。”
沈璋寒抬手抚摸她的发丝,语气称得上温柔:“即便她在,也不会分了你的宠爱去。”
“但朕就是觉得,她在你这才好。”
他轻轻摩挲着姜雪漪的头发,又缓缓游移到她白皙无暇的脸颊,漆黑的眸专注地望着她,却又像透过她在着看别的什么:“你生性温柔宽容,懂得替旁人着想,更不会仗势欺人的蠢事。赵宝林虽可怜,出身也不高,但朕看着她是个安分的,不会给你惹麻烦。”
姜雪漪去捧陛下的手,轻声:“陛下怜悯赵宝林,是她的福气。”
她主动把脸贴在陛下的手背,嗓音轻轻柔柔的,有几分缠绵:“陛下信任嫔妾,也是嫔妾的福气。嫔妾会和赵宝林好好相处的。”
沈璋寒垂眼看着姜雪漪的模样,恍惚之间,仿佛看见了从前。
那般肮脏不堪满是血污的过往,那些纠缠了数不清夜晚的噩梦,都是他一个人拼死撑着熬出来的。
他直到现在都还清晰的记得,无数个漫长寒冷的夜里,他多么希望自己身边也能有个人来拯救他,能带他脱离看不见尽头的那些毫无尊严受人凌虐的过往,可一直一直都没有。
直到他彻底绝望,心如死灰,从泥沼里爬出来的那一刻,他再也不需要任何人拯救,也不再相信会有人拯救他。
对于后宫里的这些女人,不管怎么争风吃醋,勾心斗角,只要不闹到明面上,沈璋寒一直都算得上冷眼旁观,更懒得在她们身上费心思。
他年纪轻轻初登大宝,掌权不久,除了平衡前朝后宫的这些必要作用,女人不过是开枝散叶的工具和闲暇时候的一点消遣。
与其在后宫这些女人之间的事上费心思,远不如专心江山社稷来得必要和稳固,所以赵宝林昨夜那样拙劣的引起他的注意,他也只是在她身上看到了从前自己的一点影子。
与其说是为了救赎她,不如说是为了救赎那个投射在她身上的幼时的自己。
他昨晚甚至忍不住在想,如果自己那时能够得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