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茸兔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丹妃的人手在轿子旁边摸摸这个,敲敲那个,没有丝毫要起身的意思。
眼看着天色渐晚,日头落山,长长的宫道上终于来了另一乘轿子。
湖青站在轿子前看着前头排成一长串的队伍,淡淡蹙起眉,扬声道:“贤妃娘娘仪仗,还不速速让路通行?”
寂静的宫道上,这一声格外空旷悠远,传出了很远。
姜雪漪掀开帘子往后瞧了一眼,笑道:“贤妃娘娘来了,快起驾挪开,让娘娘的轿子过来。”
她们三人的轿子往左挪开,给贤妃的软轿让路,从窗子里能清晰的看到贤妃的仪仗一直走到喻嫔身后,停了下来。
湖青提灯疾步上前,了解了一番情况,喻嫔的轿子缓缓挪开,便是贤妃的轿子直直顶在丹妃后头。
贤妃温和的声音从轿子里不疾不徐的传出来,恰好前后都能听见,虽不趾高气扬,却明明白白是要和丹妃杠上:“除夕夜宴在前,本宫和几位妹妹都急着赶去丰元殿,不知丹妃还要堵在玄清门口多久?”
“若是轿子坏了,那就让奴才们先把你挪开,重新传一顶来,别碍着本宫和妹妹们的路。”
贤妃的声音清晰无比的传来,丹妃不高兴的捏紧了帕子,她还没品够这滋味,贤妃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红萤掀开帘子劝:“贤妃娘娘位份比您高,娘娘,今日就作罢吧。再闹下去,面子上也说不过去了,若是陛下不高兴,柳贵人的孩子还能交给您抚养吗?”
一听说孩子,丹妃再不满也得起身了,轻哼了声,扬声道:“贤妃娘娘莫急,臣妾这就走了。”
丹妃的轿子起身扬长而去,贤妃才掀开帘子看向了一侧的喻嫔,柔声道:“喻嫔妹妹急着见副都护吧?本宫已经撵走了丹妃,你快些去吧。”
话音一落,贤妃的轿子竟是往旁边挪开,给喻嫔腾出了位置。
喻嫔面对丹妃可以退让,那是她欠她的,可对贤妃这个伪善之人,她却是连一点好颜色都不愿意给的。
一想到那日她轻飘飘推开自己的模样,喻嫔就觉得心中又痛又恨,连看都不想看她一眼,死死扣着手心让自己平静下来,示意允黛直接过去,冷冷撂下句:“贤妃娘娘实在不必在这装好人,嫔妾不稀罕!”
喻嫔的轿子急匆匆消失在夜色里,贤妃的笑容才在轿子内缓缓淡去。
湖青命令宫人起驾,担忧地说:“娘娘,看喻嫔这模样想来是已经想明白了,恐怕以后要恨上咱们了。”
贤妃冷淡道:“喻嫔性子简单,如今一时之气罢了,本宫只要耐心哄一哄,同她讲讲道理,久了她就会乖乖回到本宫掌心的。”
等前头的人都走干净,姜雪漪才命人启程。
贤妃、丹妃和喻嫔之间的龃龉逐渐激化,还不知什么时候会爆发一场,她们就只管看戏就是。
等高位陨落的多了,底下的人就有机会顺理成章的上去。
左右自己入宫才短短一年,她一点都不急。
丰元殿内,处处张灯结彩,红红火火。窗花红结高挂,红梅盛放,偌大的殿内温暖如春。
此时席位已经坐满了大半,宗室大臣们觥筹交错,嫔妃们三两闲谈,满殿的欢欣热闹。
姜雪漪一进门就开始寻找自己父亲母亲的身影,果然在重臣的区域瞧见母亲看着她偷偷抹泪,身侧的哥哥也对她含笑示意。
一别两年不见,哥哥黑了也瘦了,从琢玉公子变得满身锋锐刚毅,可看着她的眼神还是那么温和。
她忍住自己的情绪不哭,不愿意让他们看到自己落泪的模样,可不远处一道灼热视线直勾勾的看过来,滚烫的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好似她不看过去,他就会一直这样看下去,让她想忽视也忽视不了。
谢君琢。
姜雪漪还从来没在他身上见过这样的眼神。偏执,深沉,压抑,仿佛一座寻不到出口喷发的火山,能将一切都吞噬殆尽。
长安贵公子中,哥哥和谢君琢之名向来美名远播。有匪君子,如琢如磨。他也的确应了父母起名的期许,生得人品贵重,才华横溢。
可一年不见,他给她的感觉竟然变了这么多。
是边疆苦寒,见了太多百姓流离失所,还是见了太多生杀予夺?
姜雪漪攥着帕子不敢去想另一重原因,会不会是因为她。
丰元殿人多眼杂,任何一个多余的对视都是危险的,她淡淡挪开目光,不愿意再看谢君琢。
正在此时,门口宦官唱礼,说陛下和太后、皇后一齐到了。
除夕大宴,天下欢聚,是一年到头最好的日子。姜雪漪跟着众人起身行大礼,得闻陛下朗声免礼,君臣同聚,才缓缓坐下。
陛下说了几句让大家不必拘礼,只当家宴的客套话,便神色自若的笑着看向了喻副都护,赞他守护边疆有功,今年回朝,当与陛下不醉不归才是。
姜雪漪本以为喻嫔生得那样一幅骄纵性子,喻副都护想必也不是什么知人善任的好官,谁知他竟是个爱将如子之人,不仅极力赞赏了哥哥和谢君琢,还替手下亡故的将士讨封赏,并未一人邀功。
于社稷有功之人,陛下自然无有不应。开恩封赏,抚恤遗孀,顾全了身后哀容,又夸赞哥哥,不愧是姜尚书之子。
陛下夸奖姜氏,同样等同于夸奖姜雪漪,她仰头看向陛下弯眸浅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陛下抚掌而笑,赐他们御酒,笑道:“朝中唯有多出年轻才俊,江山社稷才可保千秋万代,百姓安康,朕听闻姜氏和谢氏的两位郎君都已经到了许婚的年纪,却一直在边疆报效朝廷,恐怕要急坏家中父母了。”
“古人云成家立业,为朝效力要紧,可若耽搁了婚事,便是朕的过错了。不如朕今日便为你们指一门好亲事,你们年后成婚,亦是一桩美事。”
姜雪漪怔了瞬,只见哥哥尚未开口说话,谢君琢便抱拳行礼,云淡风轻的婉拒了陛下的好意:“微臣只愿平定边疆之乱,无心娶妻,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第60章
天子赐婚是何等的荣耀, 多少人想求也求不得的殊荣,这谢家郎君竟然就这样婉拒了。
说来实在是可惜,长安好儿郎虽不少, 可如姜氏和谢氏这般门第高, 才貌双全又力求上进的郎君却是凤毛麟角。
若能嫁到这样的人家,女儿以后定是一生顺遂, 衣食无忧的,不曾想这两位都有鸿鹄之志,竟都不娶妻, 非要去边疆熬着。
谢君琢婉拒圣意后, 哥哥也笑着拱手:“臣多谢陛下美意,臣不胜荣幸。只是有了家室就有了牵挂,战场上刀剑无眼, 臣只愿心无旁骛。待何时天下皆安, 臣便寻一良人终老,届时再来求陛下赐婚,岂不更名正言顺。”
年轻人志向高远是好事, 何况边疆不定,邻国虎视眈眈,唯有忠臣良将多了,江山方能安稳。
沈璋寒并不在意,反而朗声笑道:“好, 不亏是副都护这般目光锐利的老臣都看重之人, 二位郎君果然是名门之材。既如此,朕便等着你们做出一番功绩, 再主动来求朕的赐婚。”
哥哥和谢君琢行礼谢恩后坐下,陛下又和臣子们对饮几盏, 宴席如旧。
除夕大宴,如姜雪漪这般的高门之女都有机会见到自己的家人,虽然只是遥遥相望,可哪怕只是看着彼此安好,也是心满意足的。
就像喻嫔,就坐在她右手边看着喻副都护偷偷抹眼泪,想必是想念极了自己的父亲。
姜雪漪今日原本也是非常欣喜的,可每次她朝对面看过去,谢君琢的席位就紧邻着哥哥,让她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其实她不太明白,谢君琢待她的情谊哪儿有这么情深义重,虽然相识很早,两家又时有往来,可碍于男女大防,他们二人之间相处再正经不过,平时称呼也是兄妹这般,一应随着自己哥哥叫的。
从未热烈过,又怎会情根深种?
再说了,她入宫已经近一年,这一年里也发生了太多事。若不是扶霜提起,她甚至不会主动想起这个人,他怎么再一见面还能这样沉不住气?
对于谢君琢,姜雪漪待他只有兄妹般的情谊,最多是亦兄亦友的关系。何况她已经入宫为妃,实在担不起他的爱慕,更无法对他的不娶负责。
陛下是那样一个敏感多疑又阴晴不定的性子,近来待她又格外亲厚,若是这个节骨眼让陛下知道了什么,会是什么后果,姜雪漪根本不敢去想。
越是思量就越是觉得不安,姜雪漪无法再忍受谢君琢的目光,亦担心会被人发觉什么,便让旎春跟着自己一同出去透透气,对外只说是去更衣。
丰元殿外无人之处,携风带雪的冷意扑面二来,肺腔里顿时灌满了冷气,让人浊气顿减。
姜雪漪深深舒了口气,好看的眉头蹙了起来。
不光是主子,就连旎春都发觉了不对劲,压低了声说道:“主子,奴婢觉得谢公子他……”
“他瞧着仿佛对您旧情难却,总是盯着您看。”
虽然身侧安静无人,可毕竟是宫中,姜雪漪不得不事事小心些,声音放得极轻缓:“连你都发觉了,便知我为何非要出来不可了。”
“我本以为他对我即便是有些感情,也只是未曾萌芽的情愫罢了,谁知一年不见,会变成今日这个样子。”
旎春叹了口气:“其实主子当初没能和谢公子结成姻亲,包括奴婢在内的许多人都觉得十分惋惜。您和公子郎才女貌,又是青梅竹马,在咱们看来再般配不过了,后来得知您要入宫,大人和夫人也尊重您的意愿,只是心里还是觉得可惜。”
“想必谢公子也是这样觉得的,这才许久不见,一时难以克制。”
姜雪漪的声音异常的冷淡,只是紧攥着帕子的手,还是出卖了她的内心并不平静:“我感激他对我的看重,可焉知在宫里,走错一步都是要人性命的。我要的是亲人安稳,家族兴盛,是保全姜氏一族的能力。这世间能让我实现目标的人只有陛下一个,谢君琢做不到,那些侯爵高门也做不到。”
“今日回去后我要再修书一封,你将信件交给暗线,务必要亲手交给哥哥,不让经过第二人的眼睛。”
“如今能去劝一劝他的人,也只有哥哥了。”
旎春颔首称是,二人正要转头,谁知身后传来句:”有话不妨直接同我说,不必麻烦你兄长了。”
他的嗓音清冽干净,温润如玉,语气仍同之前一般不紧不慢,十分温和,可落在姜雪漪的耳朵里,却平白带着几分克制和压抑。
姜雪漪浑身一僵,竟不知他是何时走到自己身后来的,也不知她们的话他听去了多少。
谢君琢许是猜出她的紧张,淡淡道:“自去边疆从军,脚步习惯放得轻缓,想是唐突了你。”
“我来时没有旁人,你不必担心。”
谢君琢来的突然,她甚至不知道这一路有没有人盯着他们。姜雪漪自知自己不能回应他的心意,从前不能,如今更加不能,就算是心有些歉意,可身份使然,她也不允许自己陷入这样的危险境地之中。
她不欲同他多说,转身就要带着旎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回到丰元殿内去。
谁知谢君琢看出她的躲闪,上前一步攥住了姜雪漪的手腕,声音急切又低哑:“阿漪,你是自愿入宫的吗?”
“当初是不是姜伯父改变了心意,不愿意将你嫁给我,所以你才只能入宫参选?”
这样贸然的动作吓坏了旎春,她忙伸手去掰谢君琢的手腕,提醒道:“谢公子,主子如今是陛下的棠嫔,你这般不合规矩!”
姜雪漪亦没想到他会做到这一步,皱紧了眉头,用力挣扎道:“谢公子,你僭越了。”
谢君琢是成年男子,力气比姜雪漪这样柔弱的宫妃大了不知多少。他清楚自己和她的身份,也知道不合时宜,可这一年来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今日一别就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他便无法那么干脆的松开她的手。
哪怕只是手腕,哪怕这手腕之上还隔着数层华丽的锦缎,这也是他离她最近的一次。
几个呼吸后,看着她蹙眉不悦表情,谢君琢终于缓缓放开了手。
他喉头轻滚,压抑道:“抱歉,我不是有意弄疼你。”
“我只是……只是想听你心里的真心话。”
姜雪漪揉着手腕后退了一步,素来温柔的她沉了声道:“入宫是我自愿,父亲从未逼迫,我更是只拿你当兄长,不曾对你有过任何男女之情。”
“谢公子,我是陛下的棠嫔,你见到我应当行礼问安,保持臣子的距离。我们早已不是从前了。”
眼前的姜雪漪满身华服,沉稳冷漠,像极了一个宫妃该有的样子,和谢君琢记忆中温柔聪慧,善解人意的模样截然不同。
除了她的容貌和从前一样美丽,好似什么都不一样了。
短短不到一年,天翻地覆。
是她原本就是这个样子,还是她只是为了保全自己故意和他打开距离?
谢君琢只觉得自己连呼吸都是痛的,让他无法清醒的分辨:“我——”
他话尚未说完,姜雪漪便生硬的打断了他:“你若真心为我好,日后就要和我保持距离,不要再如今日一般僭越,即便是眼神都不要有。”
“回不去了?”
她转过身,淡淡道:“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