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茸兔
虽有些不喜,可他也大致猜得出丹妃为何来,思衬片刻,到底还是让林威去将丹妃叫了进来,随后搁笔起身,站到了窗前。
不出多久,丹妃提着食盒缓缓走进来,先是低头向陛下行礼,可刚一开口,话语就带上了些许哽咽:“臣妾……给陛下请安。”
沈璋寒偏头瞧了她一眼,眼神略略扫过,有些意外:“少见你穿的这样素净。”
“朕知道你喜欢偏红黛粉这般色彩秾丽的宫裙,怎么今日改性子了?”
丹妃忍着眼眶里的泪水,福身道:“臣妾这些日子好好反省,觉得从前辜负皇恩,做事太张扬,恐惹了陛下不喜。今日来求见您,为了让您知道臣妾的决心,这才如此打扮。”
沈璋寒虽不觉得丹妃会转性,可她既然愿意做出这幅样子,也就不戳破她的心思,淡嗯了声。
今日提着食盒来的,恐怕是知道这些日子恩宠少了心中慌张,又见兰妃复宠,这才寻了办法过来让他重新记得还有她这么个人。
他转身坐到软塌上去,丹妃急忙抬步跟上,可提着食盒唯唯诺诺不肯出声,沈璋寒见她模样,问:“带了什么?”
丹妃不语,他猜出缘由,脸色淡下来:“你们都出去伺候,留丹妃一人在此即可。”
待宫里人都走尽,丹妃才上前将食盒搁在了桌案上,从中端出一份略显粗糙的点心来。
沈璋寒一看,神色便沉了下去。
玉盘里摆着五六只兔子模样的面点,个个模样皆不同,一眼就看得出制作之人的手艺不佳,可虽十分难看,却有浓浓的香甜奶香,上头还缀了干桃花的花瓣,十分用心。
这点心的手艺虽粗陋,比不上尚食局的精巧入眼,可沈璋寒却对它再熟悉不过。
他声音顿时冷下来:“朕之前跟你说过的,你是都忘了。”
知道陛下一定会生气,丹妃早就有所准备,她立刻跪下,哽咽道:“臣妾知道陛下不喜臣妾来勤政殿,也知道您不喜看见……看见任何和从前相关的事物,将这些都视为污浊卑劣不堪的象征。”
“可在臣妾眼里,和陛下从前的那段日子纵然艰难,却是人生中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闻言,沈璋寒眼底的薄凉稍稍淡了一分,可偏过头不去看她,面上更多的仍然是不悦。
丹妃抬手去抓陛下的衣角,不禁泪流满面:“还记得以前,臣妾刚伺候陛下的时候,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臣妾手脚粗苯,什么活都做不好,经常将饭菜做的不是糊了就是咸了,您虽然不高兴,可从来不会怪罪臣妾,反而每次都会用完……臣妾还记得夜办给您添蜡烛,记得您对臣妾说过的每一句话,也记得臣妾入水救您之后昏迷,您抱着臣妾,在耳边说不许臣妾死的样子。”
“陛下,臣妾是个贪慕虚荣的女子。一辈子出身卑贱,为奴为婢,现在虽因为陛下成了主子,享受着您给的荣华富贵,可那些过去在臣妾心中还是最珍重的回忆。也是因此臣妾才知道,就算您后宫的人再多,您对臣妾的粗鄙不堪再不满,再不喜欢,臣妾始终是不一样的。”
她颤巍巍的攥住龙袍衣角,小心翼翼哭诉道:“臣妾自知出身低微,与陛下是云泥之别,臣妾也从来都不是您喜欢的样子,不得您真心的喜欢,可这些年的相伴,您怎么也是可怜臣妾的。”
“您还记得兔子糕吗?臣妾以前只能用厨房攒下来的面粉做,没有牛乳,也没有糖,做的寡淡无味,可您还是会吃下一个。后来太后为您许婚皇后娘娘,皇子府变得焕然一新,臣妾就往里头兑了好多好多牛乳和蜂蜜,还放了桃花上去,您当时吃了好几个,还同臣妾说,以后的日子一定会拨云见日,重见光明。”
过去的一幕幕如走马灯在脑中闪过,那些卑微的,被人践踏的过去,从来没有在他心中被淡忘过。
正因忘不掉,他才格外厌恶想起那样不堪的自己。可正因过去深陷泥沼,挣扎求活,唯一在他身边的,还是丹妃。
沈璋寒垂眸深深的看着她,眼神复杂难明,语气却生硬冷淡:“朕跟你说过许多次,过去的事不要再提。”
“朕承诺过许你一生荣华富贵,站在人前,不必为奴为婢。你只需安分守己,在后宫不要兴风作浪,其余一切,朕心中自有数。”
丹妃哭红了眼睛,看着陛下冷淡的模样,只觉得心灰意冷。
她是粗陋无礼不假,可她所言字字属实,都是发自肺腑。
过去和陛下相依为命的日子,虽然又苦又难,陛下对她也从来都是冷脸,可在她心里,却是那么那么的幸福,不像现在行走在万丈悬崖,心中空落落的。
那时的陛下从来不会像现在这样高高在上,冷漠多疑。
虽然寡言沉默,骨子里极为骄傲脆弱,打心底厌恶她这般低贱的人,可说到底不过是个受过创伤的少年而已,再如何,也总有打开心扉的短暂瞬间。
现在的陛下……离她越来越远,不知从何时起,她看见陛下只有畏惧和紧张,再也没有之前的心境了。
丹妃哭道泣不成声,仰头道:“陛下可记得有多久没有来过臣妾的翠微宫了?”
“太后大封后宫,旧人之中,唯臣妾被剩下……臣妾年岁渐长,也没有孩子……貌美如花的新人一茬茬出现,陛下可知臣妾心中的恐慌吗……”
沈璋寒默了一个呼吸,淡淡道:“以你之资尚且无法匹配四妃之位。二皇子生来体弱,太医如何交代的,你忘了?”
“朕本有心将二皇子交给你抚养,可你却不知珍惜,掌掴钱常在险些致死,闹得阖宫皆知,若你行事一直如此鲁莽,朕便是有心补偿你,也不会为你偏私。”
丹妃哭道:“是……臣妾出身低微,行事不端……所以做什么都是错的……”
沈璋寒皱眉看着她失魂落魄的状态本欲安慰两句,可一看到她此时的模样,顿时没了欲望,只沉声说:“回宫去吧,朕若得空,会去多看看你。”
“臣妾……告退。”
说罢,他看着丹妃失落的背影渐渐远去,添了句:“林威,朕库房里有一支新贡的金步摇,赏给丹妃。”
待人走后,沈璋寒摁了摁酸涩的眉心,再没了半点批阅奏折的意思。
临近午膳时间,他起身走到大敞的云纹雕窗前透气,一时不语。
勤政殿内每日都会供上新鲜的花朵,微风徐来,淡淡的香味盈满一室,周遭安静下来,沈璋寒冷硬烦躁的心终于得以纾解。
五月初的春风最宜人,掠百花馨香在身,不冷不热,却足够沁人心脾,抚平躁郁。
在他的后宫中,也有这么一个人如繁花中的一缕春风,温柔解意,可抵万愁。
是他的棠贵嫔。
第83章
时间一点点流逝, 马上就要用午膳的时间了。
御前侍奉的宫女们都不敢进去打扰陛下,只能求助大监,林威虽知道陛下这会儿是一人在殿内, 可不让任何人伺候许是情绪不佳, 一时叹了口气。
但涉及陛下龙体,御前还是得早做准备, 思及此,林威大着胆子推门进去,低头请示道:“陛下, 午膳时辰将至, 可要让底下的人预备着?”
声音打破静谧,沈璋寒终于思绪回转,略一思衬, 淡淡道:“命人去知会灵犀宫东偏殿一声, 朕等会儿到棠贵嫔处用午膳。”
“是,奴才这就吩咐下去。”
御前的消息到姜雪漪耳朵里速度一向很快,陛下前脚刚吩咐完, 没多久她就知道了。
正好这会儿段殷凝要领着人出去去膳食,若是陛下来,午膳必得更丰盛用心些,一应让她安排更稳妥。
御前公公走的时候,又是笑眯眯拿着荷包走的, 恨不得多来灵犀宫跑几趟。
棠贵嫔如今可算得上是宫里最得宠的嫔妃了, 又怀着身孕,怎么都是独一份的尊贵。除了陛下用心思, 棠贵嫔自己也性情温和,出手大方, 不管是御前还是后宫,往灵犀宫跑的人就没有不勤快的。
旎春在耳房里头烧水,预备着陛下来了刚好泡茶,又想起方才拿着银子走的公公,笑着说:“自从主子有孕,光是这半个月里赏人的银子就花了不小的数目,若不是您得宠,光靠月例还真是远远不够。可见在宫里想过体面的日子也是不容易的。”
扶霜拿着鸡毛掸子擦拭殿内的灰尘,淡淡说:“可不是吗?虽是进了皇宫,人人都知道这是全天下最富丽堂皇的地方,可进来才知道,宫里什么都比外头稀罕,稀罕得还不止一星半点。前些日子我去尚食局的时候,正瞧见一个小宫女求着里头管事的私买鸡蛋补身子用,你可知道那鸡蛋要价多少?”
“足足十两,可真是够黑心的。那些管采买的已经捞了这么多油水还不够,同样身为奴才也要互相苛待,实在可恶。”
旎春先端了杯花茶出来,疑惑道:“鸡蛋在外头虽便宜,可在宫里头的确是稀罕东西,寻常宫人就算身子不好也不会想着给自己买鸡蛋补身子用,你瞧见的是谁?说可怜也是可怜的,可要东西倒不含糊。”
扶霜蹙眉稍稍想了一下,含糊道:“也不大有印象了,隐约记得在魏贵人那见过,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
魏贵人承祚一年入宫,一直不得宠,她虽貌美却性子怯弱,在宫里一向没什么存在感,事不关己,旎春也就懒得问了。
姜雪漪淡笑道:“宫里生活,要么靠恩宠过日子,要么靠银子打点下面,什么都没有的人,过得自然是紧巴的。”
“我入宫前母亲给了不少叫我打点用,这一年来四处的赏赐也十分丰厚,月例归月例,总之咱们是不愁吃穿的。”
旎春伶俐地笑:“咱们当然不愁了,就算没这些,仅凭陛下对您的宠爱和您肚子里的皇嗣,底下的人也不敢苛待了去。”
说闲话的功夫里,段殷凝已经领着底下的宫人领着午膳回来了,拎了足足六个食盒,在侧殿的膳桌上铺开,有八荤六素两汤点,还有才出炉的点心和小菜,琳琅满目一桌子。
只有主子和陛下两个人当然吃不完,一般主子用过的膳食,十分像样的都会赏赐给底下的奴才们瓜分干净。
在宫里当下人,一饮一食都相对简陋,主子的菜样荤腥多,味道又好,就算是动过筷了,也人人趋之若鹜。
再加上今日陛下来,比往常的更稀罕,所以这会儿从尚食局回来的宫人面上都是笑盈盈的。
沈璋寒未让人通传,一走进来就看见灵犀宫院内的宫女个个笑得活泼。
暄妍春景里,院内的紫藤萝瀑布仿佛粹了金光,摇曳在微风里,阳光明媚,满院宫娥含笑福身,看了就让人心里头愉悦。
宫中规矩森严,他走到哪儿都只能看见底下人讨好献媚的笑容,印象中,还从未见过哪儿的宫女能笑得如此不怀心事。
高兴事人人都有,但不是谁都敢在主子跟前放肆,足可见姜雪漪宽厚贤德,善待下人。
陛下独自掀帘进来的时候,姜雪漪正在裁剪婴儿穿的贴身小衣服,进度也就刚起了个头,听见有人进来的时候,她先是抬眼去看,弯眸笑了起来:“陛下来了。”
她放下剪子要起身行礼,沈璋寒抬手免了她的动作,温声道:“有孕的人,不必多礼。”
姜雪漪真就不动了,可嘴上去却柔声道:“嫔妾有孕才两个月,怎么就这么娇贵了?”
沈璋寒坐到软塌一侧,抬手放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像是要感受孩子的生命律动一般,动作十分轻柔:“你何时都娇贵。”
“陛下,孩子尚小,还不会在肚子里动呢。”姜雪漪笑的有些无奈,可并未制止,反问道,“午膳方才已经备好了,陛下可要现在就去用吗?”
沈璋寒收回手,淡淡道:“都先去侧殿候着吧,朕和棠贵嫔稍后就去。”
段殷凝等人皆福身后退了出去,姜雪漪敏锐的察觉出他故意支开宫人想必有什么异样,柔柔抬眸看向了陛下,轻声问:”陛下怎么了?”
说话时,她略略扬起半张脸,如画眉眼间似有春水潋滟。
沈璋寒未曾开口,反而起身将她拥入了怀中。
姜雪漪有些意外的睁大了眼睛,却并没有追问,和陛下两人紧密相拥,一句话都不说,单单享受这一刻的宁静。
在把她抱进怀里的那一刻,沈璋寒的心才终于沉静了下来。
宫中的女人恰如繁华争春,各有姿态。
可沈璋寒最喜欢的,就是她不似旁人面对他时那般刻意,或客气或讨好,或直白或卑微,令人乏味。
她对他是恭谨的,聪慧自持从不僭越。
可她对他也从来都是温婉如春,平和坦然的,未带丝毫旁的任何情绪,只做遗世独立的温柔乡。
沈璋寒很清楚自己骨子里的缺口需要被抚慰,可他厌恶任何人可怜他,也厌恶有人畏惧他,讨好他,算计他。
丹妃之于他,有恩情,也有相伴多年的情分,可她从来都给不了他想要的。
沈璋寒了解自己。
若说他的阴暗面是惊涛巨浪的海,坠之深便会溺亡,那丹妃就是浮木,只能勉强抓住寻一分安慰。
可姜雪漪是小舟。
能让他得以喘息,也能让他暂且放下一切好好歇息。
虽然永远都得不到真正的安宁,但茫茫大海间,哪怕遇见一艘小舟,已经足矣。
就这么抱了她许久,沈璋寒才牵住姜雪漪的手一起往侧殿走,温声问:“你是头胎,又不到三个月,想来怀得辛苦。若何时身子不适熬得辛苦,就派人去寻朕,朕来陪你。”
姜雪漪微微掀眸看过去,弯眸轻笑:“陛下这样大方。”
“若是陛下在别的姐妹宫里呢?嫔妾仗着肚子去将您请了来,岂不是让旁人都以为嫔妾有孕娇纵,不把姐妹们放在眼里。您虽有心,嫔妾却不愿让陛下为难。”
沈璋寒并不在意,淡淡道:“朕既说了,便是要给你这份仗势欺人的恩典,何须在意旁人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