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茸兔
勤政殿的大门缓缓敞开,露出黑洞洞的缺口,里头安静到过分,视线所及漆黑一片,好像有猛兽蛰伏在黑暗里,随时可能会扑上来咬一口。
姜雪漪从御前宫女手中接过一盏宫灯,缓缓走了进去。
殿内重新合上,周遭暗暗的,只有手中的光源能照亮黑暗,她摩挲着前行,轻声唤:“陛下?”
未经传召就入内是大胆了些,可姜雪漪猜测,陛下是需要她的。
若非如此,早在她在殿门前请安的时候就会将她骂回,也不会默不作声任由她行动了。
太极殿是天子寝殿,勤政殿是陛下处理政务之所,她凭着感觉小心往前走,脚边突然碰到了什么。
提灯一照,脚边散落着一片奏折,七零八散的落在地上,还有些碎瓷片混杂其中,满地狼藉,一想便知陛下是如何大发雷霆,将一桌子的奏折砚台都推在地上的。
往前再走几步便是御椅,姜雪漪提灯照过去,霎时吓了一跳,黑暗中,陛下就一动不动地坐在上面,定定地看着她。
他双眸漆黑,昏暗灯光下愈发阴翳到令人心惊,单是一个眼神,她便知道此时陛下正处于情绪爆发的边缘。
若非两国相交不斩来使的规矩压着,使者死去便是开战的讯号,姜雪漪毫不怀疑,陛下会立刻提剑斩下魏国使者的头颅。
陪在陛下身边这么久,她一直是一个温柔耐心,能够慰藉他心灵的存在,不管发生什么都将情绪克制的很好,从未在他跟前表现出任何除了关怀和在意以外的模样。
可今日这幅样子,就连姜雪漪都忍不住心尖微颤,她甚至觉得,以陛下如今的状况,她若说错一句话,陛下会掐住她的脖子也未尝可知。
但她不能退缩。
姜雪漪压下心里的惴惴,抬脚轻轻往陛下那边移动,谁知前面一步就有碎瓷片,她不慎刮到,锋利的边缘瞬间划破了鞋面,在她脚背上留下了一道血痕,尖锐的疼。
但她没停下,也没叫疼,只是落脚的时候更小心了些,短短的一截路却仿佛走了很久,最终到了陛下跟前。
她把手里的宫灯放在一边,点亮了黯淡无光的一角,自己则从背后轻轻环住了陛下。
“陛下,潋潋和孩子一起来看您了。”
她没说嫔妾,也没说那些场面上的规矩话。
她唤自己小字,也说他们之间的孩子,刚一开口,身份便从劝解帝王的嫔妃成了枕边人,无形之中拉近了此刻防备疏离的感情。
温热的身躯包裹住沈璋寒僵硬冰冷的后背,她温柔嗓音落在耳边,如一点点浇灭烈焰的山泉水。
处于极度防备状态的人在被抚慰的时候,刚一接触都会僵硬的更严重,沈璋寒冷声:“你来做什么。”
姜雪漪没松手,反而抱得更用力了些,好像要把自己的温度都传过去似的:“担心陛下。”
沈璋寒身子微微一震,没说话。
“虽然潋潋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可陛下不高兴,闷在屋子里不出来,潋潋会担心,咱们的孩子也会担心。”
“您是天下之主,也是潋潋的夫君。”
天下之主。
沈璋寒品着这四个字,神色倏然更冷,又想起大宴后魏国使者在勤政殿求见时说了什么。
下午,勤政殿内,魏国使臣站在正中向他行礼,姿态虽恭敬,语气却无半分礼敬君王之意:“今日贵国盛宴实在宏大,小臣受魏皇派遣来此与陛下商议开渠引河一事,也算长了见识,多谢陛下款待。”
“虽说商议未成,明日小臣就要启程回宫,但临行前却有一事要替魏皇完成。”
“魏皇早闻陛下年轻神武,英明神断,治国有方,只是不知陛下是否还记得二十年前于魏皇在陵州相遇的那回?吾皇一直惦记着陛下,让小臣转述说,十分想念当时的陛下。”
二十年前,陵州。
正是先帝携后宫嫔妃和皇子皇女大巡游遇刺的时间和地点。
也是他流落民间的起始。
那段黑暗的过去是他人生中最屈辱的历史,他竟敢提起。
沈璋寒一想到使臣嘲弄的嘴脸便难以克制的想要杀了他,好让他彻底闭嘴,可他不能,更不能在臣子面前失了君王气度,只能装出一副毫不在意,沟壑在胸的模样,眼睁睁看着魏国使臣在众目睽睽之下行礼告辞,安然无恙地离开了皇宫。
魏皇……
商议开河引溪不成竟敢提起前尘往事故意羞辱于他,实在是该死。
自先帝在位晚期就和魏国频频开战,魏国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如今几年虽休养生息,国力依然强盛于魏国,可魏国屡屡骚扰边疆,本就没安好心。
如今表面和平,甚至大喇喇派使臣来商议开河一事,更是没安好心。
魏国地处西北,水源稀少,也正因此才资源不足,难以扩张。毫无臣服之人却想要水,简直是痴人说梦。
尤其他竟敢提起当初,更妄图挑战他的皇位,沈璋寒迟早要杀了魏皇,吞噬魏国所有的国土。
思及此,沈璋寒的眼神越发凌厉如刀,恨不能现在就把人千刀万剐。
身后的女人抱着他的力道更紧了些,仿佛察觉出他现在的情绪十分不平静。
她身上淡淡的花香随着背后拥抱的动作萦绕在鼻尖,视觉模糊的时候,其余的感知也被随之放大了,格外明显。
时间一点点过去,沈璋寒摸上了她环在自己胸前的手。
在他如此骇人如此不平静的时候,只有她会毫无芥蒂、毫不在意的过来抱住他。
其余任何人都做不到他想要的样子。
他沉默着不作声,却拉住姜雪漪的手将她带到自己正面来,将她拽下抱了个满怀,压抑到像是在低声和自己说话:“永远,都不要离开朕。”
姜雪漪轻而易举能感觉到他的渴望和迫切,分明已经在克制力道,可还是没忍住将她重重摁在了怀中,方才被伤到的脚背不慎磕到了凳腿。
她的头埋在他怀里,却因脚上的伤口轻轻“嘶”了声,抽了口凉气。
黑暗中,沈璋寒紧紧抱着她,哑声问:“朕弄疼你了?”
姜雪漪摇摇头,轻声说:“不是陛下,是潋潋来时不当心,被瓷片伤了脚。”
沈璋寒当时便冷了脸,沉声道:“伤着了怎么不和朕说?”
“林威!即刻传太医和医女过来,速度要快。”
殿外的脚步声急匆匆远去,姜雪漪柔柔地攀着他的衣襟,软声:“只是小伤,潋潋更在意陛下。”
御前侍女在林威的授意下低头入内将勤政殿的宫灯都点上,清理桌面和地上的碎片,周边的场景一块块亮起来,姜雪漪仍躺在陛下怀里看着外面,陛下也丝毫没有将她放下来的意思。
宫女们个个低着头不敢抬头看,可余光一扫也知道是什么姿态。
勤政殿内的场景比想象中更加狼藉。
御前之人的动作又轻又快,殿内很快就恢复如初,连散落一地的奏折也重新叠好放在了桌案上,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殿内都是宫女,沈璋寒将她带血的鞋袜褪下,露出一只白净好看的小脚,可眼下他无暇欣赏,视线紧紧凝固在了那道仍在渗血的血痕上。
沈璋寒抱着姜雪漪站起来,将她轻轻放在了侧殿的床榻上,从一侧的抽屉里拿出了一瓶金疮药。
察觉到他想做什么,姜雪漪红着脸往后缩了缩脚:“陛下,这些事自有医女来做,您不必……”
“别说话,”沈璋寒打开金疮药,亲自在指尖倒了些许,细致地洒在她冒血的伤口上,眉眼很专注,“医女稍后才来,朕先给你止血。”
第90章
这一幕若搁在外人眼里头就不得了了。
此时的姜雪漪微红着脸缩在床榻里头, 却从裙下伸出一只玉足,被帝王的大手捧在掌心,精心上药。
半垂的帷幔在吹进殿内的晚风下轻轻摇曳, 恰好遮住她半个身子, 可帷幔是层层薄纱,此般烛光下若隐若现, 身影曼妙,更显情态旖旎。
沈璋寒将药粉给她均匀的撒好,上好的金疮药止血很快, 细细的一道伤痕不算严重, 很快就和药粉一起凝固,将血止住了。
他坐在床沿,捧着姜雪漪受伤的那只脚没松开, 眼神却微垂, 静静地看着姜雪漪。
姜雪漪察觉到陛下此时的情绪并非负面,不好意思地偏头过去,不和他对视:“陛下怎么还不松开, 等会儿太医和医女就来了,不妥。”
沈璋寒嗓音很淡,看着她的表情却很专注:“先让医女来清创,若无碍就让太医回去,不打紧。”
这就是不愿意松开她的脚了?
怕太医看见她, 所以让医女先过来看, 要是没事,太医白跑一趟, 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她一时哑口无言,抿唇轻笑着打趣:“原来陛下也有这么任性的时候。”
“任性?”沈璋寒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这个词对他用, 不觉有些新鲜,他在心里反复品了几遍,深究得多了,反而有些想象不出这是种什么感觉了,“何为任性?”
姜雪漪低眉浅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就是任性呀。”
她受伤的那只脚不安分的动了几下,示意就是这里任性:“陛下明知这姿势青天白日太孟浪,御前的宫女们都能看见。”
沈璋寒淡淡笑了笑,并未回应她的风情:“原是这样。”
任性这个词对他而言太遥远,自懂事起,就几乎从他的人生中被划去了。
生母低微,人人可欺。
大巡游时流落民间,苦不堪言。
到后来回宫后小心谨慎,开府时任人欺凌,他的人生只有忍耐,只有避让,没有任性。
再到后来决心争皇位,凡事汲汲营营,小心谨慎,不敢下错一步棋。整个人如一根被绷紧的弦,为了最终的目的费尽手段,数不清沾了多少血。
如今站至顶峰,为天下之主,为了皇权稳固,更是做不到所谓任性。
原来这就是任性。
若该走的路是一条直线,偶尔的脱轨就是任性。
他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手,由极致的愤怒变为极致的冷静,心里突然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如今他已经是这四海九州的帝王,何须事事如此谨慎,如此权衡。
当初费尽心思坐上皇位就是为了滔天权势,为了把所有人踩在脚下,再也不过从前的日子。
那他是不是,偶尔也可以任性?
陛下说完那句话后,一直没再开口。
姜雪漪看着陛下的模样,不知不觉背后涌上一阵凉意。
不知怎么,陛下沉默的这一会儿里似乎想了什么,周身的气息从先前的平静镇定,逐渐变得有些……无言的疯狂。
像是压抑了许久的人因为什么契机打开了心防,悄无声息的,和之前有些不太一样了。
姜雪漪的直觉一向很准,她要打断陛下此时的状态,轻声道:“陛下?”
沈璋寒回过神,语气甚至算得上温和:“嗯?”
方才给她的感觉顿时收敛了个干净,好像什么都没有过一样。
姜雪漪的心跳的很快,把脚往回缩了缩:“陛下,脚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