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玉城
谢蕴轻轻啜了一口茶水:“虽说荀家如今看着仍旧风光无限,可其实全靠太后和一个谎言撑着,软肋也太过明显,只要找准地方狠狠来那么一下……”
话没说完,可玉春却仿佛已经看见了大厦将倾的盛景,他控制不住的一哆嗦,眼底闪过激动之色,这要是荀家真倒了,他可算是光宗耀祖了。
但长信宫那边的确还没有消息,他不知道是谢蕴的推断出了问题,还是姚黄那边出了变故,一时间颇有些忐忑。
就在这档口,外头嘈杂了起来,宫人的呼喊声此起彼伏,一声声的喊的都是晋王。
玉春怕自己的听错,小跑着出去确认了一下,等确定喊的是晋王时,他浑身一抖,脸上的喜色几乎遮掩不住:“姑姑,长信宫有消息了,晋王不见了。”
谢蕴垂下眼睛,轻轻摩挲了一下杯沿,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她才算是彻底放下心来。
她轻轻松了口气,摸索着想将茶盏放在矮几上,玉春听见动静,连忙伸手接了一下,却就在要接到的时候,谢蕴忽然剧烈的一抖,茶盏“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玉春只当是自己没接稳,连忙告罪,跪下去收拾东西。
谢蕴却迟迟没言语,玉春收拾完碎片才察觉到她过于安静了,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就见她胸腔正在剧烈起伏,手掌也隔着面纱死死捂住了嘴唇。
他猝然想起上午那被完全浸透了的面纱,脸色一变:“姑姑,奴才去找太医……”
“不,不必了……”
谢蕴强行将喉间的腥甜忍了下去,喊了太医来也看不出什么,反倒又要惊动殷稷,让他在这种时候分心。
“没什么的……”
她靠在床头急促地喘息,努力试图平复呼吸,可额头还是因为难过渗出了冷汗,一方帕子忽然探了过来,似是想替她擦一擦额间的冷汗。
谢蕴有些不自在,伸手就要去拿帕子:“我自己来……”
却一把抓住了那人的手,触感十分熟悉,这是她夜里无数次牵过的手。
可此时再抓住,竟没有半分悸动,反而都是慌乱。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殷稷将她那只手抓了下去,轻轻给她擦了擦额间的汗:“天黑了,又下了雪,我就回来了,刚进门,你怎么了?”
理智上谢蕴知道殷稷这话不可信,若是刚回来,他身上不可能没有凉气,可她又很想自欺欺人一回。
“殷稷……”
“今日尚寝局送了两盆开得极好的梅花来,你要不要去看看?”
殷稷却似乎并不想听她的回答,话音落下便将她抱了起来,起身去了软榻,淡淡的梅香飘了过来。
他抓着谢蕴的手,让她去摸那些梅花:“开得是不是很好?”
谢蕴轻轻应了一声,却收回了手,她靠在殷稷怀里,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襟。
“雪又大了,开城门的事,拖不了多久了吧?”
“嗯,”殷稷附上她的手背,将她的手掌整个握紧了掌心,明明声音听着十分平静,可那只握着谢蕴的手却一紧再紧,“方才召集群臣开了个小朝会,已经拟定明日一早就会开城门,放难民入城。”
谢蕴不算意外,对方既然已经将难民的用处摆在了台面上,又借用万民书逼的殷稷不得不退让,那自然不会给他更多时间防备。
“今天晚上,怕是无人能安睡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这句话,外头寻找晋王的动静越发嘈杂,谢蕴软软地靠在殷稷胸前,咬肌却不受控制地绷紧,死死咬住了牙关,喉间又涌上了那股腥甜。
距离吃药的时间越久,发作得越频繁,不知道还可以撑多久……
至少让她看见荀家的事有了结果,至少让她替殷稷做完这一件事,不然所有的压力就都要丢给殷稷一个人面对了……
“让玉春去问问吧,”她不愿意暴露自己的异样,强撑着开口,“好歹也派几个人一起……”
殷稷忽然伏下身,将她紧紧拥在了怀里:“谢蕴,你吃药了吗?”
谢蕴微不可查的一颤:“……你怎么会这么问?”
“唐停不是给了你药吗?你吃了吗?”
谢蕴不愿意骗他,可也不想这时候吃,她会睡过去的。
“等一会儿吧,一会儿就……”
“吃吧,”殷稷将脸颊埋在她颈侧,短短一瞬间声音就哑了下去,“现在就吃吧。”
谢蕴眼眶陡然一烫,殷稷果然不是刚回来,她果然还是什么都没瞒住。
“我还能再陪你一会儿,让我再陪陪你……”
殷稷再没言语,只用力抱了抱她,一阵窸窣作响后,一枚药丸抵在了她唇边,殷稷的声音这才再次响起来:“谢蕴,张嘴。”
抵在唇上的手在抖,抖得仿佛连药丸都拿不住。
谢蕴张不开嘴,这颗药丸仿佛承载着千斤的重量,压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谢蕴,吃下去……”
殷稷安静片刻再次开口,他情绪似乎平复了下去,声音虽然还是沙哑的,却清透了几分,“我知道你只是睡得久一些,迟早会醒的,我等你醒过来。”
他没再给谢蕴拒绝的机会,将药丸塞进了她嘴里,而后更紧地抱住了她。
“等你再醒过来,事情就已经解决了,那时候,我就带你去谢家的梅林……”
谢蕴知道他并非真的想开了,可苦涩的气味在口腔化开,再想反悔已经来不及了,她只能抓了抓殷稷的手,竭尽全力告诉他,昏睡而已,没关系的。
“我醒的时候,还想看兄长做的烟花,那个叫傲雪的烟花,你还记……”
话说到一半,便没了声息,殷稷静静等了很久很久才轻声接了下去:“我记得,他说过要在我们成亲那日放的……”
第442章 风雪将至
玉春还是去了一趟长信宫,帮着找不知道去了哪里的晋王,外头的嘈杂声响了一宿,殷稷靠在软榻上,眼睛也睁了一宿。
他会信守承诺,安静的等谢蕴醒过来,只是他自己却不敢闭眼,他一下一下摩挲着谢蕴的发丝和指尖,唯有这样的碰触,感受着她温热的体温,才能汲取一丝安宁。
这一宿太过漫长,他总觉得自己等了很久很久,久到找人的宫人声音都低了下去,久到灯烛都灭了,谢蕴却始终安安静静,半分回应也无,他克制着不去喊她,思绪却逐渐混乱。
他不知道自己想了什么,只知道心口沉沉地往下坠,仿佛一个无底的深渊,只看一眼便能万劫不复。
“……记得吗?他说要在我们成婚那日放的。”
谢蕴的声音忽然再次响起来,殷稷愣了愣,等看见谢蕴那双睁开的眼睛时,他才清晰地意识到人真的醒了。
一瞬间他心口又酸又烫,竟有些说不出话来,他不愿意失态,不想让谢蕴连中毒修养都不得安宁,可他控制不住自己。
他伏下身,将脸颊埋在谢蕴颈侧,许久都没能动弹。
谢蕴略有些茫然,她的记忆还停留在方才两人说话的画面上,他们在说谢济做的烟花。
那个他当宝贝藏着的,说要当做他们成婚贺礼的烟花。
直到颈侧有细微的颤抖传过来,她才意识到了什么。
“我又睡过去了,是吗?”
她侧身抱住殷稷的头,轻声和他道歉,“对不起,让你等了很久吧?”
“没有很久,”殷稷轻轻吸了一口气,抬手揉乱了她本就不算顺滑的发丝,“只要你还能醒过来,多久都不算久。”
谢蕴还想安抚他几句,激荡的钟声却忽然响了起来,天要亮了,城门即将打开,难民也要进城了。
已经没有时间再给他们了。
谢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会闭上眼睛,动作急促地低下头隔着面纱在他额角落下一吻:“去吧,我等你回来。”
殷稷抬眼看过来,嘴边的话还没来得及开口,便眼睁睁看着谢蕴就这么在自己眼前合上了眼睛,身体毫无预兆地跌了下来。
他连忙伸手接住,心脏又往深处坠了坠。
谢蕴……
外头响起脚步声,随着玉春的通传,钟白大步走了进来。
夜风里他一身肃杀,身上那股惯有的率性已经不见了影子,即便隔着内殿的门,却仍旧有杀伐气自缝隙里挤进来:“皇上,人都齐了。”
殷稷轻轻将谢蕴放回软榻上,细致地为她盖好被子,这才起身,脸上的柔软怜惜一瞬间退了个干净,只剩了如同天气一般的冷凝的肃杀。
既然谢蕴说了要等他回来,那他便不会无功而返。
他抬脚走了出去,钟白远远一抱拳,并未言语,只抬手推开了乾元宫的门。
寒风卷着雪花呼啸而来,一瞬间不管是狐裘还是炭火,都被这凛冽驯服,半分用处也无。
袖袍饱灌着风雪,衣襟猎猎作响,宛如一首悲歌,更似一声号角。
他们寂静无声地踏着厚厚的积雪往御书房走去,落下的每一个脚印,都被这层层雪色镌刻在了青砖之上。
黎明前最晦暗的夜色里,御书房的灯火通明格外醒目,钟白上前一步推开了门,里头竟已经乌压压站满了人,瞧见那一抹明黄时,众人齐刷刷跪了下去:“皇上!”
殷稷上前一步,携裹着漫天风雪的寒意,弯腰将一人扶了起来,他看着烛火映照下的鲜活面庞,朗声开口:“诸位,今日若功成,你等无功,无名,不可荫封妻儿,不能光宗耀祖;如此,诸君可还愿死战?”
众人再次单膝跪地,钟白率先抬手,重重锤了锤心口:“奸佞若除,我等,可死!”
“我等,可死!”
其余人眼神坚毅,齐齐附和,虽顾忌着不能走漏风声,声音压得很低,不可撼动的决绝却几乎凝成实质,一瞬间竟连烛火都为止颤动。
殷稷再没去扶他们,只后退一步,目光清晰地落在他们脸上:“留下你们的名字。”
“臣东华门禁军都尉赵丰,携麾下十三名弟兄,愿为大周效死!”
“臣京北营百户李大牛,携麾下二十二名弟兄,愿为大周效死!”
“臣兵马司小旗魏福生,携同侪三人,愿为大周效死!”
……
每一个名字出来,殷稷的目光便落在对方脸上,他要清楚的记下这些人的脸,他们此行,是为大周,是为黎民,也是为他。
若他们一去不回,要有人记得他们。
“臣御前侍卫统领钟白,愿为皇上效死!”
钟白最后开口,话音落下,他抬头朝殷稷看了过去,他出身萧家,最清楚这些世家门阀豢养的私兵有多凶悍,今日一去,必定凶多吉少,可有些事他们不得不去做。
今天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曾饱受世家侵害,若今日不胜,皇帝就没有退路,一旦皇帝倒下,他们就没了希望,大周这片盛世的假象之下,会有越来越多的血污。
“臣等,拜别皇上。”
他深深俯首,眼底无惧无畏,他今天要去萧家,要把他们施加在殷稷身上的屈辱,全都讨回来。
殷稷深深看他一眼,虽一言未发,意思却已然再明确不过——平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