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玉城
“快走,”殷稷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左校尉连忙收敛了心神,他险些忘了,若是守不住二宫门,会有更多的人死去。
“是!”
他没再多言,只几个踢踹跳上了宫墙:“快,再快,二宫门布防!”
身后陡然传来一阵刺耳的金戈交鸣声,是双方人马交战了。
陈都尉收起号角,一马当先朝着薛京冲杀而来,他们的确是故意让禁军后退的,狭长的宫道会形成最佳的屏障,这种时候只要他们摆好冲锋阵,那些禁军根本不是对手。
但前提是,要在对方没能到达二宫门之前追上,否则沦为鱼肉的就会变成这些守城军。
他一刀劈在薛京的软剑上,软剑柔软,根本扛不住这样的蛮力,薛京不得不抵住剑身,以力相抗。
“放弃吧,你们挡不住我们。”
薛京一脚踹在他胸口,将人逼退,身边禁军与他背对而立,虽然人不多,可却死死挡在了宫道的必经之地。
“找死!”
陈都尉低骂一声,再次挥刀砍杀下来,守城军被进攻的号角声指引,摆好阵势,利剑一般笔直地插进禁军队伍里。
禁军拼命阻拦,却被不知道哪里挥过来的刀瞬间砍成了几段,可即便如此,一人倒下便会有另一人补上,明明是血肉之躯,他们却仿佛不知道什么是死亡和畏惧,哪怕踩着同胞的尸体,都不曾后退半步。
他们要守住这条路,不管会有什么后果。
生命逝去的哀鸣声此起彼伏,那都是自己的兄弟,在宫道上疾驰的禁军被扯动心神,脚步不知不觉就慢了下来。
想回去帮忙,几乎每个人都是这种想法。
一声严厉的呵斥却在此时陡然响起:“还不快跑?!你们慢一步就要多一条人命去拦!你们以为他们是为了谁在拼命?!”
这句话提醒了所有禁军,他们再不敢迟疑,哪怕后面留下拦截的人里就有他们的兄弟亲朋,他们也咬着牙没有再看一眼。
二宫门很快出现在眼前,禁军连忙上前布防,沙袋草垛被一层层垒起来,鹿砦被安置在了合适的位置,弓箭手也各自选好位置就位,可一早就该关上的二宫门却仍旧四敞大开。
殷稷站在鹿砦后面,遥遥看向宫道,等着那些留下断后的禁军们能赶过来,远处传来的厮杀声一点点减弱,这场阻拦已经到了尾声。
左校尉有些着急,情不自禁将身体探出了二宫门,仿佛这样那没人的宫道上就会多出几道他期盼着的身影。
可时间一点点过去,直到厮杀声彻底停歇,都没有人影露出来。
殷稷眼底露出浓浓的失望,可敌人却连让他缓解一下心情的时间都不给,地动似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守城军又开始进攻了。
殷稷拳头慢慢攥紧,声音里带着极力克制的颤抖:“关门。”
左校尉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可挣扎许久却没能说出来,眼睁睁看着禁军将大开的二宫门慢慢合上,可就在宫门只剩一条缝隙的时候,他看见一道影子自宫墙跌落,一瘸一拐地朝二宫门奔逃而来。
第479章 请您先走
“有人活着!”
左校尉忍不住高喊出声,殷稷下意识上前一步,禁军已经将合上的宫门再次打开,那道遍体鳞伤的身影逐渐清晰,是薛京。
他激动起来:“薛司正回来了,他还活着!”
他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了已经是强弩之末的薛京,目光不自觉往他身后看去,盼着还能看见其余的弟兄死里逃生。
然而薛京身后空空荡荡,再瞧不见一个禁军的影子,连右校尉也没回来。
刚才的欢喜戛然而止,一股巨大而空茫的悲怆涌上心头,留下了那么多禁军,一个都没有回来。
那可是虎贲营,那是钟白的虎贲营……
他眼眶陡然酸烫起来,抓着薛京的手不自觉越来越紧。
“活着就好。”
殷稷忽然开口,一句话打断了左校尉的悲怆,他骤然回神,连忙将人扶进了二宫门,敌人近在咫尺,他们没有时间可以用来难过。
“备战!”
左校尉红着眼睛下令,禁军们立刻动作起来,弓箭手立于宫墙之上,将满腔的愤怒都凝结于手中的弓箭之上,等守城军进入射程,指尖便骤然松开,让那些满载着自己仇恨和悲痛的箭矢疾驰而去。
箭雨铺天盖地,守城军瞬间倒下一片,守城军被短暂地阻拦了一下脚步,可很快他们将同胞的尸体抬起来,当做盾牌抵在了身前。
禁军们气得咬紧牙关,但很快这份生气就变成了愤怒,因为在那些被当成盾牌的尸体里,他们看见了自己的兄弟和朋友。
手中的箭矢一时没能再放出去,左校尉眼看着没了弓箭压制的守城军在快速逼近,张嘴就要呵斥禁军一声,却一眼先在人群里看见了右校尉,刚才还并肩作战的人此时已经完全没了声息,看得出来他死前经历了十分惨烈的厮杀,右腿和左手都不见了,许是因此他才会被人带上,被当作挡箭牌举在身前。
他睚眦欲裂,抓着刀的手都在抖,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狠狠咬着牙,在满嘴的血腥味里摘下了身上背着的弓箭,他拉弓搭箭,箭上燃起了刺目的火焰,箭锋却笔直地对准了右校尉。
兄弟啊……
他死死抓着弓身,指尖一松,箭矢疾驰而去,碰到身体的瞬间,火舌瞬间蔓延至全身,右校尉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火舌吞噬。
左校尉声如泣血:“不要留手,要是他们还活着,也绝对不愿意看见这样的情形。”
禁军们越发沉默,半晌才有人嘶哑地吼了一声,这一声夹杂着无法宣泄的悲怆和愤怒,宛如困兽穷途末路的悲鸣。
一声落下,又是一声。
此起彼伏的悲鸣里,箭矢再次暴雨覆下,满载着仇恨的箭锋狠狠插进了同胞的身体,更多的却通过缝隙刺透了敌人的心脏。
“杀!”
眼见守城军踏着一地尸体逐渐逼近防御的鹿砦,左校尉一声令下,二宫门被拉开,禁军手持长矛冲了出去,仗着武器之利,长矛穿过鹿砦的空隙,狠狠扎进守城军的胸膛。
满腔的愤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连弓箭手都扔了自己已经空了的箭筒,跳下宫墙朝对手冲杀了过去。
这一刻没有人还记得自己是谁,也全然忘了这场战争的目的是什么,他们脑海里只剩了一个念头,杀,杀,杀!
唯有死亡能发泄他们心中的愤怒,唯有死亡,能解脱这蚀骨的仇恨。
守城军的人数优势在狭长的宫道面前荡然无存,禁军们悍不畏死,前仆后继,守城军好不容易透过鹿砦的阻挠斩杀一个禁军,可不等尸体倒下,便又有无数的禁军站了起来。
饶是知道靖安侯就在身后,守城军在这样凶悍的反扑下也再次感受到了恐惧。
可他们毕竟人多,哪怕禁军悍不畏死,人数也逐渐捉襟见肘。
当薛京冲杀的命令再得不到清晰的回应时,整座宫城都沉默了,他回头看了一眼,还能站着的人寥寥无几,算上受了伤还在硬撑的人,战力也才百十人。
明知道这一刻迟早会来,薛京的心脏还是沉沉地朝深渊坠去。
“我早就说过,你们等不来援军。”
靖安侯淡淡开口,神情中竟带着几丝怜悯,“投降吧,还能多活几个人。”
“援军会来。”
殷稷并未与他争执,只是沉沉地说了这样一句话,他捡起地上不知道是谁掉落的刀,抬脚穿过伤痕累累的禁军上前,"伤员退下,缺口朕来补。"
禁军没有动弹,他们看着这个帝王,看着这个生死关头都没有后退一步,没有抛下他们的天子,心口有什么念头破土而生。
世道混乱,人命如蝼蚁,可至少他们能选择为谁而死。
断臂的伤员抬起了他只剩半截的胳膊,在淋漓落下的鲜血里,他哑声道:“皇上,请您走吧,我们会为您断后。”
殷稷一怔,他垂眼看着那个看起来还不到弱冠年纪的小禁军,抬手轻轻搭在了他肩膀上:“你们是为朕而战,朕不能逃。”
小禁军没再言语,可更多的禁军却站了起来,他们身受重伤,浑身浴血,目光却清澈坚定,他们远远看着殷稷,虽然什么都没说,可千言万语却又像是都汇聚在了目光里。
“皇上,请您先行离宫,”薛京颤声恳求,“我们相信援军会来,可二宫门守不住了,您先走吧,等京北营平息战乱,您再回来。”
殷稷知道他们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保命要紧,可还是那句话,禁军是为他而战,他不能自己逃。
“朕不会走。”
他要留在这里和他们一起等援军到来,若是等不到……
"薛司正,”左校尉忽然大喊一声,目光透过层层人群遥遥看了过来,他用力一抱拳,“拜托了。”
前言不清,可薛京仍旧听明白了,他一手劈在殷稷颈后,背上他软下的身体,强行带着他往人后去,而那些本该站都站不起来的伤员却相互搀扶,逆着他们奋勇而上,坦然赴死。
他们用自己热烫的身躯和鲜血,为他们敬仰的帝王铺就了一条生路
第480章 请皇上驾崩
殷稷的世界在旋转,他看见了无穷无尽的深渊,那里有无数双手在拖拽他,拉扯他,想让他拉进安静又屈辱的长眠。
然而那压抑的哀鸣声,那逐渐远去的脚步声,那生命消逝的破裂声,却如同丧钟,一下下敲在他心头,沉重而窒息,他不能逃,不能如此卑劣的踩着别人同样贵重的性命奔逃。
何况谢蕴还在这层层宫墙后面,他不能将自己如此自私又懦弱的一面暴露在她面前。
“放我……下来。”
他挣扎着开口,随着声音落下,周遭浓稠的黑暗陡然褪去,露出泛着微光的天穹来。
薛京浑身一颤,脚步骤然顿住,他没想到自己下了那样的重手,殷稷还能清醒过来,犯上的惶恐和抛弃同胞的痛苦宛如凌迟酷刑,片刻不息地折磨着他,让他止不住地战栗。
殷稷轻轻抓住了他发抖的肩膀:“天快亮了,援军很快就会到的,薛京,我们回去,我们退守乾元宫,还有生机。”
生机?
他不自觉回头看了一眼,本该威严肃穆的宫门,此时被散落各地的尸体衬得活像是人间地狱,若是回去,他还能再带走殷稷一次吗?
“皇上……”
忠君与忠心在他心里天人交战,迟迟做不出决断,若是干爹在这里,会选择顺从帝王,看他陷入险境;还是遵从本心,要他活下去呢?
"薛京!"殷稷陡然厉喝一声,“你是朕的刀,不可以让朕如此屈辱!”
薛京心思瞬间一空,是了,他是殷稷的刀,从被起用的那天起,殷稷就明确告诉过他,他不需要思考,不需要明理,他只要遵从他的命令往前,不管前面是生还是死。
二宫门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声,挡住宫道的廘砦轰然碎裂,左校尉带人退进二门,用后背死死顶住了这最后一道防线。
守城军前仆后继地冲上来,巨大的冲力仿佛连宫墙都要崩塌。
缝隙一寸寸扩张,又被禁军们咬着牙一点点顶回去,隔着一道宫门,守城军聚力的号子声如同催命符,每一下都将禁军往死路上逼近一步。
他们脸上却没有丝毫恐惧,甚至连半分情绪都没有,多思会让人胆怯,所以他们什么都不想,他们只知道这扇门要关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站不起来的人跪在了地上,没了手的人用肩膀顶上,他们拼尽全力想要抵住这扇门。
身后却忽然响起落地声,是守城军搭成了人梯爬上宫墙,绕过了这道宫门,他们已经不想继续这场角力的游戏了,他们想要速战速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