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年年穗岁
谢邈听她这话,心底有些不痛快。他挣开任如萱的手,恭敬给她行礼。
“好孩子,快快起来,让娘瞧瞧。”任如萱连忙拉他在自己身边坐下,抚着他的脸,泪如雨下,“怎都这般瘦了?这天杀的谢家,你爹爹死了他们便这般作贱你?让你这么小一个孩子去那穷乡僻壤的地方吃苦?”
谢邈其实很久没见她了。若非此次见面,他甚至都快忘了任如萱长什么样子。所以他对母亲的亲昵有些不自在。
但他强忍着没躲。
“邈儿,你是娘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看你吃那么多苦,娘怎么能不心疼啊……邈儿……”
“你是男嗣,他们都这般苛待你?我真是不知道你妹妹在谢家过的是什么苦日子!呜呜呜呜呜……”
谢邈心一沉,有些难过,又有些果真如此的释然。
他这个母亲从小便只对他妹妹好。
爹爹去世时,他觉得天都塌了,正茫然不知所措,却发现母亲因为保胎要离开谢家那个伤心地。他哭着喊着要和她一起走,她却说他是谢家子嗣,得乖乖在谢家待着,还说她生了弟弟妹妹就会回来。
他等啊等,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他却等来母亲带着妹妹不再回谢家的消息。
他哭着跑到任家去找母亲,谢家找上门要带走他和谢婉。母亲要谢婉,不要他。
他知道母亲是不得已,可他心里还是难受。
再后来,母亲改嫁,他一个人前往少林寺习武。
宁安侯偶尔会去信问他过得如何,可母亲却从不过问。就连他回家,母亲到谢家来,也从不去看他。
谢邈张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只得安静等待。
果然,任如萱擦擦眼泪,缓缓道:
“我替你妹妹寻了一门好亲事,想将她许给黄家二房的聪哥儿。聪哥儿他母亲早逝,我又是聪哥儿婶娘,你妹妹嫁过来便只有好日子过,绝无吃苦的可能。”
“可谢家那些势利眼的,全然看不上这门亲事。他们只想拿我婉姐儿的亲事去换一个更显赫的助力,毫不在意她的日子究竟好不好过。”
“可是邈儿,你和婉姐儿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他们不疼你妹妹,你该疼她才是。你爹爹死了,你作为长兄就该担起责任来。”
谢邈看着一心为谢婉做打算的任如萱,忽然很想问她,他们都去疼谢婉,那谁来疼他呢?他也不过才十二岁啊。
但他想到谢婉小时候。
小丫头路都走不稳,便颠颠朝他跑过来,伸出肉嘟嘟的小手吃力抓住他两根手指。她抬头看着自己,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小嘴咧开露出几颗米粒般的牙齿,含含糊糊喊他哥哥。
“母亲想要我做什么呢?”谢邈沉默片刻,妥协。
“他们拒绝这门亲事,不过是借着他们是婉姐儿长辈罢了。邈儿,你的字是你爹爹亲自教的,你模仿你爹爹的字写一封信,就写你爹爹临死前说,如果我生下的是女儿,便叫我做主她的婚事。而后你再盖上你爹爹的丝印,把这信给我。我便能带着你妹妹离开谢家这片苦海。”
谢邈听任如萱计划如此周全,心底滋味难明,就好像是生生吞下一颗蛇胆,却不小心划破了皮,那些苦得令人作呕的液体在口腔、胸腔流延,咽不下,吐不出。
他忍不住道:“母亲,那我呢?妹妹走了,我怎么办?我也想和母亲在一起的!”
到底还是孩子,谢邈质问的话带了点哭腔。
任如萱含泪看他,心如刀割。
“邈儿,你是谢家男嗣,我没办法呀……我也过得艰难,我真的没办法邈儿……娘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她将谢邈抱进怀里,痛哭流涕。
谢邈苦得心口发麻,怔怔问道:“母亲,您当年和我说,是谢知让杀了我爹爹。您说的是真的吗?”
任如萱的哭声戛然而止。
第50章 监视
谢邈见她沉默,又道:“母亲缘何以为是他杀了爹爹?”
任如萱说不上来。
她沉默许久,忽而咬牙切齿道:“不是他又是谁?你爹爹死了,他才好做这个世子袭爵!若不是他,我们母子三人何至于过如今这般苦日子!全是他害的!”
谢邈眨眼,心中满是茫然。
从前母亲日日夜夜哭着咒骂谢知让,说是他谋害爹爹才令他们家破人亡。
他深信不疑,这些年只以杀死谢知让替爹爹报仇为目标活着。
可是姜蜜那日那番话让他动摇了,今日母亲这般说辞更是让他怀疑。
他失魂落魄地告别任如萱,恍惚着往回走。
行至谢府内院,穿过影壁,正好遇上路过的姜蜜。
他下意识想躲,却被姜蜜叫住。
“阿邈回来了?”姜蜜见他魂不守舍的样子,问道,“这是怎么了?”
谢邈同她见礼,摇头说没事。
姜蜜见他不愿意说,便没多问,只道:“虽是入秋,但晌午日头还热。正好阿婉在我院儿里,你也过去用一碗冰雪冷圆子如何?”
谢邈抬头见姜蜜笑得温柔,呆呆看了半晌,答应了。
走进珺璟轩,谢邈便看见墙边葡萄架下躺着一男子,身旁坐着巧笑嫣然的正是他妹妹谢婉。
谢知让当是刚睡醒,披头散发、神情软和,通身一袭浅石英紫道袍,看着竟有几分人畜无害。
一旁的谢婉正在玩九连环,解了半天没解开,巴巴去找谢知让帮忙。
谢知让掀开眼帘瞟她一眼,嘴上嫌弃,手却接过替她演示。
“一个破九连环,玩了半个月了都没解开,蠢死你算了。”
谢婉才不理他,扒着他的手仔仔细细地瞧。见在自己手上怎么也解不开的东西被谢知让三两下就给解决了,小丫头顿时两眼亮晶晶地看着他。
谢知让见她这副娇憨模样,嗤笑一声,“和你三婶一样傻。”
“好端端的骂什么人呀你?”姜蜜缓步上前揽住谢婉,嘟囔着抱怨,“你知不知道不能在小孩子面前说她笨的?她会当真的。”
她抱着谢婉坐下,贴在她耳边道:“我们阿婉才不傻呢,我们阿婉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慧的小孩儿。三婶也不傻,你三叔叔一天到晚净胡说,咱们不理他。”
谢婉一见姜蜜,喜笑颜开,九连环也不玩了,抱着姜蜜的脖子与她亲昵,还挑衅地看着谢知让笑。
这般眉飞色舞、神情鲜活的模样,是谢邈从未见过的。
这一瞬间,谢邈忽然觉得他们三个才是一家人。而他,只是阴沟里窥伺他人生活的老鼠。
“阿邈,你愣着做什么呀?快来快来!”
谢邈回神,见姜蜜同他招手,而后亲自给他盛了一碗冰雪冷圆子,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他下意识看了眼谢知让,却见他闭着眼睛不说话,于是捏着手指有些局促地走过去坐下。
谢婉却是对哥哥亲昵,拉着他胳膊吃吃地笑,捧着一盘糕点示意他吃。
四人气氛不说热络,却也自在相宜。
忽然,谢知让淡声开口:“出门见谁去了?”
“你监视我?”谢邈猛地捏紧勺子,唇角紧抿。
“就你?”谢知让眼睛都不睁,唇角浅笑沾染几分讥讽,“多大脸呢。”
“你!”
谢知让一张嘴巴毒得厉害,气得谢邈脸都红了。
“我什么?没事儿就滚回少林寺去,省得你这蠢货给人当枪使,还得我给你收拾烂摊子。”
“我的事情不用你管!”谢邈将手中勺子重重磕在碗里。
谢知让一听这清脆响声,眉头不自觉皱起,冷下声音斥道:“摔碟子拌碗,给你脸了?”
谢邈气得腾一下站起来,口不择言:“关你什么事儿?你这披头散发,当是下监狱了不成?”
谢知让猛地睁眼起身。
姜蜜见这叔侄俩几乎要打起来,连忙拉住谢知让的胳膊,而后示意谢婉拉住谢邈。
“你们两个,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阿邈,你三叔叔是说锦衣卫的眼线遍布全城,他不需要刻意监视你。只是最近他让人盯着黄家,便多问你一嘴。黄家在你三叔手上犯了案子,他是怕你不知实情才出言提醒你的。”
“他只是说话不好听,心意是好的。快坐下快坐下,怎就和仇人似的呢?”
二人隔着姜蜜和谢婉对视一眼,皆是冷哼一声。
谢邈率先移开视线,绷紧的小脸上满是压抑的怒气。
“他们究竟是不是骗我的,我心里自有判断。如今我年纪到了,大师傅不肯收尘俗之人做弟子,我日后就不去少林寺了。有我在,你们休想拿婉儿亲事给你们换前程。”
说罢,他愤愤向姜蜜行礼,拉着谢婉便往外走。
谢知让闻言,嘴角露出轻蔑的笑,“最好是你说的那样。可别是因为武功太差被人嫌弃给赶了出来。”
“谢知让!”
男人微微眯眼,眸中凶光乍泄。
“谢邈,上赶着找死我就成全你。再有下次,我送你下去见你爹。”
姜蜜头都大了,挥舞着手示意谢婉赶紧把谢邈拉走。
谢知让见俩小孩儿没了影儿,一手揽过姜蜜将人箍在怀里,冷着脸朝她发脾气。
“见天就去哄别人,还记不记得我是谁?真想把你这张嘴给缝上。”
姜蜜扭腰往上坐了些,搂住他的脖子朝他撒娇:“我哪里没有哄你,我每天都哄你。我把夫君放在心尖尖儿上,哄你哄得嘴巴都要干了,夫君却一点儿也不记得。”
谢知让被小娇娇这倒打一耙的功夫气笑了,掌住她后颈俯身去亲。
姜蜜骤然被他的气息包裹,呼吸间满是男人幽凉清冷的梅香。分明二人用的都是雪中春信,可谢知让身上的味道格外冷冽。
她沉醉其中,仿佛徜徉在梅林雪海。
良久,谢知让松开姜蜜。见她仰着脖子红唇微张,雾蒙蒙的小鹿眼满是茫然,胸口憋郁的气尽数散了个干净。
他轻啄姜蜜耳畔,“乖乖可还觉得口干?”
姜蜜红着脸摇头,道:
“我不在外人面前去哄你,不过是不好当着他们的面说那些话罢了。就像方才你和阿邈生气,你本来就头疼不舒服,一发怒岂不是更难受?见你睡不着觉,我可心疼呢。”
“再者说了,阿邈就是个小孩儿,懂的肯定比你少,一时受骗也是有的。你关心他便关心他,故意说那些不好听的做什么?没得一腔好心还不被人理解。”
“谁关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