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女王不在家
青葛的神情有片刻的恍惚。
她确实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的姓名。
那些记忆太久远了,是发生在成为菜人之前的事,她那时候那么小,以至于对于曾经,她脑中只有模糊的画面。
其实她能记住那些零散的画面已经很不容易了。
叶闵见此,便明白了,她不知道。
于是他便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她:“胜屠宇兮。”
青葛听得这四个字,视线微颤,她有些茫然地看向叶闵。
叶闵薄薄的唇张开,他用缓慢而低哑的声音道:“胜屠宇兮,这是昔日缥妫王最疼爱的小公主,也是你曾经的名字。”
青葛的眼睛便漫上湿润。
原来她也有名字,不是王三,不是三十七号,也不是青葛,而是胜屠宇兮。
属于胜屠雅回的荣光已经烟消云散,今日的缥妫部落也早已不复往日风光,曾经千娇百宠的西渊小公主再也无人怜惜,但是至少,她还有亲生父亲为她取下的这么一个名字。
胜屠宇兮。
叶闵声音沉哑:“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想必昔日叱咤西渊的缥妫王为他心爱的女儿取下这个名字时,是充满爱意,寄予厚望的,毕竟那是他捧在手心里疼着的明珠。”
说完这话,叶闵便听到眼泪滴落在地上的声音。
他垂着眼睑,低声道:“在这之前,你既然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那为什么又要过去随云山?”
青葛抿了抿唇,将流下的眼泪轻轻擦掉,之后才哽声道:“因为在西渊时,在我成为菜人时,曾经有人告诉我说,一切都是暂时的,让我不要怕,会来接我,还说若我能逃回去,一定要过去随云山,到了随云山,我便能找到他。许多事我都忘记了,但我却记得随云山这三个字,我并不想找他,因为背信弃义,彻底忘记了我,我早不报任何期望——”
那都是骗人的。
她带着一丝颤抖的哭腔道:“但有时候我也会好奇,想知道他到底在哪里,又是什么人,以及我自己到底是谁,我终究要给自己一个交待。”
叶闵便懂了:“那个人便是夏侯止澜。”
当年夏侯夫人离开缥妫部落,其实带走的不止夏侯止澜和夏侯见雪,还有她自己和胜屠雅回生下的女儿胜屠宇兮,只可惜这个小公主被丢在了半路,夏侯夫人只带着夏侯止澜和夏侯见雪投奔了夏侯神府。
后来缥妫部落也陷于征战困顿之中,并没有人知道其实那位小公主就失踪在从缥妫部落前往夏侯家族的路上。
青葛:“是,夏侯止澜。”
叶闵:“所以你最开始也不知道,找你代嫁的是夏侯见雪,更不知道你要嫁给的是殿下。”
青葛道:“最开始我确实不知道,但是随云山下,莫经羲一直暗中观察我的时候,我便猜到了。”
她那时候便猜到
对方必是和那卖了自己的妇人有关,是以故意徘徊在随云山两日,故意表现得粗俗随性,让对方观察自己,让对方安心,并给对方上前的机会。
待到莫经羲一开口,她自然迅速地对号入座,知道那个要她代嫁的便是昔日那个被妇人搂在怀中的小女童。
叶闵:“这些往事,都是你自己记着的?”
他确实不曾想到,毕竟当年他和太子并宁王救了青葛,那时候青葛还很小,瘦弱的那么一小点,比小狗大不了多少。
之后的许多年,他一手调教她长大,也曾试着探查过她的身世,想着为她寻找父母,然而一直毫无所获,如果不是这次察觉到她的异动,只怕是他永远不会想到,她竟是胜屠家族的后人。
青葛:“我做菜人时,那家主人也曾经说过,说是一个相貌出众的妇人,带着三个孩子,最大的是一个小郎君,次之是我,还有一个小女童。”
她只记得片段,许多信息也是后来当菜人时主人说的,这些信息和自己说记得的互相印证。
叶闵听着,蹙眉,这个字眼触动他久远的回忆。
那时西渊连年战乱,百姓饥荒,草木皆尽,许多人都以人为粮,所谓菜人,便是犹如猪狗一般屠了做吃食的人。
而菜人又分几等,其中幼孩因肉质鲜嫩易煮而最贵重。
那时候他陪着太子和宁王过去边境,下榻一处,要用午膳,那店铺便要旁边屠户家尽快杀了拿肉。
他们心中生疑,过去看,才发现后院的两狗一人。
小女孩不知自己即将成为他人锅中肉,还在和狗抢食。
他微合上眸子,低声道:“所以就是这个妇人把你卖给那家人做菜人?”
青葛道:“是,她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自西渊逃命而去,听那意思要去随云山,她当时没有饭吃了,便把我卖给王屠户,换了两千钱和一些吃食,她才得以离开。”
叶闵:“这些年你一直在恨她,一直想找她?”
青葛:“其实我并不是那么恨她,我想着她要留下那两个孩子,却把我卖掉,兴许我原本不是她的孩子,或者有什么其它缘由,所以被他人这么对待,仿佛也在情理之中,我又凭什么去恨?”
“只是有时候,我又觉得他们欠了我的,他们把我卖掉,让别人吃掉我,却给那两个孩子换了钱来吃饭,这是他们欠我的债,难道不该还给我吗?”
叶闵道:“他们找上你,让你李代桃僵,你才想到要趁机报复他们。”
青葛:“我最初也曾经有过挣扎,也曾经想过拿着银子直接离开就行了,狠狠讹诈他们一笔银子,算是对他们的报复,而我只想要度过我自己的一生……可是后来经历了种种,我的想法变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她没办法放下的。
也许是罗嬷嬷日夜的叨叨,她一直在说那夏侯见雪是如何高贵,而自己是如何卑贱,于是她反而生了逆反之心。
当然也许是那一日,她既当王妃又做暗卫,她狼狈而绝望地趴在灌木丛中,她生怕被发现,拼命掩饰,她甚至想出卖自己的身体,就那么绝望地跪在了叶闵面前祈求他,可是宁王面对她的时候,依然是居高临下看狗一样的眼神。
这一刻,关于夏侯见雪和王三的对比是如此惨烈和直白,宁王是怎样宠爱着他的王妃,便是怎样鄙薄着那个狗一般的自己,这让她完全失衡,嫉妒,痛苦,以及心底深处的自卑,几乎将她击垮。
当她终于逃脱了一切,终于活下来,勉强平息了适才跪这个求那个的狼狈,终于可以躺在柔软的榻上松口气的时候,她便无法平和地面对这一切了。
她几乎是从污泥中靠着自己一点点爬出来,而夏侯见雪却理所当然地可以享用这一切,享受柔软温暖的缎褥,享受宁王悉心的宠爱。
本来这一切她可以不在意,这个世上有许多人天生比她命好,什么都不需要付出就可以过很好的日子,这都是命,她接受大家的命各有不同。
但若那个人是夏侯见雪,而夏侯见雪便是那个分明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妹妹,且是那个用她的肉来换取吃食的得利者,她便无法平衡了。
她甚至会有一种偏激的想法,这其实就等于夏侯见雪和当年那个小哥哥一起吃了她的肉,喝了她的血。
他们吃了她,才得以生存。
甚至在他们身后,在他们走过的那片大地,依然战火连绵纷争不断,依然有人被吃掉,他们在逃离了这一切后,却能心安理得,他们成为了夏侯氏的嫡子嫡女,享受着盛世繁华,享受着男女情爱,还诞下了他们的后代。
她根本无法接受。
该死的绝不是她,而是那些人。
是那个把她抛弃了,把她卖为菜人的妇人,是享受了她的卖身钱心安理得地过着富贵锦绣日子的人!
是背叛了昔日诺言忘记了自己来历醉生梦死的人,是沉溺于兄妹不伦之情却毫无羞耻的人!
况且,不是她以为的“她不是什么亲生的”。
她也是夏侯夫人的亲女,是夏侯止澜的妹妹,血缘至亲!
既如此,那为什么被舍弃的是她,这么多年他们都没找过自己吗,不曾良心不安吗?
她也曾经试探过罗嬷嬷,可是罗嬷嬷显然并不知情。
所以,是夏侯夫人卖掉了自己,却隐瞒了真相,甚至不曾回去寻过自己。
让她怎能不恨。
于是报复的想法在那一刻便滋生了,这些人从来不是她的血缘亲人,都是仇人,她必须让他们痛苦,把自己吃过的苦,十倍甚至百倍地还给他们。
可是夏侯家的力量太过强大,那不是她能抗衡的,她在夏侯家族面前无异于螳螂挡车。
叶闵又道:“我的眼睛,也是为你所害。”
青葛望着叶闵:“你终于承认,你眼睛已经瞎了。”
叶闵:“你故意送我银梳,银可试百毒,我见是银梳,自然不加以提防,但你却在银梳上施以罕见毒物,这种毒初时不显,可是日复一日,这毒缓慢潜入我的体内,等察觉时,已经侵蚀我的双目,且毒入膏肓,便是大罗神仙都难解此毒。”
青葛痛快承认:“对,是我害了你,是我毒瞎你的眼睛。”
叶闵漠声道:“你到底给我下的什么毒?”
青葛:“你是不是一直在查,对着那把银梳查,却查不出所以然?”
叶闵听此,倏然明白了:“难道你的毒不在那把银梳?”
青葛笑了下:“其实我以王妃身份替嫁入王妃后,那一日,我第一次去见你,这毒我都给你下好了。”
叶闵沉声问道:“毒在何处?”
青葛:“你往日最喜在榭树下品茶看书,以至于身上总是有榭树的气息,所以我便在榭树上涂抹了乌头焦。”
乌头焦是一种并不起眼的毒,但是乌头焦中却有木焦油,木焦油的气味可以伤人眼目。
叶闵骤然明白了:“榭树的气息掩盖了乌头焦的气息,而乌头焦散发出的气息让我双目失明。”
青葛:“正常来说乌头焦不至于让你失明,毕竟你是千影阁最顶尖的高手,这么一点毒怎么会影响你,所以,毒早就在,但你不会被毒。”
“一直到我决定出手时,便送给你银梳,那把银梳可以理气活血,疏通静脉,也可以助力乌头焦侵入你的体内,你若想不到榭树,对着那把银梳查,自然永远查不出根源。”
其实如果叶闵离开千影阁,或者说离开宁王府,那他也就不至于中毒了。
那样自己也不必非要毒瞎他。
只可惜他不会离开。
叶闵彻底懂了:“你早就设下埋伏,只是待到银梳出,你的谋算才动,可是到了那时候,我便是对着那银梳查上一百遍,我也不会认为它是有毒的。”
青葛:“是,我既然要毒你,自然要在你最不防备的时候早早下手,至于后续要不要送银梳,也得看心情是不是。”
叶闵冷笑:“
为了谋算我这双眼睛,你可谓是用心良苦,这一招实在是高明。”
青葛:“谢阁主夸奖。”
叶闵嘲讽地道:“你一面对我下毒,一面却对我关心备至,三十七号,你不亏是我一手调教出的得意弟子。”
说着间,他再次束紧了手指,箍住了青葛的颈子。
青葛不再挣扎,闭上眼睛,安静地等待死亡。
这时候,一阵风吹过,青葛感到了冰冷的凉意。
随之而来的是叶闵的叹息:“现在,你觉得,我可以杀了你了,是不是?”
青葛:“是。”
叶闵笑了一声:“三十七号,你从小就够狠,不但对别人狠,对自己也足够狠,你一直在激怒我,设法想让我杀你,你以为我不知道为什么吗?”
青葛神情微动。
叶闵淡淡嘲讽:“莫经羲是如此自以为是,罗嬷嬷太过天真,而夏侯见雪那个名门闺秀又是这么幼稚,他们以为宁王是傻子吗,竟然可以瞒天过海!从一开始,这个计划注定被拆穿,你早就预料到这一切,你不过是陪着他们玩个游戏,演一场戏。”
青葛紧紧抿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