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错 第25章

作者:老石芭蕉 标签: 古代言情

  “去幽阳谷。”

  姬无虞站起身,朝刀卫伸手:“信。我要看信。”

  “别看。”燕山景在栏杆上出声喝止,千万别看。

  姬无虞抬头看她,他歪了歪脖子,他两道墨画而出的眉毛微微挑起,所有的南理人都仰着头在看她。

  圆脸的女刀卫已经将书信递给了他,一张是陈旧的婚书,一封是写着姬无虞亲启的拒婚书。

  姬无虞挑了挑眉:“退婚书?”

  “嗯……”

  “还退吗?”

  在所有仰脸看她的南理人中,他的头发梳得不好,乱七八糟的,他的银饰也因为多日奔波,缺了好些,他身上的衣裳又被血泡又被水浸,料子也失去了初始的光彩。可这些,都挡不住他的眼睛亮得惊人。

  燕山景摇头:“不退了。”

  姬无虞微微一笑,将退婚书和道歉信一并撕了,纸片纷扬如雪,白纸黑字,他都没有看。她既然不退,那些话也都失去了意义。

  燕山景突然很想亲亲他的眉毛,亲亲他的眼角。

  他低头,看向别处:“所有人,见过净山门长歌长老燕山景。”

  燕山景在净山门时也常被浩浩荡荡的小弟子们问候,但这些异域打扮的南理人齐齐向她行礼,还真是头一回。

  他们行礼也和西南郡的礼仪不一样,面容似乎也比西南郡人更深刻,瘦削的脸颊和凹下去的眼眶,神情肃穆,燕山景心中默默一震。原来,这就是南理人。

  燕山景做了多年长老,她稳重道:“诸位南理义士不必拘礼,舟车劳顿,可都吃过饭了?”

  姬无虞一挥手:“自己找地方歇了,少挤在这里呜呜嚷嚷一大堆。和我同行的还有红林梅州的崔大夫,别打扰人家休息。有话回我,明天再说。”

  燕山景端着阳春面回房休息,不料姬无虞不请自来,不知何时就坐在她的房间里,专心致志地把他自己撕碎的信件拼回去,小小一张桌子,他摆了六盏油灯,他这是要把每个字都看清楚。

  燕山景都被气笑了:“你也不嫌熏眼睛?”

  姬无虞哼了一声:“你好不容易写给我这么长的信,不一个个字看清,怎么对得起你废的笔墨?”

  燕山景弯着腰看他读信,姬无虞真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燕山景的笔误,他都看得清楚明白。

  其实写信也就是半个月前的事,可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环环绕绕的九蛇山,她和姬无虞共度风雨数日,岂不是十来个千年。她忘了她的拒婚书写了些什么,也是人之常情。

  “吉凶祸福,不以人意而转,姻缘盟约,或有高堂契约。然,天下之东西南北,韶华之春夏秋冬,若困于婚约,便匆匆终身误,彼此两相负,……此番拒婚,持笔艰涩,行文困难,言辞不足以表歉愧之心,文藻不足以表感激之情,千言万语,景之所愿,唯贪净山门一片屋檐下之安宁,行文于此,已不知所言。”

  燕山景读书不多,绞尽脑汁写了一篇拒婚书,她认为这是她平生的最高水平了。万一以后她和姬无虞成不了,她写不来第二封了。

  下次退婚,估计她得找个代写。

  代写价贵,这个婚还是不退了吧。

  燕山景在他开口说话前,先发制人,直接坐到他的大腿上,她岔开话题:“大家都去幽阳谷?我的轻功恢复很快,去那边一趟,应该能全部治好了。”

  先贴一贴,算美人计。再说点别的,算调虎离山。旧账就别翻了。

  “你的毒看起来也没有以前严重了。那片丹樱花海,真是妙不可言。凭空出现,于你我,简直如有神助。”

  燕山景坐在他大腿上,一本正经地谈正事,手指却在玩他辫子上的银饰,姬无虞慢条斯理收好信件碎片,又漫不经心问道:“我的腿,好坐吗?”

  “还行。”

  “有本事别下来。”

  姬无虞突然岔开腿,燕山景没坐稳,只能搂紧他的脖子,随后他又并拢了腿,两个人却贴得更近了,燕山景顺势倚在他怀里,她才不怕呢,她又不会随意脸红。

  是他先出招,也是他先扭头,不自然地躲开眼神。

  “你的拒婚书,我收好了。”他低声道,“你说了啊,你喜欢我的,不能再反悔了。”

  燕山景嗯了一声,姬无虞恶狠狠地亲了她一口,燕山景失笑,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腿上晃来晃去。

  只是这浓情蜜意的时候,她疑惑地哎了一声:“你的痣,位置又不一样了?”

  她的手在他的脖子上摸了摸,她记得很清楚,他们在花海时,他的痣还在脖子上啊,怎么现在又没有了?

  姬无虞想了想,他解释不清,这件事得让长辈来解释。

  “到了幽阳谷,南师叔会向你说明的。”

  “哦。”

  姬无虞在思考如何把真相告知燕山景,而燕山景脑子里却在想另一件事。

  她到了有热饭热菜的地方,身边有不少南理的刀卫,相当安全,想她这一路上的见闻,想起老朱和媚娘,想起三虎山寨的翠翠,还想起天巫神火海中的李家老两口,她最后想起了小白。

  不久前的雨夜,她也是投宿客栈。小白还在她身边。她来了一趟九蛇山,发现父母的踪迹其实并没有完全消失在这世界上,而她一直都安心住在葫芦州的绿雨白雾中,刻意回避父母的过往,回避那些刀光剑影,在净山门的屋檐下躲避所有的腥风血雨。

  然而摘月斋找上了门,虽然不知道具体投毒的凶手是谁,她却几乎确认了,中毒之事一定和摘月斋脱不了干系。

  她将中毒始末原原本本地说给姬无虞听,包括吴名刀的挑衅和追杀,他揉了揉太阳穴:“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燕山景暂时没有心情想这些,她一心都在想乔观棋。回净山门后,她就会见到观棋,而观棋和燕白两情相悦,她要如何把小白的死讯告诉观棋呢?

  观棋不善言辞,她知道燕白身故的消息,大概也不会大哭大闹,只会脸色苍白地接受一切吧。

  不过燕山景有时也在想,小白或许还活着呢,不是说亲人去世都会有感应的吗,今生也许还能再见到小白。

  “姬无虞。”

  “嗯?”

  “去了幽阳谷,再陪我找找春拿山我父母的坟茔吧,我想去吊唁。另外,也给小白立一个衣冠冢。”

  “好。”

第31章 以人为鉴

  第二日午饭时分,燕山景睁开眼睛,她一眼就看得出来,这就是她从前的作息习惯,她睡到午时了呢。一不小心,就睡到了午时呢。

  她穿好衣服,泰然自若地穿过走廊上静默无声的南理人们,慢条斯理洗漱好,就叉着两个包子回屋子美美享用午饭,她叉着腿在椅子上吃饭,吃完了饭,她寻思没什么事,再睡个午觉吧。姬无虞从清晨等到中午,看她进了房间,还以为她很快就会出来,不料他又等到了傍晚。燕山景也不是全在睡着,只是不想出来见人,索性姬无虞一起不见,半梦半醒的感觉甚好。

  门外的两个人正在讨论燕山景这么睡会不会睡出病,崔霁轻声道:“久睡不醒,气血不足,需要调理。”

  姬无虞摸了摸眉毛:“是吗?”他觉得燕山景纯懒,但是在外人面前,还是给她留点面子吧。

  崔霁手里捏着个信条,姬无虞早就留意到了,轻声问道:“崔兄,有烦心事?”

  崔霁的烦心事来自于摘月斋,摘月斋的北辰凶悍,其他探子和撰稿人烦如蚊虫,防不胜防,崔霁手里捏着是这小客舍里发给客官们的草纸,九蛇山的人不太懂江湖事,因而那些江湖小报文字臭不可闻,具有双重含义。

  姬无虞接过来读了两行:“红林州神医脚踏两只船,桃源剑武女素手撕情郎。哦——这上面说,崔兄你被撕成了两半,已被抛尸河中。你还好端端站在我面前,我看这消息是假的。”

  “从头到尾都是假的!”崔霁急了,“人言可畏!”他急得直摇头,“他们这么胡说,究竟有何益处?我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恶棍,青青也和撕人没半分关系。自从来了南部,我老听到离谱的谣言,什么武林盟主是女转男,九雷岛盟主白天做人晚上当狗,唐鸢刀家主偷剃狗熊毛治秃头,越说越猎奇!别人看到我都不在乎,可万一青青看到这种消息,她性格刚直,恐怕要伤心很久。”

  姬无虞近来和燕山景感情甚笃,他便对自己那几天的花前月下经验自信起来,便凑近崔霁:“你为何不去把青青追回来?我看人和人都得各退一步,你要是还喜欢青青,退两步也不是问题。她在桃源剑?那是东南郡,不是很远,你往东去和她当面解释一声,不好吗?”

  崔霁真往后退了两步,他摇头:“不是那么回事……”

  姬无虞反正现在有空,不介意听听崔霁的心事,特别是他和青青的矛盾,要是能解决,就是回报崔兄当时美言的恩情了。

  “我和青青志趣相投,她不擅长和人交往,往好了说就是正直,往坏了说就是有些不知变通……她在桃源剑受人冷眼,和我成亲后,搬到了红林梅州的药庐。我很忙,忙着治病救人,她从来不会抱怨我没时间陪她,我还觉得我很幸运。其实,压根不是那么回事。不久后,她就告诉我,她决定成为游侠,也就是到处行侠仗义。我一听她有这么大的志向,自然支持。”

  姬无虞挑眉:“那不是很好吗?崔兄你治病救人,她扶危济困,你们是同道中人。”

  崔霁喃喃自语道:“是吗?可能就是因为我们太像了吧。去年武林争斗不歇,我到处行医,青青则在南部游历,我们起初还通信频繁,但随着时间过去,从半个月一封,到一个月一封,再到两三个月一封,我明显感觉到我们的感情在变淡。我试图挽回时,青青来信问我能不能和离。”

  “她一向有什么说什么,她说,她喜欢我的时候,常常觉得爱意都要从骨子里冒出来,可她在异乡漂泊时,人很累,心却是满的,满到把我挤了出去。她好像都不记得,喜欢我是种什么样的感受了。那种爱,简直像她做的梦。”

  “我们是同道中人,可是同道异梦,我还有什么话说,只能放她去了。现在她偶尔还会给我寄来只言片语,保留知己之谊,我该知足了。”

  姬无虞哑然。他不光是为崔霁难过,也是看到他和燕山景。九蛇山亡命天涯生死相依,丹樱花海中爱欲燃烧,此后一路浓情蜜意,但他和燕山景,不会有这么一天吗?不,燕山景和他是不同的。她说了,要和他结伴而行,去幽阳谷,再去芜鸢城,芜鸢城距离南理很近,在那里,他们就可以问群山问苍天问高堂拜天地了。他会把燕山景留在他身边的。

  崔霁讷讷道:“说多了,这些话我从未对人说过,也请世子为我保密吧。我的想法很不男子汉吧?别人大丈夫,都会去追回妻子,可我却说放手就放手了……只因为我想,我从前就欣赏她的侠气,所以更不应该为了在一起就把她拘束回我身边。”

  姬无虞刚安慰好自己,一听崔霁这几句话,心里更不是滋味。他摇摇头,算了不想了!去了幽阳谷再说!他和燕山景还没走到那一步,走到了再说!

  他答应崔霁:“没什么男子汉不男子汉的,你的想法若对两个人好,就是好的想法。”

  燕山景推开门:“我也会为你保密的。不过,阿虞说得对,对两个人好的想法,就是好想法。如果两个人分开,比聚在一起更好,那就是分开好。”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姬无虞若有所思瞥向刚睡醒的燕山景,他抿了抿嘴唇,燕山景脑子还不大清醒,听了会崔霁的心事,便出来安慰崔兄几句,她尚没有以人为鉴的心思。她更关心一会晚饭吃点什么,能不能吃到爽口的酱瓜。

  崔霁告别二位,燕山景兴致勃勃地欣赏阿虞的美貌,原先只见过他穿玄黑青蓝,他换了身暗红色的衣裳,更衬得唇红面白。头发也精心编过,银饰换了一色新的,就连腰间的绷带也格外干净格外雪白,他靠着门,神情严肃地看着她。

  燕山景正琢磨着她是不是也该换回她在净山门的道袍校服,才更衬出仙鹤长歌的风华气度,这样才好相配嘛,她琢磨不到一时半刻,姬无虞便背对着门,认真道:“刚刚崔霁的话你听到了?”

  “听到了啊。”燕山景久睡过后,脑子就离家出走,“崔兄的感情经历也和别人不同,颇有意思。”

  燕山景倒不觉得崔霁因为前妻苦恼有什么意外的,圣人也有爱恨情仇,崔霁尚未成圣,只是个很忙的医生而已。她意外姬无虞的态度,他怎么那么多愁善感?但她没怎么想他的愁绪,他本来就是那样的,一时晴一时雨。她安抚似的摸了摸他的脑袋瓜。

  她此刻心里老盘旋着弟弟的下落和安危,她刚刚梦到弟弟了,她有些犹豫要不要去幽阳谷。她先前确信他生还希望很低,是因为那时她困在九蛇山,推己及人,但她都能遇到姬无虞,一路逃出生天,难道小白不能活?他当年一个孤儿,靠自己摸爬滚打十几年,他那时都能活,现在大概也有希望?

  她还是应该再在九蛇山找找小白。给观棋的信,一时半会先不写了。她想着燕白的事,因此,她丝毫没把崔霁的事往自己身上扯,更意识不到姬无虞正思忖着该怎么把她带回南理。

  姬无虞默了片刻,她怎么那么迟钝?

  他轻声道:“我舅舅快来了。”

  “你舅舅?”

  “嗯,我舅舅随行我来接亲的,他也有一队人马,现在上山和我汇合。”姬无虞隐瞒了一部分事实,舅舅才不是陪他接亲的。他北上净山门的目的很复杂,母亲的说法是过去退了婚取蛊走人,祖母的说法是过去解除误会成亲,取蛊是下下策,她答应得很勉强。总之最后舅舅陪他北上了,没想到路途中会被天巫神教耽搁这么久。

  燕山景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就放心吧,我很会和长辈相处的。我师兄都六十多了,你舅舅顶天也就五六十。所以,不必担心我紧张或者失礼。”

  姬无虞摇头:“我才不是说这个。江湖儿女,你就是当我舅舅的面吃两个大猪蹄不擦嘴糊一脸酱油,他都无所谓。我是想说,我舅舅加入了我,还有他的精锐刀卫,我的人手很多,我近日不能启程去幽阳谷。”

  “啊?”

  “姬无忧大概还在九蛇山流窜,天巫神的教众和祭司更攒聚在峰顶。既然人手充足,就得去解决。”

  燕山景立刻领会到他的意思,怪不得他的神情那么肃穆认真,虽然领会到了,但是她还是克制不住她的担忧:“你要再上一次九蛇山?”

  “你的毒怎么办?你不去幽阳谷彻底解决掉余毒,会不会有事?”

  姬无虞垂下睫毛,他轻声道:“只要你没事,我就不会有事。”

  “这种时候了,还说什么情话?”燕山景瞪了他一眼。

  “……随行我舅舅的还有他的祭司和巫医,都能控制住我的毒。我不去幽阳谷,也不会有大碍。只是,我担心你。”

  燕山景扬眉,她轻蔑一笑:“我已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燕山景,内力都回来了,我出一剑,足可破开天边晚霞,震开山门晚钟,别小瞧我。”

  “你先别担心,幽阳谷我暂时不过去,我要留在九蛇山找找我弟弟。理智上想着他生还希望不大,但心里总过不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没见到他的尸身,就不该走那么早。”

  傍晚时分,司朗的队伍抵达五蛇山道的客舍,比起姬无虞那些玄服紧袖的年轻刀卫们,司朗队伍中的人更令人望之生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