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石芭蕉
南流睢轻声感慨:“阿忧比我想像中要厉害得多。短短数十日,子蛊居然爬进了这么深的地方。”
燕山景敏感道:“子蛊?那母蛊呢?”她知道她和姬无虞身上是丹樱蛊阴阳蛊相连,但原型是子母蛊。
南流睢摇头:“不是你和阿虞身上那种。寻常的子母蛊是人造的脐带,母蛊还能种在父亲身上,就是为虚弱的孩子保命,等孩子恢复健康,取出来后一家人都会无碍。可……我想,大公子改过的子母蛊,非同寻常。”
他指了指崔霁身侧的那个女人:“母蛊在她身上。”
崔霁旁边还坐着巫医,崔霁不耐烦地驱赶过巫医,但现在不得不并肩作战,足可见这些蛊虫的棘手程度。恶人若有能力,那恶就难以招架。
那女人朝南流睢伸手:“还我的孩子——还我的孩子!”
黑色蝴蝶猛扑向孩子的口鼻,南流睢轻声道:“那女人不是他的母亲,她没有生育过。”
她被巫医和崔霁制住了,燕山景神情复杂地目光游移。
黑蝴蝶是南流睢自己的蛊虫,方才诱引过后,似乎从孩子体内带走了什么,南流睢伸出手,一个小小的黑点在他掌心蠕动,刚刚还伸出手找孩子的女人表情茫然,她左顾右盼,不知道她刚刚在干什么。
南流睢抱着孩子晃了起来哄他睡觉,可他仍旧满脸忧心:“大公子的构想让我胆战心惊,他似乎在做某种可怕的实验,他要人主动去死,还要一个女人对不是她的孩子生出母爱,人的情感最初就是舐犊之情,若母子情深都能人为操控,他操纵人心,不是轻而易举?我从不知道阿忧是那样的孩子,我们都被他骗了。”
燕山景深吸一口气,她舔了舔嘴唇:“敢问前辈,他们取出子母蛊后,还会继续虚假的母子情深吗?”
“不会了。”南流睢看向那个女人,她身侧悬挂着三幅画像,佛像老君像西王母像,巫医正在摇晃一个骷髅头,头颅里不知塞了什么,那异物滚来滚去,发出让人不安的响动。
崔霁和他前妻分离的故事没触动过燕山景,此时这种子母蛊的残忍却让燕山景心中异动,她轻声问道:“我和姬无虞,若取出丹樱蛊,我们还能和以前一样吗?”
南流睢惊愕地抬头看她:“世子同意了?”
“我还没问过他。”
“太君最讨厌用蛊虫做歪魔邪道的人,她不屑于操纵人心。我想,你们的感情是自然生发的,取出后,不会像这对可怜人一般。”
燕山景放心了。她长舒一口气:“好,我会把这些事告诉姬无虞的。之后还要麻烦前辈了,我们要取蛊,只能劳烦您。”
燕山景忙来忙去,在此地见到了大量被姬无忧改造过的人,有人额头上鼓出一个淡黄色巨大脓包,脓包中似乎有活体在动,那活体就快要破出脓包而出了,如快要孵出小鸡的鸡卵一般。
巫医安慰燕山景:“看着可怖,但此人神志清醒。等他饮下麻药汤剂,我就为他割去寄生之物。”肉体之痛可以痊愈,精神萎靡康复却难得多。
另一个人抱着一个巨大的南瓜,南瓜的瓜瓤全烂了,里面的天巫神像手臂正在动作,如有人牵丝引线,他拿着一个小刀在南瓜的外皮上刻画,燕山景问起其他蛊师,是南理文字吗,可蛊师摇头:“他画的是九个太阳九个月亮,是他们天巫神教的一首经颂,九日九月,天神现世,死去的魂灵复苏。”
蛊师朝燕山景比了个嘘的动作,接下来他眼疾手快,一脚踢开那南瓜,骑坐在浑浑噩噩伤患身上,手里捏着个银勾,直塞到他喉咙里,燕山景目睹一条小银蛇爬出喉管,惊诧道,可蛊师大汗淋漓如释重负:“好在是蛇蛊,也没有将他咬得肠穿肚烂,都能治。”
燕山景在这里目睹诸多怪现象,但悟了,姬无忧的蛊术骇人听闻,但南理这么骇人的蛊术也不常见,都存在于传说中,大多数都是他自己创造的,他的创造并不那么完美,人们一眼就看出来有异。眼睛能看出来的不对劲就通通有救,等到了面上都看不出的时候,姬无忧的害人之道也就完美无缺了,到时候必然天下大乱。
天巫神教有了姬无忧如虎添翼,但这位大公子的创造不着边际,东一榔头西一棒槌,那些教众追随着他,忙前忙后,却并没有广泛传教,反而是跟着丧命。这真是个黑暗的幸运,燕山景半点笑不出来,但姬无忧不肯脚踏实地,对他们是有利的。
姬无虞午时总算赶来,他一脸晦气:“从未见过那么难缠的谣棍。”此时崔霁正端着一个盆子路过,姬无虞看了一眼,盆中满是蠕动的蛊虫,姬无虞脸都绿了,不受控制地干呕出声,他逃似的离开了这里,燕山景尾随他,拍了拍他的背。
她好笑道:“你可是蛊学世家的世子,你怕虫子?”
姬无虞扶着栏杆,半天缓不过来:“我十岁时刚回雪廊,我爹搬来五大缸的蛊虫,教我认。我哪里见过那世面,吐了三天三夜,而后人家都笑我胆小鬼。之后我更能适应论理,实践总是很差。我从不养蛊。”
燕山景看了那些场面,只觉得神经发麻,但更多是庆幸他们还有救。此时,她也疑惑,她问道:“你这么怕,怎么会选你当世子?”
“我祖母说,姬无忧心术不正,当不了世子。”姬无虞直言道,以前他还能替大哥遮掩,觉得祖母说话太过分,但现在他也承认。眼下唯一不承认姬无忧无可救药的,恐怕只有他们的亲娘了。
“姬太君眼光老辣啊……你当世子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姬无忧可能才十几岁,还是风度翩翩的大公子吧,她就那么说了。但你这个世子,其实也当得很勉强,你十岁前茶剑道人不教你的吗?”
“我祖父是中原人,他来自丹枫山庄,一直都用剑。他说初相识时三言两语就被祖母骗到了南理,结果来了适应不了,可我爹又快出生了,他熬了二十多年,熬到我爹娘成亲了,就离开了雪廊。他不可能教我。”
燕山景轻声道:“我想,我去了南理,也一定和茶剑道人一般适应不了。”
姬无虞捏紧栏杆,他回头看她:“你要不要散散步?这里好闷。”
第37章 两地难
人们常常晚饭后消食,但燕山景和姬无虞却在午饭后并肩散步。幽阳谷遍植芭蕉,芭蕉深处有人家,鸡鸭鹅满地跑,常有儿童拿着玩具疯跑。
姬无虞轻咳一声:“牵手吗?”
说来也奇怪,什么都做了个彻底,牵手他还要询问她。
燕山景莞尔一笑,将手递给他:“喏。”
她的手有很多练剑出来的茧子,可此时被他的手包住,却那么柔软。在九蛇山上,两个人不知牵手跑过多少次,姬无虞此刻还是脸红了,燕山景看着他的红脸,她付之一笑,转头去看头顶的拱桥,拱桥上爬满了绿藤,藤中鲜花蓬勃,薄雾濛濛,露珠落如雨,点点湿青苔。
竹楼二楼开了窗子,那窗口挤了三四个笑脸,都是孩童的脸,他们笑嘻嘻地对着一身南理人打扮的姬无虞道:“阿哥带阿姐去哪里玩呀?”
姬无虞忽然拉起燕山景:“快跑!”
燕山景被他拽向前,差点踉跄摔了,身后就是孩子们的笑声,和往下泼水的声音。
上了拱桥,二楼就成了一楼,窗口的孩子们见势不好,一哄而散:“要来抓我们了!”
燕山景甩了甩湿乎乎的袖子:“他们为何要朝我们泼水?”
“南理孩子,总是如此。”姬无虞摇头,他料到了,几乎那几张圆乎乎的脸一探出窗户他就猜到他们想干什么。
“是婚礼习俗,南理人成婚会有孩子朝小夫妻洒水,意味着祝福多子多孙。所以有些孩子碰到青年男女路过,就往下倒点水,那就不是祝福了——只是想看人狼狈而逃。”
姬无虞解释得一本正经,燕山景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原来如此。”
她也没话说了,姬无虞松开了她的手:“离我远些吧,幽阳谷人家多,保不准还有一窝孩子要往你我身上泼水。”
燕山景嗯了一声,背着手快步走开,她一回头,姬无虞愣住了,燕山景说离远些就离得很远,燕山景开怀而笑,继续往前走,她不用看,也知道他会跟上来。
姬无虞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踩水车。水车上边的石头长了些苔藓,燕山景赤足踩在石头上,清晨她并未如何梳发,只挽了个松松的髻,她头顶芭蕉叶,绿盈日光洒在她脸上,她招手:“你来了。”
“嗯,我来了。”
姬无虞坐在岸边的石头上,溪水中的槐花打着转儿去了下游,他学燕山景的样子,也顶了一片芭蕉在头上。
“我和观棋之前在葫芦州划船,啊,你不认识观棋,她是我师父的孙女,也是我在净山门的好友。我和她一人顶一片荷叶,有一次一只小青蛙睡在了观棋头上。观棋一动不动任由它睡,直到观棋划完了船,摘完了莲藕,薅完了荠菜,青蛙都乖乖地待在她的头顶。观棋把荷叶放在了岸边,我们乘着夜色回去,一路蛙鸣蝉叫。”
姬无虞伸手划水:“我和弟弟——哦,我有个小弟弟,他今年七岁,身体很不好,不爱吃药,我答应他陪他去找燕子,他才吃药。那天燕子们大约有集会?我们在黄柳丝渡口看到了很多燕子,他很开心,我也开心。他回去画了画送给我,我一直留着。”
燕山景微笑:“真好啊。”
“嗯,真好啊。”
姬无虞低下头清理靴子上淤泥的功夫,燕山景已泼来了水花,她早就想这么干了。姬无虞一抬头,清凉溪水兜了一头脸,他正沉浸这温馨美好时,燕山景居然拿水泼他,这怎么可以忍?
姬无虞自然不忍,两个十八九岁的人在溪水边打起了水仗,衣衫又湿透了,燕山景一时没站稳,从石头上摔下来,正压在姬无虞身上。
他摘掉她头顶的绿叶:“狐狸狡猾,燕山景脚滑。”
她今日白衣红披帛,他抓住了红色披帛,就抓住了燕山景的狐狸尾巴。
姬无虞的手指在她的腰上摸索着:“水车废弃,上游清净,此处无人。”
他将她抱起来,她正坐在他的腿上,夏日衣衫薄,彼此身体的曲线和温度都微妙地袒露于幽阳谷的密林幽绿下,她朝他做了个口型:“想做什么?”
姬无虞拉着她的手摸他的口型,哦——那是九蛇山的回忆。
燕山景摸着他的嘴唇变化,燕山景的披帛已缠在他的腰上,发丝沾了溪水,发尾湿得往下滴水,脚下的鹅卵石似是故地重游,也是一片石滩,也是脚趾踩着圆润坚硬的石头。
她搂着他,感受他的气流和口型。
他说了什么,燕山景看不懂,他扭过脸道:“是南理的方言。你还记得那些孩子朝我们泼水吗?你也向我泼水了。”
燕山景恍然大悟,原来她是被调戏了啊。他是不是在动婚礼的脑筋?她似懂非懂摸了摸头:“所以你刚刚是不是喊我娘子啊?”
姬无虞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我学富五车。”燕山景觉得好笑,“你占我便宜啊?这么隐晦?”
他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放在她颈窝处,他说话时,喉咙就抵着她的肩膀震动:“我……不能喊吗?”
燕山景哑然失笑,姬无虞想撩拨她,可是又害羞,都不肯和她面对面说话,现在他就很烫手,若不是溪水清凉,夏天她还真不愿意被他抱着。
她从善如流道:“相公。”她挑眉,喊喊而已,怎么样呢?
姬无虞更烫手了,燕山景不用回头看,就知道他一定面红耳赤。
十九岁的姬无虞撩拨完就害羞得像刚出炉的热山芋,再过三年五载,他会变成什么样呢?燕山景乐见其成,他主动最好了,她懒得主动。
燕山景躺在他怀里,姬无虞玩着她的披帛。天地幽静,只有蝉鸣鸟叫,溪水哗啦,两人随意闲聊着,默契地没人谈起去南理的事。
姬无虞说起摘月斋的那个探子:“她不肯交代她的上峰是谁,但她满嘴胡话,弓虽人韦走过去,她就说他们兄妹非同一般,必是一对,把弓虽气得直哭,弓虽虽然是个姑娘家,但她从来不哭,足可见那个探子多气人。”
“她甚至还知道南师叔和我祖母的关系……口出恶言,还说……还说……”
燕山景真好奇了:“她说什么啊?”
“她说,南师叔年老色衰,姬太君的下一个目标是崔霁。”
燕山景倒吸一口凉气,崔霁和南前辈确实是一个类型的。那个姑娘的观察倒是很敏锐,可太君七十多了。
“摘月斋以前是首座和头部才有绰号,可现在什么人都有。我问了半天,她也不说真名,只说她很有名,叫鸦雏色,还说我能靠她挣大钱,放了她,她给我一万金。”姬无虞说着都被逗笑了,“她鬼话连篇,况且我要靠她挣钱?”
“鸦雏色……轻王侯……他们摘月斋现如今作风离奇,外号却都风雅。有点意思。”燕山景若有所思道,“那位小鸦姑娘,就算是鬼话连篇,应该也确实能提供些线索。她只是个小喽啰,若能找到她背后的人,我上报武林盟知会听风楼时,也冤有头债有主。我过会儿回去,给师兄写信,他提前联系听风楼主吧,虽然不一定联系得上,但未雨绸缪,万一呢。”
燕山景发觉,她一提起她回净山门,姬无虞就露出那种怪异的神情,她坐起身:“你怎么了?”
姬无虞目光闪烁,他倒问起她了:“你觉得我们未来如何?”
燕山景啊了一声——他这个问题比天巫神教和摘月斋加起来都难应付,她又不是睁眼说瞎话的方士,能未卜先知。他总旁敲侧击南理的问题,显然他心里有数。
燕山景也心里有数,甚至她比他有数得多。她和姬无虞九蛇山相逢纯属意外,意外里生出真情,虽则她做一天长老撞一天钟,一向无拘无束惯了,但他都点破了,她自然没法拉着他一起得过且过。
“这个么,难说。”燕山景赤着脚踩水,水花飞溅,她的心事也涌了出来,“我带小白回净山门后,就算处理好了摘月斋的难题,我也不能一走了之。他对我的恩情比山还高。说句不好听的,师父九十多了,生老病死,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除了师父,我还要传承长歌剑。长歌剑这一脉只有我一个人了,这几年的新弟子没有人有天赋学长歌剑,我还要等新的有天赋者出现。等这人出现后,我要倾囊相授,新弟子领悟的时间亦会很长,能否学有所成,更是未知数。”
“最后……我抗拒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地方,南理的礼仪南理的传统,我都不熟悉。我就这么过去,就等于背井离乡,离开我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那里我举目无亲。”
“所以,阿虞,我没法给你确定的承诺。”
说了这么说,燕山景勉强一笑,试图逗他开心,“我们还是厮守一时,开心一时吧?别想得太长远,老想那些分别的事,有什么用呢?”
姬无虞站起身,他靠着树,被她突如其来的坦诚和猝不及防的拒绝打得脑袋发蒙,他也心里有数,但听她一条条罗列她的理由,他都有些绝望:“听你的意思,你十年八年都不会来南理?”
燕山景尴尬地摸了摸额头:“你不也是十年八年不能来净山门?其实我未必就一定去南理,你要是能过来和我团聚,不也是种选择?”
姬无虞捂住额头,头痛欲裂:“我知道了,换做是我,我不能去净山门,所以你也不能来南理。”
“天巫神教的根基有多深,传播有多广,我还不知道。”水车呦呦,吵得他心烦,姬无虞将刀子卡进车轮里,水车停了,原本歇脚的燕子受惊飞走,“同样的,摘月斋神出鬼没,还会不会再次对你不利,也无人能预测。你我都是前途未卜的人,谁也不能给对方一个未来的承诺。”
燕山景听他那么说,也不禁伤感起来。的确,天巫神教和摘月斋个顶个的不好相与,她和姬无虞都在困境里,敌在暗我在名,别谈在哪定居生活了,这眼下的龙潭虎穴能不能平安度过,都是个问题。
丹樱蛊……不能留。她不能确保自身的安全,就更不能连累阿虞。
燕山景试探着开口:“我想,幽阳谷之后,我们就要暂别一段时间了。所以有的事,在幽阳谷我们就处理了吧,能让彼此的家人更加安心。”
姬无虞眼前一亮,他重重点头:“我也有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