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石芭蕉
“你相信我吗?”燕山景直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雨中火,山中初日,永世难忘。
而她的眼睛,是西南郡的云雾,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时时都在,又时时难以琢磨。姬无虞怔怔地盯着她半晌,猛地把她捞到怀里,燕山景又一次坐到了他的大腿上,他烫得厉害,难道她又不是?他又拍了拍她的屁股,拱她的脖子:“腿张开。”
他不管了,得不到回答,也是她先来招的。这人善变得像山林里的狐狸,可他偏要此时不是就在探究狐狸尾巴吗?管她几根尾巴呢,握住手里这一根,玩得她浑身颤抖不可,最好掉一床的狐狸毛,她果然在他身下翻腾和蜷曲,柔软的小腿蹬到他赤裸的胸膛上。燕山景的牙齿几乎在发抖,姬无虞胸膛上不知何时添了好些新伤疤,燕山景的头发尽散在枕头,她穿过黑发伸出白玉般的手臂,手指甲划过他的疤痕,划过哪里,哪里便起了微小的战栗。
她轻声问道:“你说丹樱蛊在哪里呢?是在这……还是在这?”
姬无虞骤然绷紧了身体,他趴在她胸前,咬牙道:“再找找?”话问得很凶,可他从前那种疾风密雨似的亲吻不见了,小心翼翼地蹭蹭她的脸,又蹭蹭她的脖子。燕山景牢牢抱住他,压着他,两人换了个身位,她轻哼一声:“明天带你去爬山赏梅。省着点力气。”
翌日晨起时两人都没事人似的拉开了一段距离,昨日还能牵牵手过廊桥,今日爬山总各爬各的,燕山景腿酸,但抱怨出来像赞美他。这口断头饭吃得有点太撑。
姬无虞莫名其妙道:“我想这不是小和的本意。”姬和这个孩子,怎么能料到他们那么无耻。
燕山景没理他。她也觉得无耻。
燕山景选的山是笋芽山,西南郡盛产嫩笋、嫩豆芽、嫩黄花鱼,笋芽山尤其著名。她记得山脚有大娘开客舍,冬日做炖锅生意,锅底是泡椒,滋味鲜美而丰富,姬无虞捞了一筷子笋条,突然愣神,冷不丁道:“只剩下一天半了。”
燕山景这几天过得如风筝收线,千里东风放飞了她的风筝,又要收走她的风筝,来来回回又抢又还,她在苍穹下仰望着命运,仰望得脖酸。可苍穹之下,她不孤单,还有一个人和她一起仰望。时时刻刻,分开的时候最想在一起。
食客很多,来来往往,姬无虞却瞧出不对来:“这些老人似乎都有些武功在身。”
“眼力不错。他们曾经是净山门的弟子。”燕山景帮姬无虞盛汤,“不是每个老去的剑道弟子都有资格升教学做督学,屋舍不够用,他们又不至于做杂工,所以遣散到山下生活。有人开武馆,有人当镖头,有人做家丁,各行各业都有。他们还会送自己的子女来净山门,练武虽苦,可葫芦州山脚处处都是做江湖梦的小儿女。阳非阳奇的父母原本都是净山门的,现在也不在山上生活了。”
老板大娘端来一盘热气腾腾的年糕,刚打的新鲜出炉,燕山景喜欢吃这个,食物的原汁原味格外触动味蕾,她朝老板一笑:“多日未见了。”
大娘自然认识她:“燕长老是有些日子没见过,我记得你上次来还是带你弟弟来,那小子是个左撇子,我给他切年糕,还把他筷子打翻了。”
燕山景失笑:“他不是左撇子,他只是嫌左手比右手清闲,累一累左手罢了。”
“好小子。哎呀,这么些日子不见,我想也是因为山门内乱吧。从夏天开始闹的,如今可解决啦?”
“一切都好,新弟子来了两批,快年关大考,小家伙们都使出浑身解数要争头名呢。”
大娘笑着比划了一下:“哦,我记得我第一回 见你,你也是个小家伙,那会素素还在世,素素带你和阿镜一起来照顾我生意,那时你就说不想练剑,想跟着我打年糕,你还记得吧?”
“记得记得,您每次见我都提这件事,怎么敢忘呢?腊月里我还来,给您的小孙子封个红包。”
“那好啊——燕长老,阿镜好吗?他半年前回来,是在村子里住了两个月,再回净山门的。哎呀,素素去世那么多年,他也不好好照顾自己,姜掌门把他送到这住,他每日不出门,脸都发青发黑,可怜得很。他一向身体不好,以前白疯子老打他,可能留下病根了。他离开净山门许多年,大概过得也不好。”老板说起邬镜直摇头。
“阿镜师兄现在很好,孩子们很喜欢他。他又回长歌馆生活了,虽然还是身体不好,但看着比以前好很多。我会告诉他,你们这些父老乡亲还惦记他的。”
说话间大娘已将年糕切成一段段的,她招呼着:“这位公子慢吃啊,你是燕长老的朋友吧?燕长老的朋友都一表人才啊,你们年轻男女看着真是可喜般配。长老,我去忙了。有事叫一声就行。”
姬无虞夹起一筷子年糕,淡淡的甜,他很喜欢。不过他还有关心的事:“邬镜原来离开过净山门?”
“嗯。”燕山景看他这幅样子,就知道他又要和邬镜过不去,无奈道,“消停些,都说了不喜欢了。”
姬无虞皱眉:“干嘛把我想得那么坏。我只是听方才那位大娘说他在此地居住时脸孔发青发黑,后来才上净山门,觉得他性格颇有意思。”
“他离开长歌馆后想必日子过得很潦倒,甚至到了山穷水尽又回净山门的程度。那些年他病噩缠身,照理说他应该上山去,净山门的医馆总比山下的能对症下药吧?可他偏不。大约是落魄少年羞见老街坊,才留在这里调养身体,等到他看起来没那么凄风苦雨,才肯上山与你们相见。其实是个很有心气的人。他离开净山门的理由,想必也是和自尊有关?”
燕山景敲着桌子,姬无虞有意思,她亲口承认对邬镜无男女之情后,他就能欣赏邬镜。说不好是心胸狭窄还是宽阔,这真说不好。
“差不多。阿镜师兄的父亲是前任长歌长老,他脾气极差,只喜欢练剑这一件事,可长歌剑的第七式叫涅槃,前面都以舒缓轻盈细密为主,到了第七式,陡然剑势放大,若内力不足,就难以承受这样的突变。我自知内力不足,从不尝试。可前辈却屡败屡战,渐渐走火入魔。”
“他心魔肆虐,所以格外苛待身边人。他殴打妻子,也就是素素姨,当然也虐待他的孩子,就是阿镜师兄。”
燕山景皱眉,她不喜欢回忆那个人:“素素姨不喜声张,认为是家中丑事。阿镜师兄也从小就沉默寡言,虽则那时长歌馆的徒弟只有我一个,但我和他却不熟悉,一则是要教我剑课的长老太多,我学了就走,来了就学,二则是他也阴郁安静,总被他父亲呼来喝去,一事不顺就招来拳打脚踢。”
“他其实不是长歌馆的弟子,他父亲说他不配。所以将他逐出了长歌馆。但还叫他打杂,他总鼻青脸肿地端茶倒水。”
“一点倒霉,还好安慰。可太大的不幸,旁观一眼都觉得残忍。”
“后来我在长歌剑道上天赋显露,就被白长老要去专注学长歌剑,长歌剑后继无人,他倾其所有把一切都教给我。有一次,他叫我不要急,我还小,再琢磨几年,就能将长歌剑九式都学透。我从不记得他有那么温柔过,心中很异样。”
“第二天,素素姨就去世了。他对我温柔了一回,对家人却恶毒了一辈子。这之后,阿镜师兄就离开了净山门。他比我大不少,那时已是少年,他背着剑独自下山门,说要去做游侠。此后就有许多年未见。他父亲死了办葬礼,他也没回来。”
“白长老最终还是死在了第七式涅槃上,内力驾驭不了剑,就会引发心血倒冲,顷刻暴毙。”
燕山景摇头:“这样的第七式,即使能发挥出裂天的威力,我也不会去赌。因而我十二岁学会第六式之后,就再没有长进。”
姬无虞陷入沉思,片刻后才道:“这样是对的。不过长歌剑入门那么难吗?剑学竟凋敝如此,从白长老再到你,似乎是单传?”
“嗯,越轻盈的剑法越难悟。”燕山景低头,“所以阳非阳奇虽然跟在我身边学了几个月,但都没人使出第一式。悟性不足,几年不入门的大有人在。长歌剑馆一直都人丁稀少。不是从我这辈开始,也不是从白长老那辈开始,而是一直如此。”
“所以你一定要留在净山门,等那个有灵气有悟性的孩子出现?”姬无虞谈起这事,竟意外地心平气和,他托着脸,“我知道你走不了,但没想到这么难走。”
“邬镜和我说,长歌剑是不该存留于世的剑法。他说得太极端,可不无他的道理。”燕山景敲着桌子,笃笃的声音像她纷乱的心事,
“是吗?那有一天假如你不用传承长歌剑,你会到别处去吗?”姬无虞的眼中似乎又有一点希望的火苗,“不是说,到南理来,任何的别处都行。”
海市蜃楼梦,虚无缥缈。
燕山景直视他的眼睛,却摇头:“我不知道。”
“能把我从净山门连根拔起的,唯有灾难。我不期盼灾难的到来。”
姬无虞轻笑:“好,那我也不期盼。”
燕山景拿着筷子的手在发抖。
正说着话,窗台边忽有唧唧叫声。二人循声看去,竟是野猴子,且那猴子眼疾手快,一把抢走桌上燕山景的长歌剑,便扬长而去,叫声极尖,嘲笑似的,在丛林中荡来荡去,来去无踪。
两人一惊,这是什么来路?
猴子抢剑又是送信,树皮信纸,剑锋笔墨,字数寥寥:“摘月斋消息,请见世子。”
第56章 第三天(上)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便没有丝毫犹豫,搁下钱就追了出去,天地难分界线,颠来倒去都是银装素裹,风雪呼啸,在这里追一只猿猴,谈何容易?
“姬无虞!那是河!”燕山景断喝一声,她拉住他,姬无虞茫然,他的眼睛刺痛,他捂住眼睛,痛苦地弯下腰,燕山景立刻悟到这是雪盲。她扯下布条蒙上他的眼睛,“你这这里等我!”
“不,我要和你一起走。”姬无虞抓着她的手,燕山景不得不带他继续追踪那只猿猴。那猴子看他们没追上来,还抱着剑回来了,叽叽咕咕大笑大叫,燕山景和姬无虞又跟上它,这么看,他的主人是一定要见世子不可。
人踪绝迹,猿猴过树的速度极快,那猴子不是什么寻常猴子,牙齿和爪子都锋利得厉害,被它踩过的树枝零落得乱七八糟。辨别它究竟往哪里跳需要极强的目力和听力,两人一同在雪中狂奔,仿佛又回到了九蛇山的山路上。姬无虞跌跌撞撞,拖拽着燕山景的手,燕山景护住他的眼睛,时不时问他:“眼睛还在痛吗?”
姬无虞每次都摇头,可每次都看不清前路。两人却共同地想起来他们在九蛇山的命运,可谁也绝口不提,什么时候,连回忆都是隐患?但此时谁都不说九蛇山,又是心照不宣地同道殊途。
姬无虞蓦然松开她的手,燕山景错愕回头:“这到处都是小湖小河,一着不慎,就是掉入寒潭,你别逞强!”
姬无虞摇头,他的指尖突然窜出一团火焰,色泽幽绿,是神殿中沉睡了一千年的青铜酒器,又是斑斓毒蛇的鳞片伸缩,白茫茫无极天地,一瞬枯荣。哦——这里不是九蛇山,他不是落难世子,他有的是办法。
雪水融化,不远处的猿猴尖啸一声,倒像一声大笑。
燕山景护住姬无虞,她二人都站在树尖,被其他树干倾轧的树坠下万千白花,白花如风铃左右嬉闹,只是无香。空中无风,鸟禽不来,燕山景一把拽下姬无虞,她直觉这是剑风。
钓鱼的人能根据水面涟漪判断鱼是否咬勾,剑仙也能够判断风中的一点剑意。
雪中再次起了猿猴的笑声,那个人终于现身了,站在两侧皑皑的白雪之中,中间阴火烧出了一条道,路经是赤裸的黑。
他像站在丹顶鹤的羽翅之界,他也像太极八卦图中的一个点,他是一团墨,也是一柄剑。
他一个人,肩膀上站着一只猴子,一人一猴,将他们引来。他袍下露出了一点脸庞,燕山景依稀可辨,那是一张极为年轻的面孔。西南郡居然还有这样一位剑道超群的修士,且他是为摘月斋卖命的。
燕山景愣神的时间里,她后方的姬无虞却动了,他没有带弓箭,却带了弯刀。
“还她的剑!”姬无虞蹬了一脚无花的梅树,弯刀藉着内力的势微微斜向那人,黑云压境般密不透风的刀法。
燕山景其实几乎没见过他用刀,他的弓弦声更能震颤她,他的刀法与中原与西南郡与东滨与她见过的所有的武林门派都不同。
黑袍的人提剑来挡,他将长歌剑抛向燕山景。
姬无虞的弯刀落在神秘探子的袍摆上,隐隐见了血。
燕山景站在原地,她只是一个晃神的时间,姬无虞就破了对方的剑招。姬无虞覆眼的布条在脑后随风飘扬。他……这么强吗?
她接住剑,小猴子愤怒地尖叫着,而姬无虞见好就收,跃到燕山景身边,燕山景扶住他。
“我无敌意。请见世子,就是请见。”那探子脱下黑袍。
姬无虞没见过他,他也看不见他的动作,看向燕山景道:“他是我们认识的人吗?我没听过他的声音。”
燕山景一拱手,对面的人垂首还礼。
“世子不知道我,可知道我的剑法。”那人将黑袍脱给姬无虞,“干净的。”
姬无虞一把扔掉:“什么,我不要。”
“阿虞,穿上。对你眼睛有好处。”燕山景已知道对面的人是谁。
燕山景很少参与武林盟组织的武林会面,但寥寥几次,她知道坐在最中央的人们是谁。
武林盟的盟主一百多年,都只从一个门派里出。三丹枫林三丹剑,丹枫少年,白马银骑,一剑燎原十四州。
净山门快马加鞭几十年也赶不上他们。燕山景曾被寄予厚望,可种种原因下,她输给了丹枫的少主。丹枫的少主也是武林盟的少主,他见过那么多的武功流派,即使天赋差不多,燕山景的实战经验与招数灵活度就是不及当年那位少主。
她输了一次外战,干脆就放弃了,名扬天下的天才称号,她不要和丹枫的公子们争。
燕山景对丹枫山庄没有怨恨,只有冷眼旁观的漠然。如果说长歌剑到了第七式对心法要求的陡增,燕山景可能穷极一生也做不到第七式,冒然破关,必死无疑。
可丹枫的三丹剑每一关都是生死考验,每一次破关都是拿命在赌。他们甚至没有心法,人的身体不过是剑的耗材,出一剑,少一天寿命,出悍然一剑,断送一年阳寿。他们称霸武林盟,燕山景半点不羡慕。她叫他们丹枫山庄的疯子们。
问题是,她不记得眼前这位,是哪位疯子了。他怎么会效命摘月斋?
而姬无虞能立刻破他的剑,姬无虞一直在研究中原的剑法吗?南理神秘,他的大哥玩弄人心野心勃勃,姬无虞会有一天来到武林盟,会武天下吗?
燕山景复杂地看向姬无虞,她自以为很了解他,但此时,她心中有些警觉和惶然。
“燕长老,拿走你的剑是下下策。”探子给肩上的猴子喂了块果干,“看起来,你认出我了,我是兰招。”
姬无虞浑然不觉燕山景对他的揣测,他冷声道:“你果然姓兰。你一出剑,我就认出来是三丹剑。”
兰招拱手:“茶剑道人用剑法教世子刀法,匠心独具。”
燕山景的脑子很快转过来这个弯……茶剑道人会三丹剑?他用三丹剑法教姬无虞用刀?
“你虽然姓兰,可我已算不清你和我的辈分。我家公也不是嫡系,你是嫡系还是旁系,我不清楚。要认亲戚,也太远了。而且你到底找我干什么?”
“为天巫神的事。世子感兴趣吗?”兰招朝两人伸手,“若感兴趣,请随我来吧。”
燕姬二人对视,便跟上了兰招。他以摘月斋的名义说天巫神的事,这其实是个不妙的信号。
燕山景轻声问姬无虞:“茶剑道人姓兰?他是丹枫出身?”
“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家公从丹枫山庄和我家婆私奔,他当然姓兰。”
燕山景浑然不觉尴尬,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原来茶剑道人也是和姬太君私奔的……兰家公子有和南理女孩私奔的传统啊。前面那位公子招的事满城风雨,他为了一个南理的无名少女抛弃父母,一经私奔,永不回头。他怎么不在南理,在西南郡?”
她说话声压得很低,可兰招是什么耳力?
他转头微笑道:“进了摘月斋后,我才知道家中原来有这么一位前辈。若早日知道,大概也会去求见茶剑道人,救我的妻子。”
“你太会攀亲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