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石芭蕉
第59章 小忍大谋
芜鸢城是春拿山最繁华的一座大城,春拿山往北是净山门,春拿山往南是南理。芜鸢城三教九流混杂,如来佛祖与元始天尊共居一庙,西王母与天巫神同享香火,时常有人上身南理短打下身汉人长裙,人来人往之中,一个满面严肃的少女打马经过,无人在意。
她叫宁忍冬,她在等一个人。她一路出城,青山碧螺,绿水如绸,脸颊上略施薄粉。通常姑娘家会在见到心上人时打扮自己,她这样的女孩从不打扮,今日却也描了描眉。她拿匕首拿刀都比拿眉笔趁手,她别扭。因而下了马,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蹲在水边洗去了妆粉。
水边的涟漪里映照出第二张脸,她立刻斜刀向他刺去,没认出来也刺,认出来也刺,左右这个人都该挨她一刀。
波纹涟漪倒影中,他的梨涡里盛满了芜鸢城的水,他的眼睛里此时有芜鸢城的姑娘。
忍冬的眼刀代替手中的匕首,她轻笑:“鸦——雏——色大人——不是要订——婚——了吗?”
水中的倒影,赫然是燕白的脸。
他歪了歪脖子,张开手:“小忍,抱一个。”
宁忍冬引他去找人,理都不理他。
“你奇怪,我回来,不高兴?”
她猛地回头:“你说什么?”
“我说,我回来,你要,高兴。”
“你这说话的腔调是和那个结巴学的吧?”
鸦雏色耸肩,他拍拍她瘦削的肩膀,琉璃美人,脆弱纤细,摇摇欲坠,偏还强撑着仰起脖子看他,鸦雏色轻快地吹了声口哨,“是又怎么样?小忍想拿我怎么样?”
他抓起她的手,往他的脖子上带了带,比划出一个刀抹脖子的动作,“舍不得吧?”
斋主抽出匕首,作势就要划烂他的喉管:“你喜欢结巴,我也可以割烂你的舌头,让你去陪她。”
“哎呀,小忍好凶。”鸦雏色抓起斋主的手,却吻了吻她的手背,“好啦,不会真和她订婚的,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他一面亲她的手背,一面眼睛直勾勾盯着她,忍冬皱眉,摸到他脸上的伤痕,“弄成这样……”
“当时我吓死了,我爹娘面子居然这么大,老步亲自来,他一来,我生怕他来见我问我话,问你的事,那还演什么?一出苦肉计,疼了我三个月。喏,你看我的疤。”
听风楼主造访的那一夜,一场苦肉计,骗到了所有人,也骗到了观棋的眼泪,骗到了她三个月的精心照顾。观棋结结巴巴劝他吃药,他含着汤匙,咬住不放,眼睛却盯着她笑,就像他现在抓着宁忍冬的手不放。
宁忍冬被他盯得低下头:“这段时间,你想过我吗?”
和观棋在一起的这段时间吗……鸦雏色转了转眼珠子,他刚回山时,问过观棋一个问题,他问她愿不愿意和他有丹樱蛊,那时他心里想,不需要他问,小忍一定愿意。
观棋说不愿意,她说各自生死,各安天命。
他又这么劝她:“我倒是觉得挺有趣的……如果我和我喜欢的姑娘生死都拴在一条线上,那我每次呼吸都是为了她,每次好好吃饭,好好睡觉,都能让她过得好。那样,生活中的每一段每件平淡小事,都会变得有意义。纵使天各一方,心中还会挂记对面。”
净山门的眼前人不是心上人,心上人是芜鸢城的眼前人。
鸦雏色挑眉,他慢条斯理道,“乔观棋是小结巴,是未成的未婚妻,是有趣的重剑少女。”眼看着宁忍冬怒形于色,他话锋一转,“可是,小忍是小忍。”
她懵着,思忖他这句话的意思,他却趁她犯傻,搂住她的肩膀,“好了,带我去见姬无忧,让人知道摘月斋斋主问这么多蠢问题,人家要笑你的。”
洞穴之中,鸦雏色久闻姬无忧大名,今日终于得见。他知道他冷血无情,也知道他痴鬼迷神,小忍说姬无虞斩杀一线天时,姬无忧和她在一起,眯着眼睛,发丝翻飞,如经书翻页,满目石碑天书。
姬无忧的头发出奇得长,在他身后蜿蜒成河,尾端又是黑宝石的蛇影,盯着他的头发久了,那蛇影非影,黑色长蛇婉转温良地爬着姬无忧的头发一路向上,爬过他的脖子,又爬进他的胸膛,姬无忧将它捞出来,爱抚似的摸了一阵,便一把掐下蛇头,扔进火堆里。
火堆窜出冲天火焰,像古画中的鬼差降下神罚的怒容,姬无忧不怕神,他伸手进雪青色的火焰里捞出几只线状的蛊虫,短肢残骸散落一地,姬无忧是精细的医者,也是有力的武夫,以蛊虫为针线,他专心致志地缝制他的作品。他最新的想法记载在他自己拟制的神谕中,即部分的身体,完整的永生。很快这些神谕就要被教众四散出去,伴随着他的线蛊,一道爬入千人万人的脑子。
“无忧大人,这些对研究燕蹀躞留下的偃甲,我看不出有什么好处。”宁忍冬坐到高台上,她一鞭子抽开尸体,直接鞭策姬无忧,“我送了那么多人给你,你不要让我失望。”
姬无忧并不转头看她,继续着切割和缝合工作。
鸦雏色放飞偃甲鸟,偃甲鸟盘旋了一圈回到他手里,“无忧大人就原谅她吧,她就是急脾气,若不是大人你,我还想不到蛊虫当偃甲的驱动核心。偃甲心脏的中枢,攒动着那么多蛊虫,经年一换,以后还是要拜托大人你。忍冬,你也是,天气冷,你的脾气怎么还燥起来了呢?若无大人,我爹留下的偃甲人恐怕全要报废了。”
宁忍冬在鸦雏色面前是脆弱的琉璃人,眼下却在晃着脚,脚链的金银华光在裤管中眨眼睛,她的鞭子也在眨眼睛,上下翻飞,鞭的尽头会出拳似的,一拳就轰开了山洞中的深潭水,水中巨蟒被惊醒,爬上岸,对着尸体们大吃大嚼,它被养得很好。
“老步说着不管我们,却把他的心肝宝贝儿步琴漪叫回来了。步琴漪在北境办砸了事情,手下伤了一大片,老步要给他找补,他就得拿我们摘月斋开刀。再不开了燕蹀躞留下的锁,给出一点丁悯人墓葬之谜的甜头,老步想收拾我们,费不了多大力气。”
她的鞭子抽到巨蛇上,贪婪的蛇头挨了鞭拳,听话地缩回深潭中,她又冷声道,“到时候,大不了大家一起跳潭!”
“神会赐我永生。”姬无忧不咸不淡道。
“放狗屁。”宁忍冬直言不讳,“别神棍了,你儿子和情人什么时候来?你儿子少年天才,耳力触觉都敏锐常人百倍,他到了墓室前,必有用处。”
姬无忧拨着潭水,漫不经心道:“我弟弟爱燕姑娘爱得发痴发狂,要他取蛊,未必顺利。若是顺利,就在返程路上。”
说着,他转头玩味地看向鸦雏色,“小燕大人,你觉得会顺利吗?”
鸦雏色尚没说话,宁忍冬的鞭子又几乎抽到了他的脸上,带来水蛇的腥味,他伸手攥住她的鞭子,她厉声道:“你姐姐懒得要死,懒得爱,也懒得来。要她来一趟芜鸢城,比让她死还难受。本来她和南理世子相恋是好事,以为她一定会顺道来,结果她居然又拒绝了他。简直莫名其妙,每一步都在我意料之外……”
“那我也没办法。”鸦雏色耸肩,“谁叫我的血不管用,要开锁,还是得靠她。”
“不过这次……我想她会来的吧。”他若有所思。
宁忍冬一卷鞭子收回手中,她居高临下:“你父母当年打开了丁悯人的墓葬却又封锁墓葬,现在能否子承父业,成败在此一举。若我们再不做出些成绩,成天和西南郡人胡混,楼主就要空降步琴漪过来接管摘月斋。你心心念念的偃甲,就再也玩不成了。”
“无忧大人,你是我们请来的外援。我很感谢你,也深知你辛劳。但危急存亡之秋,少不得大人多费心。”
她转身离去,招了招手叫鸦雏色跟上。
可鸦雏色却在她离开后,蹲下身问姬无忧:“无忧大人,你有治结巴的药吗?”
姬无忧抬头看他,他的红色胎记若隐若现,笑容也若隐若现,“可以一试。”
鸦雏色轻声问姬无忧:“大人之前和我说并不喜欢川红,可你还是和她有了孩子。那你喜欢你死去的妻子吗?她叫银弓?”
姬无忧薄唇微翘:“神
爱世人,神命令我爱天下人,银弓和川红何尝不是天下人呢?”
“我不信这些。”
“信或不信,天神都睁眼看着你。小燕大人年少有为,万事万物,游刃有余,拿得起放得下,比我的傻瓜弟弟强千倍万倍,可乔姑娘和宁斋主都为你所用,小燕大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人心莫测,总得有个取舍,否则会自食苦果。”
鸦雏色摊了摊手,“偏不取舍。我要小忍,也要观棋。”
他吹着笛子,语调轻快,便迈出了洞穴。
乔观棋在邬镜下葬后收到了驿站十万火急跑上山送来的信。邬镜埋得很深,越是恶鬼越埋得深,燕山景在山上吹得眼睛痛,见观棋面无表情读完了信,便接过来读。
信上内容简单,字迹潦草,只说一件事——燕白被拘在了芜鸢城,摘月斋留。
谁也没惊慌失措,只觉得荒诞不堪。一半内力尽失的毒来自邬镜,那另一半五感全失的毒当然来自燕白。他还不知道他露馅了。
燕山景和观棋拾级而下,她问道:“你是何时知道他不对劲的?”
“很早,确认,是几天前。”
“小白,不是,左撇子。”观棋明明无喜无怒地站着,可万千情绪幽微,她继续道,“新的小白,说他是。”
随心所欲的燕白,不走寻常路的燕白,乔观棋的燕白,明明是右撇子,却执着地模仿燕蹀躞用左手吃饭写字,这原本是他的玩笑。
可冒牌货在观棋假装无意地问起后,他说:“我生下来就如此啊。”那天,她还在学他用左手拿筷子吃面,听到“燕白”漫不经心地撒谎,她的心忽然在抖。
观棋剥了个橘子给对面的他,他还在说他要下山去采买偃甲材料,观棋知道,他不会回来了。因为冬至后他们就要订婚,“燕白”这是要逃走。
他果然一去不复返,再没回来。观棋忍着,这不是最重要的事,取蛊和邬镜都比燕白重要。
直到刚刚小弟子匆匆跑来,传来山下的消息,摘月斋绑架了燕白。
骗局,昭然若揭的骗局。
观棋的嘴唇轻轻动了动,她此时才觉得愤怒,他骗了她,他要她照顾了他几个月,他陪她玩陪她练剑,他几乎快占有了她。但是他还是厚颜无耻,坦荡地设骗局。
“师姑,事到,如、如如今,我想,想质问,那个,冒牌货。”
“他把燕白,弄到,哪里去了?”
“他能,能,能,把燕白还给我吗?”
第60章 空蚌寻珠
山道的拐角处闪出来一个人,绯弓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她偷听墙角,可理直气壮,她冷声道:“如你所说,真燕白早死了,恐怕死在燕山景你去九蛇山之前。”
“为何?”观棋问道。
“他们的目的是要燕山景去芜鸢城,所以是假燕白给你下毒,假意带你去幽阳谷看病。他不想要你的命,但碰上了邬镜,两个坏蛋遇到一起,还好有我阿哥!不然你早死了!”绯弓的声音陡然增大。
绯弓叉腰迫近燕山景的脸,逼着她承受她的愤怒:“你这个长老当得真糊涂,什么事都得过且过。你去南理得过且过不也一样?害得阿哥那么伤心……臭咕咕鸟!”
燕山景别过脸,观棋站到她身前:“你,说话,不要,这样。”
绯弓抱着胳膊,继续嘲讽道:“你早在见到我阿哥之前,身边的弟弟就换了个人,你竟不知吗?所以我说燕白可能早就死了,他的尸体被扔下这万丈悬崖,找都找不到。”
燕山景不理她,皱眉对观棋道:“还去芜鸢城吗?明知道那是个骗局?”
观棋轻轻点头,她只有十六岁,剑比人高,心志坚定,遇到这样的事,她没有慌张,她只想要一个答案。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观棋声音又轻又坚定。
燕山景经过邬镜的事后,人看着还振作,内里已是一团废墟,任是绯弓如何嘲讽,她都无话可说。为情人,她对不起姬无虞,姬无虞几次三番为她舍死忘生,她都不能偿还。为长老,她对不起阳奇,养虎为患,邬镜明明那么多不对劲,她还是希望他悔改,酿成今日苦果。为朋友,她对不起观棋。甚至为姐姐,她也对不起小白……燕山景面无表情地靠着石壁,人生坍塌至此,总得一鼓作气冲出去,也许去芜鸢城就是出口。
绯弓又拦下她:“我阿哥不记得你了,他说连你的名字都模模糊糊。所以你们不能和我们一起。”
燕山景还真没想到和南理人一起。哦,如果南理人们要南下回家,她又要和观棋去芜鸢城,的确是同路而行。不过姬无虞的同伴们对邬镜发狂都无动于衷,恐怕更不会出手相助。姬无虞更被架在族人之间,已是南理世子姬无虞,不再是她的未婚夫了。
面对绯弓的挑衅,燕山景点点头,无所谓,但不知为了什么,她随口道,“姬无虞这个名字我也只是耳熟。”
反正他是装的,她也装。
绯弓不敢置信:“你骗人!”
“怎么会是骗人呢?”燕山景随意道,“你说的九蛇山我都模模糊糊,只觉得到过那里,发生了什么,全不知了。不信你回去问你哥哥,他也一定和我一样。既已取蛊,前尘往事休要再提。”
绯弓还是不依不饶:“你是怕我们不带你!我们就是不会带你们的。什么摘月斋,听起来好危险,不和我一起你肯定没有好下场!我巴不得呢!”
燕山景笑笑,看她这样子,更想逗逗她,她心情不佳,有个小姑娘上蹿下跳,也挺好玩,绯弓的怒气冲淡了她的郁闷。
她拉着观棋快步走开,观棋是打碎过的花瓶,拼拼凑凑又物归原地,表面上完好无损,内壁全是伤口,只是开裂,还没开始渗血。
绯弓再次拦住她:“喂——除非你把阳奇带上,我就发善心。”
“匪夷所思的司绯弓——”这是转醒后阳奇的评价。阳奇不去,她要留在山中静修,她的内力被蛊虫锁住了,听姬和说,半年内会在体内自动死亡,无害无毒。内力动不了,阳奇还可以修剑招。长歌剑前几招都要求细腻周全,她的剑道修为还差得很远。绯弓在外面偷听,一听就立刻闯入阳奇的房间,阳奇屋子里乒乒乓乓,显然是这位大小姐在砸东西。阳奇不去,她就发脾气。
阳非倒是心大,和前来诊治的姬和打雪仗,他俩一个七岁一个八岁,正是能玩在一起的岁数。姬和偷偷溜出来,被阳非砸中了,也傻乎乎地笑着,他从来没这么玩过。姬和早慧,在母亲那里沉默不语,却总是悄无声息地背离母亲,正如此刻。
长歌馆里,邬镜住过的屋子空空荡荡,弟子们正抬走他的物事,他本就独身一人,几乎没收拾出什么。而燕白的屋子里,只有些铁片木片,他在长歌馆住了快两年,原来东西那么少……她的确疏于关心他。
燕山景的心此时是个被剜走了珍珠的空蚌壳,她这么久一直容忍砂砾的存在,努力地将异物吞没,化为己有,化为她司空见惯的一切,可到如今,她独在寒风中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