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川
他兴冲冲地跑去,刚爬到树上,下面的院庭内果然站着一个小女孩。她孤单地站在花叶之中,无声无息,脸上的颜色如同她身上雪白的衣裳。
“辛追。”
“刘季!”辛追头一抬,方才的落寞似梦,抬头是灿烂无比的笑容,眼睛眯在一起,成了两个弯弯的小月牙。“你今天来这么早?”
他感到辛追的孤独,心内些微疼痛。一个转身,他猛地跳下围墙,来到围墙内的花圃。虽然站在树上可以将整个府邸看个大概,但这是他第一次踏在这个地方。
辛追不解地看着他,他笑了一下,她跟着笑了。他伸手抱住辛追,小姑娘在他怀内不安的挣扎。“我要走了。”
“啊?”辛追没再动,而是焦急地问,“你要上哪儿去?”
“我去投靠楚霸王。”
“远不远呢?”
“远。”
“那你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回来呢?” 辛追问。
“今天晚上,最多一年。”
辛追难过地说:“我在树上可以看见你吗?”
他在她耳边轻笑,“可以。”
“真的?”辛追这才高兴笑出来,说:“那你走吧,但是不可以藏起来让我看不见。”
“嗯。”
他紧紧地抱住这个姑娘,低头吻在辛追的额上,辛追的脸一下红到耳朵根。“我一年后来娶你。”
辛追的脸似能掐出水来,她垂首,轻轻点头,“嗯。”
翡翠明珠在她耳朵上闪光,随着她的点头,左右晃动。
“等我回来。”他把怀里的素银簪子放在辛追的手中,转身就走了。
刘季投靠项羽,接到的第一个任务便是西征灭秦。不负众望,他带领兵队很顺利地击败秦郡守,而后在蓝田之战上,消灭秦都城主力军队。
大规模的战争一触即发,他没能守约。只是暗暗焦急,不知道那个闺中的小姑娘,还在等吗?
就在同年,他入关推翻暴秦,约法三章稳定了局势。
直到打倒楚王,一步步走向成功,他统一了整个国家,成了有史以来,汉朝的第一位皇帝。他每每想起这至高无上的宝座,只有他一人能坐,心里就充满无限的自豪。现在的他,可以配得上那个小姑娘了吧?
那个宛若牡丹的姑娘……
春日将尽,天渐长夜渐短。眼瞅着天暗下来不久,就有公公端执了拂尘,示意他该歇息了。
“皇上,现在已近亥时。”一个老公公小心地提醒。他的名字叫福顺,是这皇宫内的太监总管。
刘季盯着桌上的奏折,桌旁一株鲜艳欲滴的牡丹。“你去将张敖传来。”张敖白日上折向他请假,刚好把这件事情办了。
辛追,马上来迎接你。
第3章 素白银簪
天外不见半颗星宿,月亮却异常的明亮,照得院子就像白昼一般。叶与影重迭,枝枝蔓蔓光华如洗。花朵都快凋谢尽了,只有残败的瓣儿在地上蜷缩。
几只乌鸦在那棵大树上互相角逐,发出一声声凄厉的惨叫。
辛追的心跳莫名的不规律,总有些慌乱的感觉。
她走到院墙之下,这棵终究只是棵普通的树,不能为她遮风挡雨。柳叶中有零碎的花絮飘下来,悠悠缓缓,在沉默的夜里细细诉说自己的一生。她转头,看见肩上的也浮着几朵,呼气一吹,花絮继续进行下一段旅程。
想到这里,她释然地笑笑,握着那块淡紫色的玉佩,玉石水润生温,无尽的温暖。张敖,你快回来吧。
张敖真的回来了。
当他一身肃然的官袍走进这个逼旯的宅院时,她正在用水吃力地浆洗被单。大大的被单一经水染湿,变得尤为沉重,拧也拧不动,勉强用木槌洗干净,她起身弯下身子,用手捞起洗好的东西,拽了几次也未提起来。鬓角的细发在飘一飘的,最后和脸颊上水粘在一起,有些发痒。她用挽起的袖子把碎发捋到一旁,不经意地瞥见来人。
不止一个,有三个,都是穿着玄黑的锦袍官衣。为首便是张敖。
张敖虽然穿着与那两人同样的衣服,却能让人一眼就辨认出来。他站在那里英姿勃发,面无表情,就像不认识她一样。
她手中好不容易提起的被单,“噗嗵”的一声掉了下去,木盆里的水溅出来老远,有些甚至洒在张敖的官袍上。张敖没有动,一旁的人却出声指责,“放肆,竟敢对张将军无礼。”
辛追看见张敖伸手制止,随后转身对那个人笑道:“皇上召见她,说不定以后成了妃子,你可要仔细脑袋。”
话语虽是玩笑,但那个人听张敖这么一分析,突地一颤,呐呐地住口再不敢吭气。
张敖笑笑地回头看向她,眼中却是一股寒意。她一愣,被水溅湿的绣鞋黏黏地贴在脚上,有些微微生冷,不一会儿就窜到了四肢周身,连心的那块儿也不放过,无助油然而生。
张敖收起笑,正色宣道:“皇上口谕,民女辛追,跪驾接旨!”
她恍然明白了什么,双腿忽然失了力气,直接跪在湿漉漉的地面上,以头叩首。
“宣女辛追,即日进宫!”
庭院内有五个人,包括辛追在内,还有一个父亲。
辛追久久趴在地上,没有动一下。父亲的脚在她身边顿了顿,移开了。
“恭喜啊,辛追妹妹。”
头顶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她缓缓抬头,或许是跪的太久的缘故,眼前一瞬间的发黑。她慢吞吞地起身,把手上的污物在水里清洗干净,蹙眉问:“恭喜什么?”
“妹妹一旦进宫成为皇上的妃子,那时,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
张敖的目光上下打量她,明显讥笑。她沉默不语,或许,这是曾经期盼的事情,到了现在,却又觉得是多么的滑稽可笑。
“以后成为皇妃,我见了辛追妹妹都要下跪呢。”
她笑了笑,“哦,是吗?”
张敖的脸顿时黑了下来,恨恨地盯着她。
她没有看张敖的脸,折身回到屋中,不一会儿又出来,手上多了一个大大的荷包。她走到张敖的身前,把手上的东西捧给他,“这是你的钱,我一分也没有用,如今我把它还给你。”
张敖双眼冒出火光,一手打下辛追手中的东西,用力过猛,荷包掉在地上发出“啪”的声响,袖中的东西也飞了出去。
一支明亮的素白银簪,静静地躺在地上。
张敖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她也未说话,两个人默默地站着。
腰间上的紫色玉佩,红色的蕙子轻轻摇摆,玉佩也跟着移动。
张敖突然上前,一把把她搂在怀里,语带哽咽地说:“我在战场上,无时不刻地想着你,彭城之战,我中箭差点死掉,可一想到你,我还是活了下来。本想可以与你永远在一起,可你……你好狠的心。”
张敖的个子很高,几乎覆住她,身上的气息淡淡的,很好闻。她流出泪水,全部浸在了张敖的衣服上。她在他怀里瓮声瓮气地说:“只是让我进宫,别的又没说怎样。”
张敖立即喜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她轻轻点头。
七年之后再见,又会是怎样的情形?
她不再是当初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姑娘,而刘季成了一代帝王。她跟随小黄门躬身走进长乐宫时,巍峨雄壮的建筑楼影幢幢,深不见底的宫阙,处处泛出冷冷的寒光。
她缓缓步入高大的宫殿,是两排金柱,一溜排延伸到大殿的对面。宫殿的主位上,坐了一男一女两个人。女人一身雍容华贵,气质不凡,想必就是人们口中盛传的皇后,为了自己的丈夫能够成就霸业,而付出所有的吕雉。男人玄黑的宫服上面隐隐有几条刺龙,头上的珠帘遮住他的脸,不知神情。
当今的帝后威仪,真是令天下人望尘莫及。
她一颗悬着的心,不知不觉的就松了下来,几年来的愁思与纠结,在这一瞬间,似乎得到了解脱。
她走到殿中,跪倒在地,“民女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上面的两人都没有说话,仿佛在思量。辛追匍匐在地,安静地等候。良久,肩上骤然一紧,一个人伸手扶起她,双龙戏珠的龙头鞋赫然出现在眼前时,辛追不着痕迹地退后两步,“谢皇上。”
那人多了一小戳彘须,肤色比以前更加黑了些。
也更陌生了。
毕竟不是小孩子了。
她不由笑笑。
刘邦也笑笑。
是,当初的刘季,便是现今的皇上,刘邦。
刘邦并没有多余赏封什么,直接把她安排到了未央宫的一角——清凉殿。
事情没有结束,或许才开始,她看着那些莺莺燕燕的宫娥,个个都是才选进宫的如花少女。她心里发出一声叹息,已经二十一岁了,是个即将迟暮的年龄。张敖,你会不会等我?
刘邦再见到辛追的一刻,他感到自己真真切切老了。
姣好的面庞,玲珑的身姿,白衣妆扮的辛追,依旧那么明艳动人,岁月只在她的身上留下美丽。对他来说,那段放风筝的时光好像就是昨天才发生过。
听说她定了亲,可是对方却一直没有娶她。
他奇怪的紧张,身上不自觉的微微颤抖,手上的扳指也变得湿滑,这是他不曾感受到的怪异。他几乎跳起来,可这是富丽堂皇的宫殿。
如今,他是千古唯一的皇啊!
辛追来时,还是那抹淡淡的忧郁,让人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什么。他想帮她拂去,她却轻轻的避开了。他心里一顿,说不出的滋味,万分痛恨自己的敏感,于是,选择了漠视。
他是皇帝,天下都是他的,包括女人!
后宫是个安静的地方,那里只有女人,没有多余的男人。他把她安排到了那里。
这个秋天来的太快,柳絮早已落尽,树上的叶子也飞到了水面上。水榭旁的柳树下站着辛追,静静地发呆。白衣微光,阳光在她的周围形成一圈光晕。一块紫色的玉佩闪闪发光。
心口些许窒息,他悄无声息地站在辛追的身边。
辛追的漠然,让刘邦心里隐隐作痛,他偏让自己装作不知道。
徐徐的清风拂过水面,带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涟漪,碧绿的水清澈见底,红色的鲤鱼在水里自在的游啊游,没有哀愁。水是鱼的生命,可什么是他的生命?刘邦微微转头,清幽淡雅的花香从他的鼻尖溜走。他笑笑,说:“秋天了,树上都光秃秃的。”
是啊,秋天了,柳絮早已没了。
“奴婢见过皇上。”辛追躬身施礼,模样恭卑。
刘邦愣了愣,悲悯从心底滑过。他笑道:“辛追越来越美丽了,朕却老了。”
“皇上正值壮年,一点也不老。”辛追语气淡淡。
他说:“辛追,我要实现自己的诺言,我会下诏,封你做我的夫人。”
辛追转头看他,脸上雪白,就像不然尘埃的碧霞,她并没有欢喜的颜色,只是更加陌生地看着他。她说:“如今,辛追已经长大了。”
辛追说得这样自然,就像本来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他心内悲悯连连,依旧笑呵呵地说:“嗯,朕知道知道,所以朕要娶你。”
“皇上乃九五之尊,我只是一介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