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退戈
魏玉词温柔摸着?他的脑袋,安抚着?道:“还记得娘跟你说过什么吗?听话,不要胡闹,出去吧。”
她将人推回仆从怀里。
仆从这才将小童抱起,踉踉跄跄地往外走。
不等哭声远去,阿勉又抓住魏玉词的手?臂,将人提了起来。
魏玉词两脚几不能站立,手?臂被扼得生疼,似要生生折断。她咬紧牙关,没有喊叫,可脸上已满是泪痕,惨无?人色。
她弱柳扶风,虚软无?力,唯独眼神坚定狠厉,侧着?脸与阿勉对视,全无?半分退怯,还能说句狠话挑衅:“你要对我动私刑,总该有个罪名?,我如何也是大?梁长?公?主,轮不到你在我面前作威作福。”
武将久闻七皇子暴烈无?常的性情,与他那张布满伤疤的脸如出一辙的凶恶,怕他大?怒之下一拳将人打死,忙上前阻拦:“殿下!先别生气,听夫人解释两句。”
他见阿勉无?动于衷,盯着?魏玉词的眼神已动了分明的杀意,情急之下动了手?,按住阿勉的手?臂往下压,低喝道:“殿下!”
阿勉眸光朝旁一转,这才不情愿地松手?。
魏玉词瘫软在地,摸向前方的座椅,支撑着?爬了上去,坐稳在椅子上。
武将走到她面前,端正行了个礼,摆着?张笑脸问:“不知夫人前几日去桃儿巷,是要见什么人?”
魏玉词别过脸没答。
阿勉转身,一脚踹在凳子腿上,吓得魏玉词发出短促的惊呼。
她两手?扶住边上茶几,胸膛起伏,屈辱地痛泣。
武将低头看?着?自己鞋尖,又问:“夫人,不知是否认识月初楼的那位王大掌柜?”
他不期待魏玉词回答,自行说了下去:“那位王大掌柜在京城里树大?根深,潜藏多?年,从前帮着?三殿下做事,还算机灵,有个养子,也入了殿下的眼,替殿下解忧。前段时间这王小郎君查到些梁国?细作的线索,还没得及顺藤摸瓜,抓出背后的人,便被王大掌柜给狠心毒杀了。我人赃俱获,将人擒拿,带到狱中一番审问。他哭天喊地,说自己原本是大?梁人,受夫人威逼,才迫不得己,对自己朝夕相处的儿子痛下杀手。”
他说得蔼然和善,脸上一直是带着?笑的,在一旁等着?魏玉词的反应。
魏玉词冷声呵斥道:“你将他找来,他若能拿出一点我指使他的证据,你就割了我的头,去找大?梁要赔偿。若是没有,就扒了他的皮——问问究竟是谁人要害我!”
武将放软了态度,缓声道:“夫人不必生气。那老贱骨头嘴硬得很?,这几日胡乱攀咬,已诬陷了好几个人。我本也是不信的,可城中巡卫的将士说,有人亲眼见到,王大?掌柜杀完亲儿之后,去秘密见了夫人,所以,我才想来叫夫人过去问一问话……”
阿勉架着?条腿坐在上首,闻言在案上轻轻拍了一下,阴恻恻地道:“三哥,是要叫我的人,去哪里问话?想问些什么出来?不如干脆直接将我也带走吧,你看?怎么样?”
武将亦是畏惧他的凶名?,见他发怒,不愿触他霉头,当即改口道:“殿下误会了。夫人的事,是殿下的家事,我过两日再来询问,想来殿下会给下官一个满意的答复。今日就不打扰了,告辞。”
武将离去之前,下意识瞥了眼阿勉的脸。对方面上那崎岖纵横的伤疤,配上阴鸷狠毒的眼神,骤然一眼,叫他也不由心底发凉。加快步伐,退了出去,免受迁怒。
阿勉过去关上门。
屋内光线暗下,魏玉词再克制不住,捂着?脸痛哭起来。
“我就知道要出事。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刚抓了梁洗,消息就进了你我的耳朵,又叫王大?哥发现动手?的是他儿子。可我心存侥幸,怕师姐中了他们奸计,才让王哥去。若是牵连到你,可怎么办?”
阿勉走到她身前,默然将她揽进怀里。
魏玉词抓着?他的手?臂,悔恨不已道:“王哥叫他们抓住的时候,定是自尽了。他此前还和我说,这生意做得累了,等明年回到大?梁,就到乡下种地去。转眼就遭了难。我若是再小心一些,也不至于如此。可我实在挑不出人来替我去见她。”
阿勉半跪在地,从下方看?着?她,给她小心擦了擦泪,只是道:“对不住。”
魏玉词眼泪不停地流,捂着?心口慌乱地说:“从收到大?哥的信起,我就日日怕得睡不着?觉,觉得身边没一个可信的人,会带着?密信去告发你。初到北宁时都不这样怕,可是如今,越说大?梁要胜了,我越是害怕……唯恐一觉醒来,府里叫人给围了。怕你早上出去上朝,再回不来。”
阿勉好声安慰她:“不会的。是因为你在京城,所见是一片歌舞升平,才会觉得慌张。其实就跟当初的大?梁一样,朱门笙歌达旦,可实际上,积重难返,亡国?之灾早在宁国?头顶了。过不了明年,这场战事就结束,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魏玉词颤栗不止,与他贴着?脸,哭道:“阿勉,可是明年好长?……一日日地数不到头。”
阿勉只重复地与她道:“没事的。不要害怕。师姐今日也来了,有她在,从来不会出事。”
魏玉词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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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寒霜凝重,流光清冷。
后院的花圃旁,小童抄着?杆木头制的长?枪,有模有样地甩着?,累得满头大?汗,对石桌边上的妇人起誓道:“娘,我以后好好学武,一天也不玩了,以后保护你!爹再动手?,我就打他!”
魏玉词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侧脸已经上过药,还是消不去肿,笑了跟哭一样难看?。
就听夜色里传来一道如水似的女?声:“他打你了?”
魏玉词蓦地起身,转向身后。
就见回廊的灯火下不知何时坐了个人,一身长?发飘逸,简单束起,发尾侧披在肩上,一身白?衣,好似片尘不沾,静静看?着?二人。
小童挡在母亲面前,拿着?长?枪直指宋回涯,粗声粗气地质问:“喂,你是谁啊?为什么进我家?”
魏玉词盯着?宋回涯看?了许久,终于醒过神来,将儿子的手?按下,带着?他快步上前,鼻翼翕动道:“不要无?礼!”
她将小童推到宋回涯面前,开口莫名?带上了哭腔,嘶哑道:“师姐,你仔细看?看?他。他是……他是我的孩子。”
宋回涯弯下腰,对着?那小童笑道:“你好啊。”
小童放下手?里的木枪,歪着?脑袋与她对视,双眼清邃澄明,绷紧的脸上满是倔强,还带着?些戒备,字正腔圆地回了一句:“你好。”
魏玉词抱住他,在他耳边说了句话。小童点头,这才友善起来,主动上前两步,靠在木栏上,说:“原来你是我娘的救命恩人啊!”
他这般年纪或许还不懂什么叫恩人,连生死都理?解不大?清楚,但知道这是个好词。
他从腰间摸出一块糖,示意宋回涯伸出手?来,放在她手?心,大?方地道:“给你啦,以后也要保护好我娘啊!”
宋回涯看?着?那块被他放在怀里捂热,已有些融化的糖,抱拳回礼,笑道:“多?谢小友的重礼。从没收过这样好的礼物。”
“我存了好久的!”童子说着?小心觑了眼母亲的脸色,强调道,“不是我偷的,是我省的!我都七天没吃糖了!想等爹回来一起吃!”
说到父亲,他又是一阵气愤,跺着?脚记恨道:“以后不给他吃了!全给师姐吃!”
宋回涯脸上的笑险些维持不住。魏玉词也低下头,眼神闪过悲戚之色,可也只能小声劝导:“不要说这样的话。你父亲会伤心的。”
“他伤心就伤心,关我什么事?是他先不讲理?的!”小童不服气,对着?宋回涯问,“你说!他打了我娘,我该不该给他糖吃?”
宋回涯沉默了会儿,笑着?说:“不该。”
小童得她肯定,当即挺起胸膛,昂着?下巴,回头看?向母亲,说:“看?吧!师姐也这么说!”
第117章 南风吹归心
魏玉词的表情有些?无措,她有许多想教给儿子的事,可?最后都在顾虑中化作第无数次的欲言又止。
小?童能察觉到她的忧郁跟愁闷,内心是无法?形容的茫然,但不觉自?己有错,便沮丧地将脸贴向母亲垂放下来?的手,委屈地蹭了蹭。
他抬起眼,一双乌黑的眼睛随之?望向对面的宋回涯,浓密的睫毛迅速眨了眨,坚强地要将涌上来?的水花压下。就在他快要崩不住眼泪的时候,宋回涯笑吟吟地开?口:“小?滑头,你不应该叫我师姐。”
小?童问:“那别人叫你什?么?”
宋回涯说:“别人叫我宋大侠,或者宋门主。”
“什?么叫门主?”小?童往前走了两步,张开?双臂比划了下,“管门的吗?你家也跟皇宫一样,有很多很多的门吗?”
宋回涯被?他天真?的童言逗笑,后仰着靠上身后的长柱,摆手惭愧道:“那我还没有那样大的本事,只管得了自?己的家门。”
小?童踮着脚坐上阑干,一股脑地问道:“你家在哪里?在很远的地方吗?你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哪里?”
他有各种天马行空的疑问,可?母亲总是不回答,问得多了,便用“你长大后会懂”的理由来?搪塞。
他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长大。他能等院前的红花败落再开?,能等树上的鸟儿去别处飞过一圈再回到巢来?,唯独“长大”的时间太过漫长,让他找不到任何足以比量的尺度。
他长得好慢好慢。
宋回涯注视着他,一个个认真?地答:“我家和你家在同一个地方,在很远很远的高山之?外,祖祖辈辈走了百来?年才快要走到。你若是想看,来?年我带你去。”
小?童下意识地反驳:“你骗人!”
宋回涯说:“我没有骗你,不信你问你娘。”
小?童回头看一眼魏玉词,见对方颔首,不由两手抱住脑袋,苦恼道:“我听不懂!”
他正要自?己先说,“我长大以后会懂的。”,宋回涯却是耐心地用浅显平易的语言同他解释:“因为这条路被?人拦住了,对方蛮不讲理,不许我们过去,也不许我们家人回来?。我们求他们、跪他们,发现都不行,于是抄起武器同他们打、同他们争,如今终于快赢了。”
小?童听得一知半解,故作老成地“哦”了一声。
宋回涯不等他翻出一连串的新问题,一脸卖关子的表情对他说:“我今日早上其实见过你。”
小?童努力思索了会儿,没想起来?,挪动着朝她靠近过去,问:“在哪里?”
宋回涯说:“你坐在马车上,我跟梁洗在一块儿,你知道梁洗是谁吗?”
“啊?”小?童眼睛猛然睁大,眉毛拧动着变化,以表达自?己的困惑,“你当时长这个样子吗?”
“当然不。我有一千张脸,每张都不一样。看心情戴哪张出去。”宋回涯神神叨叨地说,“这世上见过我真?面目的人……”
小?童俨然是旁听过不少奇闻异谈的,接嘴道:“都死?了?”
宋回涯笑而?不语。
小?童有些?畏惧,片刻后实在好奇,壮着胆子问:“那我能知道你长什?么样吗?”
宋回涯朝他勾勾手指,俯下身与?他视线平齐。
小?童紧张上前,伸长两手,仔细在她脸颊两侧轻轻摸了摸,没摸到说书先生?故事里那层薄薄的假皮。正觉纳闷,宋回涯掐住他的脸,逗趣地捏了捏。
小?童挣脱着退开?,见她与?母亲低声发笑,才明白过来?自?己被?耍,捂着脸生?气道:“我不和你玩儿了!你欺负人!”
长廊并不避风,晚秋的寒意一来?便冷得浸骨,小?童先前练得满身是汗,这会儿静坐片刻,被?冻得清涕直流。
魏玉词拿手帕给他擦了擦鼻子,用手掌包住他红肿的手指,说:“你先回屋里去,娘待会儿进去找你。洗完澡就躺床上,别光着脚去闹你诚哥。他不舒服。今日你还咬他了,该同他说什?么?”
“对不住。”小?童乖顺地说,“我同他说过一遍了。我还代爹跟他说了一遍。”
他过去捡起地上的木枪,沿着游廊跑向自?己的房间。关门时留了条缝,躲在门后鬼鬼祟祟地偷看宋回涯。见宋回涯隔空点了下他的额头,才一把将门关紧,呵呵地傻乐。
魏玉词注视着黑夜中被?灯火照亮的微茫景象,眼神亦有些?虚浮,许久后回过头,对着宋回涯说:“他从小?没有什?么玩伴,居然能同师姐聊得来?。”
她的笑容总有种苍白无力感。
宋回涯自?我打趣道:“我?上到七老八十,下到蹒跚学步,我都能聊得来。不过他们乐不乐意与我聊就不一定了。”
魏玉词后知后觉地道:“阿勉今晚不在,我去让人喊他回来?。”
“不必了,我知道他不在。”宋回涯抬了下手以示阻拦,“我来?找你,尚说得过去,阿勉回来?,不与?我打一场,就说不过去了。谁知这城里有多少人在看,我特意挑了他不在的时候才进来?。”
魏玉词心事重重,思绪百结,过了会儿才木讷应了一声,踱步到宋回涯身边坐下。凛冽肃杀的霜风吹得她呼吸沉缓,以致于声音变得细碎。
“此前阿勉冒险去过大梁一趟,想见师姐一面,可?惜总不顺遂,几?次失之?交臂,未能如愿。回来?后他一直耿耿于怀,害怕是师姐在故意避他,怪他做错事,生?他的气……”
一个个含糊的字从魏玉词的喉咙里呛出:“前段时日收到大哥寄来?的密信,他才想明白,原来?师姐当年执意要去无名涯,全是为了他。”
魏玉词本不是爱哭的人,今日见到宋回涯,前十几?年里攒的辛酸泪,好似都要在今天补上。
宋回涯低声说:“我怎么会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