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退戈
北屠稍一动作,身上骨节便如爆竹声声作响,他适应着这久违的强劲体魄,控制住涌向?心脏的紊乱内息,顿了?顿,淡声道:“你们出?不了?。”
中年男人指着他鼻头?,气得?语无伦次:“北屠!你练那邪功,缩骨多年,练就?一副不人不鬼的模样,能强撑几时?你当我?断雁山是什么风水宝地?,非要死?在这里吗?我?等?与你有什么仇?!”
他看着北屠脖颈上爬出?一丝丝蛛网般的血痕,惊惧交加,暴跳如雷:“你疯了?你跟宋回涯都被哪里的野狗咬了??一起发的什么疯?!你拼着五脏六腑俱损,多少?年的功力,你——”
话音未落,北屠猝然上前,手中刀刃如万里云霄间的刺透而出?一缕光,转瞬既逝,中年男子大睁着眼,在窥见那极致的刀术过后,带着未出?喉的话语,头?颅从脖颈上滚落。
鲜血喷洒而出?,溅入北屠眼眶,他眼前顿时只剩一片红。
北屠闭上眼,鼻间吸入一口带着血腥的冷气,仿佛又闻见了?多年前从窗口飘进来的那阵风。
大抵已有三五年了?。自投身江湖,他早算不清走过千里万里,记不得?活过百日千日。
只是那一阵,忽然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觉得?潦倒世途总该到?头?。于是阔别多年后,第一次回了?故土断雁城。想一作了?结。
大雪满山,山间仅有一行足迹,通往他的茅庐,路上落着滴滴哒哒的血渍。
足迹的主人一身萧索青衣,推门而入,站在门口,挡住屋外的西斜落日,开口说?:“老先生,我?想请你帮我?做件事。”
北屠未有搭理,坐在地上继续磨刀。
宋回涯松开紧握的手指,二两沾血的银子随之滚到桌面上。
北屠手上动作一顿,这才正视她,冷声道:“我?早说?过,我?不理你们江湖人的私怨。你想报仇,就?自己去。”
窗外松枝积雪,窗内灯烛荧煌。
宋回涯在桌边坐了?下来,按着腰间佩剑,苍白笑道:“我?师伯从前玩笑说?,想请您出?山,二两银子足矣,可是天?底下没有人能出?得?起。我?一直不解,区区二两,怎么会出?不起?又怎么能买得?了?天?下最顶尖刀客的一条命?直到?今年我?来了?一趟断雁城。”
北屠看着她。
与当年那个只会哭求他出?山的少?年比起来,如今的宋回涯如一池幽邃的深潭,已经叫人望不出?深浅了?。
她的眼神过于平静,倒是窗外的风喧嚣起来,吹得?树上积雪簌簌洒落。
宋回涯低声说?:“前辈,师伯临行前,托我?看顾不留山。我?没做到?。我?不留山的仇,与前辈的仇,其实是一样的。前辈想杀的,不会仅仅只是一个断雁门的门主。我?想守的,也不仅仅只是一座无人的山头?。”
“我?师父死?后每一日,我?都在想,她明明有生还之机,为何要意气赴死??我?也不明白,明明我?师父的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师伯为何仍要执迷不悟?我?实在是不明白啊,天?底下什么路那么难走,还非走不可?”
北屠听着她自嘲地?笑。
窗外雪落完一层,被压弯的枝叶挺立起来,于风中晃颤,发出?窸窣的响声。
“我?生于泥流,受尽磋磨,未学会怜悯。上山,再入世,从八面玲珑又被打得?千疮百孔了?,才姑且懂了?。在学道理上,我?或许比别人慢一步,可好歹不算迟。我?看清了?,那是一条不平路。”
宋回涯说?:“前辈,您手中有刀,我?手中有剑。不如就?将这虚伪的世道踩个粉碎,将这浑浊的江湖搅个天?翻地?覆。”
北屠睁开眼,血淋淋的视线,耳边还回荡着宋回涯发蒙振聩的声音。
“我?请前辈,能为这世间不平,出?一刀。”
刀光闪烁,惨叫声不绝于耳,北屠浑身被鲜血浸透,宛若杀神,屹立在山道中间。
·
宋回涯一路逆行上山,又断续遇到?几波阻拦的弟子。武功都不算高,可胜在人多。
一些无心死?拼的,便也放过。
不知是谁人在后面高喊:“杀了?宋回涯,我?予他黄金千两!今日叫她上山,我?等?俱是难逃一死?!她连少?门主都要杀了?,给那贱妇赔过,她是要掘我?断雁城的根,好为自己立信。门中谁人不曾得?罪过山下那群贱民,也要防她斩草除根!”
于是痛下杀手的人亦源源不绝。
叶文茂始终龟缩不出?,支使着手下弟子暗中放箭。
她无名涯上旧伤未愈,未到?山顶,人已疲乏。手上兵刃却锋芒不敛,迎着那枪林刀树,一鼓作气,破开重围,直杀得?长?阶之上遍地?是血,从远处望来,好似落了?厚厚一层红枫,在这冬日里多加了?几分愁绝断肠的秋色。
宋回涯的身上也被暗器刺伤几处。她面不改色地?拔出?铁器。
日头?不断偏移,到?后面人终于少?了?,待她冲上顶部大殿,右手已因?毒素开始麻痹。抬眼去看,空地?之上,仅剩叶文茂与其近身的十来人。
宋回涯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回过头?看,疏狂大笑,嘲讽道:“叶文茂,这就?是你所谓的数万断雁门人?看来对你忠心的,百不存一啊。”
她指向?一旁余音仍在的铜钟,说?:“钟都要敲烂了?,还不明白自己众叛亲离吗?好歹也是近百年底蕴的名门正派,竟然半日便土崩瓦解,你叶氏的列祖列宗若是知晓,能原谅你这孝子贤孙吗?”
“杀你足够了?!”叶文茂脸色墨黑,叱咄道,“宋回涯,你师父死?于冥顽不灵,你也是!”
宋回涯扬起唇角,反唇相讥:“叶文茂,你儿子死?于自命不凡,你也是。”
叶文茂愣了?愣,大吼道:“你杀了?我?儿?!”
宋回涯左手轻抬,五指收拢,满不在乎地?道:“是啊。就?像碾死?一只蚂蚁。”
只一句话,挑拨得?叶文茂怒焰滔天?。
叶文茂不管不顾,满嘴是不经思考的污言秽语:“宋回涯,你知道你师父当年死?前,又是副如何的可怜样吗?那□□,平日里清高得?很,为了?脱困,对着一帮——”
宋回涯的剑光如瀑斩落,叶文茂闭嘴闪避,被她一剑削去发冠。长?发断去一半,狼狈披散下来。
原本拱卫在他身侧的一众武者,亦同时散作四方,与他拉开距离,割席断义。
一人开口道:“宋大侠,你若要同时诛杀我?等?,我?等?拼死?也是要一搏的。虽比不上你天?下第一剑客的名头?,可对上你如今遍体鳞伤,又有余毒在身,未必没有还击之力。你若愿高抬贵手,我?们就?此别过,两不相干,如何?”
叶文茂见此情景,苍凉苦笑道:“我?不曾亏负过诸位,诸位缘何待我?如此凉薄?!”
一旁劲装男子叹道:“你也不曾有过恩情,谈何凉薄?我?等?陪你至此,才算是仁至义尽了?。”
宋回涯不置可否,只一瞬不瞬地?盯着叶文茂,侧身退开半步,以作示意。
“多谢。”
几位武者抱拳行礼,长?吁短叹地?从她身边走过。
错身之际,脚步声倏然放轻,双方同时出?手,各显神通。
宋回涯转剑左手,猛扑而去,一剑撞向?尚且甩在半空的长?鞭,使得?鞭身绕着剑身飞缠数圈,强势卸去对方武器。
那惯使长?鞭的武者不料她左手力气如此之大,被带得?身形一歪,想再抵抗已是不及,刚松手欲退,宋回涯的右手已掐住他脖颈,利落拧断。
她左腕筋骨一阵抽疼,不作停留,握剑回刺,错开身后刀光,自下而上,直取对方命门。抬脚横踹,将尸首踢向?旁侧,脚下轻功腾跃,跟在盲角之后,如皂雕擒狐,在红雨漫天?中,瞬息了?结第三人。
剑上长?鞭此时甩飞出?去,宋回涯势如破竹,在对方下意识抽身回避时挑剑一刺,锋锐剑尖若流星而去,贯穿对方咽喉。
其余人为其所向?披靡的气势摇撼,快步退走,暂避锋芒。
“小人的朋友,自然也是小人。我?岂无防备?”宋回涯右手皮肤青黑,毒血蔓延上来,肿胀麻木,面上却一派的风轻云淡,说?,“只是难道没人告诉过你们,其实我?是左利手?左手剑也能杀人。”
叶文茂怒火冲天?,又恨又急,刺道:“你宋回涯的左手剑曾经也是名噪一时,谁人不知?还不是被打断筋骨,要从头?练起?你的剑都在抖啊,宋大侠。”
一持枪武者转动着脖颈,盛气凌人道:“天?下人都将你宋回涯比作豺狼,我?不信拔了?牙的野兽,还有那么厉害!”
数人围着她缓步移动。宋回涯转过剑锋,目光朝四面扫视。忽然耳朵微动,听见一阵沉重脚步声从下方传来,好似庞然大物在踩踏大地?,未见人影,一把?大刀先携寒光而至。
数人脸色惊变,抽出?心神朝后张望。
宋回涯剑走龙蛇,雄浑豪放,纵横而去。电光火石间将枪客封喉。剑身随之斜掠,挑飞他手中长?枪。
宋回涯腰身紧拧,矫健回身,脱手一掷,将手中铁剑射向?远处的楼阁牌匾。顺势接住长?枪,凌厉横扫,挥开叶文茂的剑锋,对了?二十余招,寻到?破绽,直刺他胸口。
“我?杀你这等?废物,何需用剑?”
宋回涯两手握紧,势若雷霆,力破乾坤。叶文茂以剑抵住枪身,往上推挡,无奈纹丝不动,只能连连后退。
叶文茂嘶声怒吼,长?发凌乱,手臂上青筋暴突,竭力反抗,又因?脚下虚浮难以蓄力,直至被逼入绝境,胸口剧痛,被钉入身后高墙。
祠堂上的牌匾被长?剑劈断,正摇摇欲坠,在叶文茂最后这劲猛的撞击下,彻底砸落下来。
叶文茂大张着嘴,“嗬嗬”倒抽着气,一手按着胸口,一手前伸想去抓宋回涯。
血液从他身上蔓延流出?,顺着石阶淌向?下方的青苔。
宋回涯松开手,朝后退去两步,转身回头?。
北屠一拳捣向?最后那人的额头?,也侧身朝她看来。
满地?尸体横陈,血似残阳,重叠青峰连绵至天?荒。
云烟散净,山谷起风呼啸,吹过流水、小桥、亭台,滔滔向?天?,越过山顶,又如汪洋下行。
千林万树摇颤不止,浮土飞沙,枯叶竞落。
二人瑶瑶对望,相顾无言。
残酷似流光的时间仿若在这一刻变得?迟缓了?,挂在被风吹动的树叶上,缓缓流泄。
“我?要回家了?。”北屠扬起头?,站在风中,有些茫然不辨方向?,“我?有三十余年,不曾归家。”
他微微一阖眼,额头?上裂出?一道血痕。身上热意减退,皮肤泛出?一种混青的红。
宋回涯看出?他身上生机渺茫,感慨丛生奈何找不到?出?口,只能别开视线。
她想说?一句,静谧之中又忍住了?。想起不留山的那句证道之言。
人事匆匆,还恍如昨日。
她站在篱笆外,与里头?磨刀的人隔着岁月彼此审视。
不算是应诺而来,但姑且也算无憾而归了?。
何必惋惜劝留?
宋回涯耳鸣阵阵,取下长?剑后,拖沓着脚步拾级而下,自言自语地?道:“我?要回去找我?徒弟了?。”
她从北屠身边经过时,北屠伸出?手道:“这把?刀送你了?。”
宋回涯垂眸看着刀身上的刻纹,恍惚片刻,抬手接过,嗓子干涩,低声叫道:“前辈……”
北屠问:“你师伯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为何叫钱二两?”
宋回涯浑浑噩噩,杀了?这许多人,身上气力殆尽,莫名有种大梦一场的虚妄感。提着手中刀,只摇头?。
北屠吐出?一口浊气,似哭似笑,音调古怪道:“因?为我?永远拿不出?当初那二两诊金。世间也永远有那填不满的二两银。”
他转身离去,走在宋回涯的前面。
“宋回涯,多谢你来找我?。”
他行尸走肉一生,只这磨刀的五年,是重新活着的。
宋回涯跟在他身后,目送他下山。
走入断雁城时,已是傍晚。
星光垂落,天?地?辽阔,无垠的长?河斜坠,与凡间的烛影相应,铺成一条邈邈的路。
宋回涯停下脚步,看着他隐入昏暗,与他分道。
北屠低着头?,一步步地?往前走。到?后来已不能睁眼,喉间含着口热血,双腿凭着本能迈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