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退戈
冬季天黑得早,回?来稍坐片刻,日头便坠入深山。
宋回?涯站在二楼的窗口,看着一群人影仍在迷离暮色中忙碌穿行,喝了两口酒热身。等街头动?静终于小去,让徒弟早早去睡,独自翻过栏杆,朝东面县衙走去。
她本以为官署中该有?差役巡逻戍卫,也只打算草草见一眼故居,圆心中好奇,可贴近了围墙,发觉里头寂静无声,安静得反常。
心脏跳了跳,翻墙进?去,才?发现衙门后院早被?人烧了,如今剩下一片焦土,草木不生,地上全?是漆黑的灰烬。
宋回?涯站在废墟之上,用脚踢了踢倒塌的残骸,环顾一圈,找了块假山坐下。
这把火不知是多久前烧的,梁柱烧成了焦炭,可见当?时火势猛烈。然而火只烧到土墙边便停了,难说不是蓄意。衙门这样的重地被?毁,至今无人修缮,更是诡异。
这盘平城的百姓,不需要?官府吗?
宋回?涯再?次上前,从胸口取出火折子,往前探去。
幽暗的光线照出条条纵横的黑影,影子随火光微颤,风从坍塌房屋的空隙中吹过,发出肖似呜咽的哀鸣。
昏沉小巷中,跃动?的火焰照着墙面影影绰绰。
男子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无力?睁着只眼,盲目在夜色中冲撞。
前方又?有?了火光,脚步声围堵过来。
男子朝后一退,紧贴住背后的墙,两腿战栗不止,闭上眼睛,急促呼吸。
两侧都是人,火把的光色越发明亮。为首的壮汉上前将?火紧贴住他的脸,照出他面庞分明的轮廓。
火焰吞噬了男子额前的碎发,他屏住呼吸,后仰着头试图躲避那燎人的热意,颤巍巍地睁开眼,瞳孔被?强光照得收缩,视线游离地望向对面的人。
仔细一看,这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瘦得脱相,唇色一片惨白,额头上有?个伤口,流出的血糊了半张脸。
壮汉说:“乖乖把东西教出来,我留你一具全?尸。”
少年深低下头,捂住腰侧伤口,闷声不吭。
边上人冷笑道:“同他废什么话?都杀了灭口,那东西有?或没有?,又?有?什么区别??”
壮汉最后看一眼少年,大发慈悲地问:“你死后是要?去喂狗,还?是扔河里喂鱼?”
少年置若罔闻,侧着脸,眼神空洞,像是已经死了一般。
壮汉不多废话,手臂高举,正欲落下,便听寂静夜幕中突兀传来一人悠然的叹息:
“我时常想。”
众人大惊失色,举着刀剑仰头四望,终于在不远处的墙头上找到一个削瘦身影。
对方背对着皎洁明月,一席衣袍在风中鼓荡飘逸,脚踩在狭窄的墙面缓步行走,周身披着层云烟似的波影,有?股出尘清绝的气质。
见众人看过来,才?接着说完后面的话:“究竟是麻烦找我,还?是我找麻烦。为何总能遇见那么多事。”
壮汉看不出来者深浅,如临大敌,低声喝道:“少管闲事!”
宋回?涯两手空空,出门没有?带剑,抬手指着诸人说:“一时不知道,是当?街行凶的你们比较勇猛,还?是垂死挣扎也不呼救的你比较勇猛。这位少侠,你是哑巴吗?”
她话音未落,便有?一人的刀冲她砍了过来。
宋回?涯仅听了三言两语,是不知晓各种内情,只是见不惯那么多人追杀一个半大的孩子,多嘴一句。
但一言不合就夺人性命的,定然不能是什么好人。
宋回?涯四两拨千斤地将?那刀刃踢开,笑道:“这可是你们逼我出手的。”
为首之人毫不顾忌四周动?静,压着嗓子道:“同伙?杀!”
一群人已团团围在墙下,可宋回?涯的身法太快,黑夜里光影又?乱。众人只觉眼前一闪,目光已追不到她的踪迹,手中的刀顿时茫然无措。
还?未四顾找到敌手,人群中接连传来几声惨叫,紧跟着是兵器被?打落的声音。诸人阵脚大乱。少年觑紧时机,转身想跑。
正有?人盯着他,见他动?作,当?即叫道:“他要?跑了!追!”
领头之人发狠:“直接杀!不留活口!”
岂料宋回?涯比他们更快。形如鬼魅,游刃有?余地越过人群,一把拽住少年的后衣领,无奈笑道:“我在帮你打架,你瞎跑什么?”
她右手往上一提,竟轻巧将?少年提了起来,凭着出神入化的轻功,带着这么个大包袱,依旧轻飘飘地往上飞蹿一丈,翻过土墙。也不恋战,径直朝着城门奔去。
壮汉双目猩红,再?无暇顾忌,扔下手中火把,厉声喝道:“追——!”
一道道黑影从火光中闪过,在深夜的街头狂奔。
城门的雪化了一半,露出下面或枯黄或深绿的野草。宋回?涯的鞋子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响声。
少年从始至终未发一言,也乖巧地不作挣扎。宋回?涯拎着他跑到一处冰雪消融的位置,立即转了个方向,又?从侧面绕回?城内。
刺客们顺着地上血迹追出一路,未发现宋回?涯二人已经折返,又?朝前搜了一段,迎面遇见一辆马车。
三更半夜,何人会驱车来盘平?
刺客举刀向前,喝令道:“站住!”
车夫是位黑衣劲装的武者,右手边放着他的剑。松开缰绳后,那武者便顺手抄起佩剑。
马车的车头两旁各挂着盏灯,摇摇晃晃的烛火照出他剑刃上的寒光。
壮汉朝车前扫了两眼,再?次催促道:“车上的人都给我下来!”
侍卫听笑了:“打家劫舍的?”
壮汉怒喝道:“还?不滚下来!那我等就不客气了!”
他领着众人杀上前来,正要?粗暴闯上马车,被?侍卫用剑挡了回?去。
马车内伸出一只手,掀开帘幕,淡声问:“何人?”
“你不必问,回?答我就好!”壮汉语气不善道,“有?没有?见到一男一女从这里经过?”
魏凌生顿了顿,反问道:“见到了又?如何?”
壮汉看不真切他的脸,只听他说话不疾不徐的语调,当?是个富家公子,又?只带了一名侍卫,不算什么家底丰厚。
在盘平城里,他最不怕就是有?钱人。各地往来的商贾,进?了城内,都要?低他们主家一头。
平日从来是招摇过市、横行无忌的,今日莫名碰了个钉子,本已到手的鸭子又?叫人给劫走,留下后患无穷。本就是满心烦躁,听他这白面书生软绵绵的语气,更是怒火中烧,狞笑着道:“见到了,还?耽误我等行事,就把你的眼睛挖出来,活活打死埋了!在盘平的地界,忤逆我家主子,都不得好死!”
侍卫的眼神中带上了敬佩,只可惜面前人未能察觉。
“山匪。”
魏凌生放下垂帘,坐了回?去。
车厢内传来他沉闷的声音:“杀了。”
侍卫颔首,眸光冰冷地望向对面,抬起右手,随意一挥。
林中传来几声弓弩扣动?的机括声,等刺客们察觉不对已是晚了,数十?道箭矢从暗处沉沉压来,割草似地扫倒一片。鲜血飞溅,洒在冬日深色的泥地上。
出来数人,迅速拖走尸体,清理路面。
侍卫轻一扬鞭,马车再?次前行。
·
“你……”
客栈房间内,梁洗看着蜷缩在墙角的少年,沉吟良久,迟疑道:“现在开始强抢民男了?”
第035章 鱼目亦笑我
少年抱着膝盖,将脸埋在手臂里,眼神空空洞洞,没有魂魄似地坐着。
一条过短的裤子?刚过膝盖,凝固的血从裤腿处蔓延出来,宛如印记条条交错。裸露的皮肤上布满红肿的冻疮,伤口开裂又结痂,与血污叠成浓暗的红色,带着强烈的腐朽的气息。
如若不是他时不时一个抽搐,梁洗都要怀疑他已经死了。
严鹤仪拿了件衣服过来,想给少年披上。后者察觉他靠近,倏然一个猛兽般凌厉的眼神朝他瞪来,他刚伸出手的又悻悻收了回去。
得,全是祖宗。
严鹤仪将衣服扔到床上,愁眉苦脸地刺了一句:“你?这出门就能捡大麻烦的本事,可比别人出门能捡金子?本事厉害得多了。”
始作俑者还有闲情在一旁玩笑:“我只是见他被数十人围杀,想起无名涯上的自己,觉得他同?我一样?楚楚可怜,忍不住就动了恻隐之心。”
“你??”梁洗斜眼瞥去,“临死前都能拉几十个垫背的,与楚楚可怜有八竿子?的关系?”
垫背的是真死了,宋回涯这祸害可还活蹦乱跳的。
宋回涯恬不知耻道:“我楚楚可怜,与他们不顶一用,是两码事。”
梁洗弯下腰在那儿打量,对?上少年桀骜阴狠的眼神,笑着说?了句风凉话?:“他似乎不怎么感激你?的救命之恩啊。”
宋回涯遗憾道:“想是我武艺实在太过超群,不费吹灰之力助他脱困,他以为我与那帮人是一丘之貉,在骗他吧。”
梁洗听见自己与一帮小喽啰归为一类,不由哂笑道:“小子?,你?不认识我……”
她本想说?说?大话?,念头一转又觉得不必自取其辱,生生改了口风:“那是情有可原。”
严鹤仪:“??”
梁洗指向宋回涯道:“可你?不认识她,就说?不过去了。天下间有几个人能买得起宋回涯的良心?盘平城里再能遮天的权势,到了她的剑下,连块豆腐都不如。说?我等与他们同?流合污,羞辱人了。”
梁洗一脸“你?小子?赚到了”的自得神色。少年听见宋回涯的名字,惊弓之鸟似的防备中出现一丝松动,抬了下头,匆匆瞥去一眼,又很快低下去。
宋回涯心道他还真认识自己?那边严鹤仪仿若少年附体,阴沉着冒出一句:“她怎么能证明她是宋回涯?凭她说?了算?!”
梁洗皱眉,点了点额侧,脸上表情不言而喻:“那么晦气的名字,还有人抢着要领?何况凭宋回涯的身手,若是谁都能叫这个名字,不留山早该被推平了。”
这憨货脑子?还没长好呢?脑子?不长,眼睛也不长?
宋回涯听着那半损半夸的话?,一时间哭笑不得。
严鹤仪刚张开嘴试图辩解,梁洗先行不耐烦地冲他一喝:“住嘴!”
她上前拎起少年的后衣领,不顾后者反抗,提着人往外拖,态度强硬道:“你?若是不相信就自己走,我们这里可不会有人要留你?。”
少年被扯动伤口,闷哼一声?,扑倒在地一动不动。
梁洗吃了一惊,借着光色才发现这小子?脚底蓄了一地的血,将他翻到正?面,在他腹部?发现一处深可见骨的刀伤,竟是生生忍着一声?不吭。
严鹤仪幽幽吐出一句:“梁洗你?不得了,你?杀了一个手无寸铁的人。”
梁洗顿时有些惊慌,探了探对?方脉搏,几次才摸到微弱的跳动,镇定?心神道:“得找大夫。”
她从包袱里拿出干净的布条给人包扎,见宋回涯还一动不动地站着,影子?长长罩着少年身上,气愤不过道:“你?这也叫救人?你?是直接搬了半副棺材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