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退戈
于公沉默良久,苦笑着道:“我若是?说了,我这条命可?就没?了。”
“于公真是?困糊涂了。你就是?不说,这条命难道还能有吗?”魏凌生坦诚笑道,“我若是?现下放你出去,着人严密护送,再遣派耳目去张王几家?看守。隔日?去东城门?往北三里地?的仓库、西门?的怀远镖局,将你名下私财取一部分出来,运去城外。那你妻儿子?女还能活吗?”
于老听到前头,嘴里还在组织着糊弄的说辞,待听见后?面,已?是?浑身僵直,头脑发木,张着嘴,吐不出半个字来。
他最?是?清楚那些高官的狠辣手段。凡有叛离,即便只是?捕风捉影的疑心,也定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魏凌生体贴地?解释了一句:“我的人跟了于小郎君几天,便发现这两处地?方。此时他该正忙着筹钱,看他去往何处支取,还能寻到更多线索。于公想赌,坐在这里等着便是?。”
于老久久凝望,目光中有惊恐,有怨毒,有踯躅,重重叠叠,近乎化成实质,落在魏凌生的脸上。
“我可?以给你一个见他们的机会。还能遣人安然护送他们出城。无论他们命有多大,到底博过一次。”魏凌生像是?深明大义地?劝告道,“于公,人不可?太自私啊。你这把年纪已?是?活到头了。但你的子?女孙儿,尚且年轻。如何能舍得叫他们不明不白地?与自己陪葬?”
于老悲从中来,不由老泪纵横:“阁下何苦逼我?你想解盘平之?困,我就算是?把这些年交易往来的账簿都拿出来,又有几分用处?盘平百姓难道不懂吗?他们愿意听命我等,与那些所谓证据从无关?系。你拿着出去,与族老们起了冲突,百姓还是?要帮他们。”
魏凌生慢条斯理地?喝完手中茶,摩挲着转了一圈,等不到想听的话,轻轻将杯盏放回桌上。
那一声轻响过后?,魏凌生便耐心告罄,起身离座。
于老垂死挣扎道:“阁下!我去帮你与他们商谈!我将全部家?财都赠予郎君!往后?我等自行离开盘平!我还可?以将杀害几位县令的匪贼都交由阁下处置!只要放我一命!”
等人头也不回地?快走出视线,于老的心才彻底沉到了底部,猛然上前撞上栏杆,大喊着道:“我说!我都说!”
魏凌生停步,顿足稍许,还是?走了出去。
于老颓然跌坐在地?,额头萧索抵着牢门?。
正痛哭流涕,护卫端着纸笔走了回来。
第044章 鱼目亦笑我
于夫人半躺在床上,听完于小郎君叙述,低头抹着眼泪道:“到底都是逐利之人,淡薄无情,不知那狗官允诺了他们什么,他们这是不管你父亲了。”
“啊?”于小郎君茫然了一瞬,既而愤慨道,“父亲与他们多?年相交,情同手足!他们如何忍心?难怪我叫他们合力去逼狗官放人,他们还训斥我不懂事。原是想独善其身!”
于夫人想的更消极一些。诸人都不是什么善类。他家成了落单的孤狼,无人主事,是谁人都会想来分一口肉的。
她按住不提,只叫于小郎君速去筹钱,切忌张扬,莫叫太多?人知晓,免引得人心惶惶。自己也将一干贵重?首饰整理了遍,装进匣中,抱上马车。
最后短短半日,筹到了六千两左右。
红日渐近西山,黄昏时分,于夫人带着银钱来到衙门。
天?色灰朦。侍卫提着盏灯出来接她,未带二人进去,只站在门内遮掩了下?外间的视线。
于夫人先是拿出一千两,侍卫在手中点了一遍,痛快收入怀中,模棱两可地笑道:“今日天?色已晚,狱中探视不合规矩,夫人明日再来试试吧。”
于夫人见此反是松了口气。单凭这位新县令的气派,便不是什么乡野来的穷酸小官。若只是为求财,区区一千两自是不能入眼。
她又命儿子回马车搬来一个木匣,好言好语地塞入侍卫手中。
侍卫熟练地收下?,嘴上还是不松口:“于夫人这是做什么?实在是通融不得。速速离去。”
于夫人只将身上银钱都拿出来,恳求了几次,那侍卫才总算同意?,态度冷淡地道:“只能片刻。只许一人。”
于夫人独自随他进去。
穿过?后院时,看见摆在漆黑焦土上的十几具棺材,又有数十名猛士一致停下?动作?来盯着她,被吓得毛骨悚然。
进了牢狱,本以为会看见什么不忍目睹的惨状,一路进去不敢抬头,眼泪已经先行滚下?。
等听到于老一声低呼,碎步赶去,见人还全?须全?尾地站着,连身上衣衫都没有几处凌乱,只是面?容憔悴了些许,尚且不敢置信,握住于老的手痛泣道:“我苦命的阿郎啊!”
反复端详,确认县令未施刑罚,不过?是将人好生关着,情绪才稍稍平静。
于老郑重?其事地交代道:“你不必为我担心。今日回去,马上收拾东西,带着孩子们离开盘平。”
于夫人错愕道:“那何时回来?家中的田产、商铺,又该给谁打理?”
于老急说:“要不得啦,顾不上那些。一辈子也别回来!”
侍卫阴恻恻地在后方盯着,搭腔道:“出城一路不大?安生,劫匪颇多?,夫人若是想走,我等定然着力护送。只是府衙如今正?值缺人之际,抽调不出太多?好汉。”
于夫人听出来他是还想要钱,回头瞅了一眼,又用眼神询问于公。
纵是要走,于府中也不缺护院打手。绿林上的朋友也有一些,都能用钱打发。
她心中自然是怨恨这帮官府的人,不想再将银钱扔进水里,还听不着个响儿。
于老用力握了下?她的手,面?上肌肉紧绷,重?音咬字说:“除却?几位官爷,盘平城里已没有能信任的人。带上家中亲眷,走吧!”
于夫人听他说得严峻,也不免慌张。胸膛里七上八下?地悬紧,想再细问,却?见于老朝她轻轻摇了摇头。
念及身后还有外人,她也只得将话都咽回去。
不懂为何前一日还是盘平城中的高门大?户,无所畏忌,自此就要东西漂泊,南北奔流了。
“怎么了?”她悲情难抑,呢喃自语道,“这是怎么了?”
侍卫不容她感念伤怀,公事公办地道:“我给夫人一晚上的时间准备,城外那群草寇猖獗得很?,若是再晚,怕是得纠集闹事,伏路打劫,届时我等不定有那心力。”
说罢又跟了一句:“于夫人该走了。回去好好考虑考虑。”
于夫人应下?,只是还有许多?事情琢磨不明白,注视着于老,想求个解答。
于老默然不语,泪盈袖袍,拍了拍她手,也紧催着她离开。
于夫人这才三步一回头地离去。
侍卫跟在后面?,见她仍是一脸凄戚,提醒了句:“于公无恙,夫人不该开心些吗?他几位好友关怀心切,该也快过?来探看了。”
于夫人闻言收拾了心情,擦干净脸,摆出一副稍显轻快的面?容,走出衙门后,与闻讯赶来的士绅们道:“见到了,不曾被逼问,好生招待着,只是暂时可能出不来。还要再关上几日。”
数人未觉出端倪,只观到她神态中的疏离跟埋怨,不以为然地笑道:“如此便好。我等就说,那小杂种就算再大?的胆子,也断不敢动于兄的一根汗毛,是嫂嫂跟贤侄心慌意乱了。”
“等于兄出来,我等没了顾忌,找个机会好好教训那狗官一顿,叫他低头给于兄和嫂嫂赔个不是。吞进去多少,成倍地吐出来。”
于夫人敷衍应付,脚下?未停,上了马车,命车夫快行。
侍卫转身回到牢狱,幽微的烛火在地面?投下?一个臃肿的身影,他抬起头,于老已因?恐惧,撕下?衣服的布条,挂在窗口自缢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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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晚间,于夫人命亲信悄然将城中不及变卖的田产、地契,一并送去县衙,当作?酬谢。
于小郎君闻听,心尖疼得滴血,已是不及阻止。
于氏经营多?年,虽也算家财丰巨,可多?数进项并不留在自己手中,都用于上下?打点。这一送,数十年的劳苦有半数都算付之东流了。
所幸县衙真的遣人来接,由魏凌生的贴身侍卫领头,趁着夜色昏暗,将两辆马车的人财带出盘平。
出城门后又走了约半个时辰,马车停在了山道上。
于夫人双眼紧闭,再是强撑,亦是骇得要晕厥过?去。
侍卫下?马敲了敲车门,让他们出来。
众人方寸大?乱,从缄默无言到鸡飞狗跳,顷刻吵做一团。
于小郎君掀开门帘,冒出头问:“怎么了?”
侍卫两手抱剑,言简意?赅地道:“你们该走了,东西留下?。”
一群人疑神疑鬼了整晚,此刻发了疯似地吼叫出来:“岂有此理,你们言而无信!”
“山中劫匪都不及你们无耻!我于家孝敬了你们多?少?钱?竟连一点安身立命的本钱都不留?”
“你们答应过?我父亲什么?莫非也不作?数了吗?”
侍卫短短两日得了大?笔钱财,看着这帮财神爷也是难得的好脾气,任由他们骂,笑若春风道:“我若是你们,就赶紧逃命,舍下?一切潜入到这山野林莽里去,带着这些东西,反倒死?得更快。”
于小郎君以为他是恫吓,问:“你们什么意?思?”
侍卫说:“我家主子心善,不做赶尽杀绝的事。你们的主子可就不一定了。同是高家的几条狗,也未必愿意?放过?你们。护送这一路,到此已算仁至义尽,往后自求多?福吧。”
于小郎君茫无一策,回头去找母亲,扯了扯于夫人的衣袖。
“对了。”
侍卫抬手一招,身后数人立马扛来一个重?物。
众人这才注意?到,护卫们来时还带着个东西,一直放在马背上。
几人将那横长物体?摆在地面?,掀开包裹的白布,露出于公那张略险狰狞的面?孔。
于小郎君与那张不能瞑目的脸直直对上了视线,错愣了好一阵,继而是胆裂魂飞地尖叫,直要将五脏六腑都咆哮出来。
他一屁股跌坐在地,往后直蹿,引起身后一帮家眷跟着惨叫,紧紧抱在一起。
“带着你父亲一起逃吧,也算是一家团圆了。”侍卫举起长剑,笑容淡去,“再不下?来,我可就要亲自动手了。”
一众护卫将于家老小留在路边,带着其余车马返回盘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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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氏逃离盘平的消息不胫而走。
不出一日,城中百姓们便从各路人马口中得知,于公一家老小都没了踪迹,随即各种揣测甚嚣尘上,讨论得沸沸扬扬。
便是宋回涯不怎么出家门,也能觉出城中的暗流涌动。
百姓们原本只等着县衙后院再起第二次火,彻底埋了朝廷的野心勃勃。岂料数日过?去,县令安然无事,横行霸道的大?掌柜,倒是狐奔鼠蹿,避其威仪了。
早已习惯了世道昏沉的众人,骤然得见天?光大?明,如何能不震动?
宋回涯坐在院中,教徒弟识字念书。
宋知怯换上了新衣服,高高挽起衣袖,用石子儿在地上抄写。
挎着菜篮的小姑娘从外面?跑进来,远远便兴冲冲地喊:“女侠!我知道了!”
宋回涯抬起头,见她脸色绯红,拍拍徒弟,让其去倒杯水来。
小姑娘将菜篮随意?往桌上一扔,张口欲言,又突然没了头绪,眉头皱了皱,转动着眼珠,将今日听来的消息复盘一遍,发现?说法错乱得要把自己给绕晕了。
她挠了挠头,索性只挑自己喜欢的话,亢奋地转述道:“女侠,你不知道!城里的百姓说,这次来的县令好生威风!身长七尺,还长得怎么怎么好看,带着上百个精兵猛将,特?意?来这里平叛逆贼。来的当晚就率人直奔于府,在门口险些与那群满身横肉的护院打将起来!僵持到夜深,还是被于公毕恭毕敬地请进家门。”
宋回涯笑道:“哦?”
若不是当晚她也在,听了几耳朵,怕是真要信了。
小姑娘继续眉飞色舞地道:“那县令不仅搜查了于家后宅,还以牙还牙地放了把火,第二日早上当众将于公给拿了,游街示众,一路拖行至衙门。”
怕宋回涯不信,她扬声强调道:“这是真的,沿途百姓都看着呢!于公嘴里骂得脏秽,三里地外的人都听见了!押送他的那个好汉还气不过?踹了他一脚,踢得他跟肥猪似地哇哇乱叫,大?伙儿可是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