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涯 第45章

作者:退戈 标签: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宋誓成嗤笑一声,从袖口摸出几两?碎银,问:“这样忍不忍得住?”

  宋回涯高举起手,师伯将碎银抛了过来。她收到钱,立马塞入怀中,嫣然笑道:“即是同?门师弟,我怎会欺凌新?来的手足?何况他未曾习武,是个听话懂事的文雅人。师伯放心,我最喜欢读书人了。”

  宋誓成揣着两?手,忧心忡忡道:“我若是哪天不在了,你不会找个借口打?死我徒弟吧?”

  宋回涯笑呵呵地说:“这担忧不无?道理。我就是这般坏。”

  她将东西收好,爬上山道,弯腰抬起两?桶水。

  宋誓成在一旁审视着她,半晌后,等宋回涯要走了,才莫名冒出一句感慨至深的话:“宋回涯啊,你说假话时,真得让人看不出来。你说真话时,又假得让人不敢相信。”

  宋回涯煞有介事地道:“那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呢?其实我骗过你许多?,只是你蠢得不相信。这着实是真话。”

  宋誓成朝着她后背一巴掌拍了过去,大笑道:“我分它做什么?你可是我师侄。好听的便是真话,难听的都是假话。”

  宋回涯叫他掌劲拍得险些一个趔趄,疼得龇牙咧嘴,想将手里的木桶直接抡他脸上去。

  宋誓成主动靠过来,说:“你师弟饱经世变。虽确有几分傲气,可待你与阿勉冷淡倒不是因为心高。你……”

  他想替魏凌生辩解两句,见宋回涯没什么心情?听,又止了话题,说:“罢了。总归你可答应过我的,要帮忙看顾你师弟。不留山路陡难行,他又身体文弱,若我不在,往后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你多?帮帮他。”

  宋回涯立马说:“那这点钱可不够。”

  宋誓成为这帮小辈的同?门情?谊愁得头发都要掉了,恼火骂道:“你穷鬼转世啊?我不留山哪时短过你吃穿?你这混丫头,你师父又不准你下山走远,你留那么钱做什么用!”

  他顿了顿,想通什么,又慈眉善目地大方起来:“给?!当然给?,师伯先帮你存着。”

  宋回涯睨他一眼,没好气地“呸”了一声。

  与魏凌生的相处其实称得上融洽。太多?细节宋回涯记不起来了。只是熟悉之后,发现他不同?自己预想的那般不可一世。

  国?破家亡这等万箭攒心的变故,他用了一个月便收拾好心情?走出来。不在人前提及,亦不再自怨自艾。

  他待阿勉也很亲近。看不得宋回涯随意?打?发他在一旁识字,主动为他挑选书籍,为他答疑解惑、指点迷津。

  有时夜里睡不着,许是想起自己时乖命蹇,种种经历痛极惨怛,为了给?自己找些事做,便坏了脑子?一般趁夜去河里打?水,跌跌撞撞地往回搬。最后带回来一身湿衣,以及小半缸近底的水。

  担心宋回涯早起白跑一趟,还会特意?绕去她的院前,在她门前留张纸条。

  虽然其实许多?时候,是宋誓成帮他做的事。

  魏凌生的想法有时很好懂,自以为藏得深沉,实则都写在脸上。连阿勉都能?偶尔从他那里占到两?分便宜。因为他对不留山的人不曾防备,念其恩情?,自觉亏欠,也从来大方。

  师伯总是对的,他看人其实比宋回涯更准。

  可惜宋回涯太过愚钝。她笑魏凌生虚情?假意?分不清楚,到头来自己更胜一筹。谁人敢给?她真心,她从来舍得糟践。

  在不留山上学艺七年?,她都没捋下反骨,同?师父说过一句发自肺腑的好听话。

  当年?她从魏凌生那里换到不少值钱宝物,转手便拿去山下卖给?当铺。时日一久,宋誓成也发觉了,但不知为何没有告发,只装聋作?哑视而不见。

  那么过了大半年?,有一回宋回涯刚从当铺里走出来,迎面便撞上了宋惜微。

  不知她在原地站了多?久,眉头微微皱着,表情?看起来即像困惑又像愠怒。

  宋回涯紧张将手背到身后,抢先解释道:“这可不是我偷的,是他自己乐意?给?我的!既然送我,我卖了的钱也是我的!”

  宋惜微没有责备她私自下山,也没有要追究她哄骗同?门财物的意?思,只是问道:“我听说你近日缺钱,你要钱做什么?”

  宋回涯这才放下心,手里抛着钱袋,无?所用心地道:“没想好。等攒够了钱再说呗。听闻天下间的剑客都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名剑,左右没人会送我,我可以先攒着,往后给?自己买一把。”

  她后面那几句是故意?说来好叫师父不高兴的。

  宋惜微最是心软,每每听她说些自暴自弃的话,便深自疚责,露出一丝无?措的黯然神色。

  宋回涯何其残忍。

  彼时宋惜微是什么反应,她没有回头看。说完这句便径直走了。

  宋回涯动了一下,抬起手中剑,指尖摩挲着剑鞘上的“宋回涯”三?字,心里想,自己确实是狼心狗肺。

  稍一用力,左手旧伤处便生出一阵刺痛。那痛楚密密麻麻,激起她满背的冷汗与寒意?。

  护城河上的冰自破开那道口子?后,夜风里碎声不断。照出千万个零碎的月亮。全?是难以书写的心情?。

  宋回涯扼住自己的手腕,看着上面干涸的血,深深吸了口气。

  她想起自己的左手是为何断的了。

第046章 鱼目亦笑我

  宋回涯自入师门起?便习练左手剑,剑术是宋惜微替她一招一式地?改进、修正,多年过去,已有所成。

  连宋誓成也?曾羡叹,她这只左利手,在武学一道?上实属天?道?垂青。小?小?年纪,便是去闯那劳门子的茂衡门,也?足以打?穿他们半座山头,近乎逢无敌手。

  后来左手被生生打?断,魏凌生一直以为祸因在他,但在宋回涯的道?理中其实不是。

  当年宋誓成受故人相?托截杀逆贼,救下魏凌生,庇入不留山,山门便一直受朝廷针对?。

  武林同道?迫压于朝廷声威,无人敢言。

  与不留山同属一支的茂衡门,唯恐引火烧身,暗中请宋惜微入山,十多位长老?群聚一堂,威逼利诱,几番相?劝,命她说通宋誓成,交出魏凌生。

  宋惜微一声不吭,背身走出殿门,取出腰牌执剑斩断,在围观众人的惊愕目光中,毅然宣告:“从今往后,我不留山,与茂衡门再?无任何瓜葛。恩怨自负,生死无尤。”

  说罢躬身一礼,潇洒离去。

  这也?成了宋惜微往后的一大污点:孤恩负德,背信弃义。

  宋回涯得知此事,本是高兴终于跟那破茂衡撇清了干系,不必再?看着自家?便宜流入隔壁的猪圈里,可事后一想,心?里头很不是滋味儿。

  她在湖边找到钓鱼散心?的宋誓成,折了枝花坐下,阴阳怪气?地?同他道?:“我看透了,师父果然更喜欢魏凌生那样的弟子。我原先被茂衡门那般欺负,师父一句话都没为我说过,还想着将不留山交托到那帮孽畜手里。如今师弟有难,对?方不过是婉言劝解一句,我那好师父为了他,忍了几十年的委屈,是一朝也?忍不了了,不留山下那帮百姓的安生日子,也?无暇顾上了。”

  “唉,兄弟阋墙,祸起?于我。分明是为了我。你这便宜徒弟比不上我这温厚兄长有哪里奇怪?”宋誓成愧疚地?叹了一声,转头问,“今后的不留山,若再?无闲和平静,你会责备师伯吗?”

  宋回涯无所谓地?耸了下肩:“我打?出生起?便颠沛流离,我是习惯的,就不知道?你们两个习不习惯。”

  宋誓成看了她一眼,盯着湖面,片刻又看了她一眼,仔细琢磨许久,“啧啧”两声。

  宋回涯起?了身鸡皮疙瘩,不满道?:“你什么?意思啊?”

  宋誓成好笑说:“你不在意往后清净日子少了,麻烦多了。却在意你师父更喜欢我收的徒弟。嘴上总说我小?妹这里不好,那里不好。宋回涯,气?度小?了的啊。长那么?硬的嘴,容易挨打?。”

  “莫名其妙!”宋回涯用力“哼”了一声,“胡言乱语!”

  她一面敲敲脑袋,一面站起?来,走前不忘多骂他一句:“师伯,你脑子有病!”

  宋誓成也?扯着嗓子骂:“我早晚有一日,要替你师父好好揍你一顿!”

  宋回涯闭上眼睛,听着耳边簌簌风声,只觉处处哀音。时隔多年,疼得还是如此真切。

  宋惜微赠她剑的那晚,就是她们最后一面。再?相?见时,已是天?人两隔。

  宋誓成带着她的尸首回来,领着两位师弟上山送行。

  江湖中无人敢来,丧事办得极为冷清。

  宋誓成本是想挑一日天?晴的,可偏生春雨连绵,那几日下得没完。他怕小?妹停棺久了,尸首腐烂,决定早早入土。

  宋惜微一辈子活得磊落光彩,死了也?得处处体面。

  烟雨迷蒙,宋回涯站在山脚,看着一行人远去,再?等着众人从山上下来,都没能明白宋惜微怎么?那么?轻易就死了。

  对?着宋誓成,红着眼只喃喃出一句:“往后没人再?罚我了。”

  宋誓成惨笑道?:“是啊,往后无人再?责罚你,也?不会再?有人逼你学武了。”

  众人离开,宋回涯还站在山脚,不敢上去,亦不知道?离开。抱着怀里的剑,心?头不停辗转地?想:宋惜微都同她说过些什么??

  她的思绪被那点点滴滴的雨声打?断,如何也?连贯不起?来。在那潇潇冷雨中立了整宿,有那么?几刻,也?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如此麻木不仁,半点恩情不讲,所以宋惜微死了,没有多么?翻覆的悲伤,更掉不出半滴眼泪。

  她只是害怕。

  说不出缘由地?怕。

  怕得不敢睁眼,不敢挪步,更不敢回头。

  乌云散聚翻涌,不留山上的光线随之明明灭灭。

  宋回涯仰起?头,望着头顶的星辰忽明忽暗,脸上一阵温热。

  她抬起?袖口,擦了把脸,残留的湿意被夜风一吹,有种尖锐的冷。

  千帆过尽,再?看红尘,苦痛清晰了,认知也?清晰了:师父死了。

  只是十几年前,那个埋在尘世里的宋回涯,不懂这件事情。

  不等她厘清自己的心?境,动荡又接二连三地?来。

  宋惜微亡故之后,反贼再?次请人来劝。宋誓成态度决绝,仍是不肯交出魏凌生。

  他自知难以自保,去求故友相?助,临行前嘱托宋回涯看守山门。

  当年宋回涯也?只十四?岁,与魏凌生一般大。

  宋誓成前脚刚走,反是旧日同盟的茂衡门便率先发难。

  那老?头儿欺他山中无人,原形毕露,领着一帮弟子冲上山后,大张旗鼓地?说要掘开宋惜微的坟冢,一验真伪。

  宋回涯再?回忆起?那帮人站在后山坟前,摆出张义正词严的嘴脸,只为一报私怨,要折辱宋惜微遗体的场景,胸口依旧有种难言的燥火在沸腾。

  阿勉拿着把刀想冲上去拼命,被宋回涯强行拦了下来。

  少年长什么?模样,她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死死按住阿勉的一边肩膀,目光阴狠地?落在那群人身上,将几人的面目逐一记清楚。

  印象太过深刻,以致于隔了那么?多暗无天?日的岁月,如今随着失去的记忆再?冒出来,每一张脸都还历历在目。

  后是魏凌生跑去山下,请来几名武林同道?与普通百姓,围在了宋惜微坟前,那老?头儿迫于脸面,才悻悻离去。

  当天?晚上,等阿勉睡去,宋回涯拎了把剑,趁夜杀上茂衡山。

  人太多,找不见,她搜了大半夜,只找到一个人。砍了他的手,叫声引来更多弟子。她怕被群围抓住,只能先跑了。

  回到不留山,宋回涯洗干净衣服,天?也?亮了。

  她若无其事地?去后院拔了两颗菜,做好饭后让师弟们过来。

  可她还是太过天?真。以为自己不留把柄,对?方作为名门正派,总该投鼠忌器,不敢强行下手。

  三人刚坐下吃饭,茂衡门的老?头儿便带着一帮武林好汉赶了过来,三五人堵在门口,老?者一脚踹翻桌椅,指着魏凌生胡诌道?:“就是他,这小?畜生夜闯我茂衡门,还砍断了我门中弟子的一条手臂!”

  阿勉站在一旁吓傻了。

  魏凌生躲得慢,被打?翻的白粥泼了半身,手背烫得发红。盯着老?者身后的江湖群雄,鼻翼翕动,未做辩驳,只讥诮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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