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涯 第47章

作者:退戈 标签: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他说:“谁若敢欺我不留山,我不留山就算舍尽满门,也要杀出一个公?道。”

  之后一路北上,灭杀仇敌。

  又过了半年?,据传是死在北面抗击胡贼的战场。尸首被?北屠带了回来,同葬在荒败的不留山。

  不留山。自此在江湖销声匿迹。

第048章 鱼目亦笑我

  夜阑人静,河月共影。宋回涯提着剑起身,顺着护城河水上的?澄明波光往来处走去。

  一点微风似有?似无,洗净心头杂陈思绪。

  等出了不留山,宋回涯才发觉自己浅见薄识,此生只到过?两个地方,不知能往哪里去。

  魏凌生说:“往北地走吧。北边虽乱,可也更好藏身。师父或许也是往北面去。”

  三人于是往北方流浪。

  方走出村口不远,宋回涯因伤病拖累,人已支撑不住。靠在村头的?老树上,倒下前只来得?及说出一句:“先休息一会儿。”人便直直栽了下去。

  醒来时,已是天明。魏凌生背着她走在荒凉小道?上,前方碧草连天,不知出了几里地。

  阿勉背着半人高?的?行囊跑在前面探路。

  虽未入夏,正午太阳依旧晒得?炙人。宋回涯低了下头,身上汗意潮湿,可还是止不住地遍体发冷,浑身打着哆嗦。

  她睁眼几次,浑身上下还是蓄不出多少力气,脑袋搭在魏凌生肩膀上,打趣说:“师弟打小长在京城,想?必没吃过?这样的?苦头。”

  魏凌生听她醒了,转了下头,脊背因激动?不可抑制的?颤抖,唤道?:“师姐!”

  冷静下来,嘴里喘着粗气,又说:“其实我不在京城长大。幼年时,我随我父亲住在北面的?光寒山下。”

  宋回涯脑子一片混沌,又快要昏睡过?去,强打起精神,接了一句:“光寒山?”

  魏凌生说:“师姐,你若是去过?光寒山,也会同?我一样,知道?这世上并无天道?。人该是生来畏死的?,而塞北的?人,却是生来就注定要死。一个个同?草芥般,每逢隆冬,一片片地死在南下的?铁骑声里。天地的?吐息都是哀嚎。大雨过?后,一脚踩下去,泥土里渗出的?不是水,是血。”

  宋回涯脑子生锈般地转不过?来,只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仇恨与疯狂,说:“那就打回来。”

  魏凌生的?声音像是从老旧风箱里飘出来的?沙砾,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好,师姐比我爹有?出息。他谨小慎微了一辈子,说是什么攫戾执猛,破坚摧刚之?人,到底只能扼腕空叹。留下许多未尽后事?,交代别人去做。”

  宋回涯闷闷失笑:“你爹知道?你这大孝子的?心吗?”

  说完发昏的?脑子才想?起来,魏凌生的?父亲早已经不在了。

  魏凌生沉默了良久,再开?口是故作无事?的?平静,强颜欢笑道?:“他自然知道?,我曾当?着他面,指着他唾骂过?,说他怯懦无能。家?国疆土,尺寸不可与人,哪能一次次任由胡贼打进大梁的?国土,还眼看着他们凶虐残杀,挑衅天威。我啊……我真是愚昧不堪,光是听了别人一言半语,便去诛他的?心。乳臭未干,还自以为是,不懂他的?苦楚。打不赢胡人的?,从来不是边塞的?将士。所以他不让我练武,让我拼了命地念书。”

  宋回涯抬手摸了把他的?脸,没摸到眼泪,只摸到他因隐忍克制而抽搐的?面颊肌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又玩笑一句:“挨了好大一顿打吧?”

  “他没有?。他反夸赞我说,说得?好。往后也要记得?自己说过?的?这些话。”魏凌生扯扯嘴角,声音越来越低,“过?不久,我被带去京城,再听见他的?消息,他已被奸人残害。”

  宋回涯从身后抱紧了他,心事?积沉中溢满了惆怅。

  魏凌生凄惨笑道?:“我不该说那些叫他伤心的?话。不知他临死前想?起我,会不会只记住了这件事?。可我其实最是仰慕他……”

  宋回涯一时感同?身受,触绪而悲,昔日那些冷眼刻薄都化作利箭扎了回来,锥心刺骨,悔恨不已。

  难怪师父、师伯,明知她喜欢在师弟面前花言巧语,也从不制止。

  师父每每对她牵挂时,若只想?起那些尖酸的?怨怼,是否会有?自责与苦涩。

  她心里也对自己道?:她再不对亲近的?人说那些伤心的?话了。从前说过?的?那些谎,往后也都会是真的?。

  待宋回涯身体稍好些,便开?始习练右手剑。

  白日赶路,她只能在夜里学剑。从头再起的?辛酸苦闷颇为难熬,她以前最喜欢听长剑挥舞的?声音,只觉能破天风、碎行云、击九空。光是听着那连贯如击鼓浩歌的?剑声,便能知晓这剑意是否流畅。

  如今换来右手,滞涩难通,心下又急于求成,难免颓丧。

  魏凌生便会在夜里提着盏灯,坐在窗边,一面背书,一面陪她。

  宋回涯心生烦躁时,他便会主动?倒来一碗水,小心地叫她:“师姐。”

  有?时也会趁她休息时,倚在窗台上,一里一外,就白日见闻,与她说些艰深的治国方策。

  灯火、星光,一处照着魏凌生,一处照着宋回涯。

  鸡鸣声里天色转亮,宋回涯听着他低缓平和的?读书声,一日日将剑练了下来。

  后来宋回涯握着剑,闭上眼睛,脑海中想?起的?不是练剑时的?刻苦挫败,而是魏凌生如珠玉落盘的?声声字字。

  魏凌生与宋回涯最不同?之?处,是他哪怕四海漂泊,魂念也有?归处。

  ——登高?台、饬朝纲,长驱北胡、祛疴治乱,驱天下鬼魅,救九州黎庶。

  不留山上的?旧梦逝如流水。她一把火烧去自己前半生的?荒唐庸碌,又在魏凌生的?倾诉中寻到了来日寄托。

  宋回涯最是清楚他的?博天之?志,也知道?他言有?未尽之?意。

  魏凌生同?过?往懵懂时的?宋回涯有?几分?相似,总想?从交织的?谎言中辨出有?几分?真,几分?伪。来计较自己的?得?与他人的?失。

  可他们确是多年患难,相依为命。真真假假,从不留山上那一碗饭开?始,便早分?不清了。

  宋回涯轻轻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宋知怯已经睡了,七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忘了关窗。

  纸笔凌乱洒在书桌上,上头歪歪扭扭写着几排字。

  字写得?极小,怕浪费了纸张,宋回涯借着月辉细看,发现是上面是自己与她的?名字。

  宋回涯笑了笑,将桌上东西?整理好,关紧窗户,转身回屋。

  翌日清晨。

  宋回涯去无人处练了会儿剑,回来时同?屋的?那名小姑娘正满脸红扑扑地拎着一双弟妹叮嘱,让他们按时给家?中客人做饭。

  宋回涯从后面进来,问了一句:“你要出门?”

  小姑娘回过?头,忙迎过?来向她解释:“县太爷在城里招工呢!说是要招一批人去田里挖建沟渠。工钱给得?丰厚,愿意去的?百姓,若是家?中实在困苦,不仅提前给算粮食跟工钱,还给租借过?冬的?厚衣服!只要能在春耕前修好沟渠,每人甚至可以多领一袋米!天上真的?掉馅儿饼啦!”

  她说完羞赧握着双手,告罪道?:“姑娘对不住了,我得?去干活儿,但是他二人也能帮你做事?的?!定不会怠慢了你们!”

  宋回涯心道?,魏凌生短短时日,从于贼那里坑来那么多钱?见她摩拳擦掌,好奇问:“你那么小,他们也收?”

  小姑娘急着道?:“我不小了,我能干得?很!我会洗衣服,还会做饭!我同?他们说了,我若是做得?不行,他们只管扣我工钱。那官爷好说话得?很,笑着就把我名字记下了。我还得?去城外喊我爹娘回来,届时晚了,恐怕就赶不上了!”

  宋回涯不耽误她大事?,挥挥手,示意她去。

  小姑娘叫好一声,连连道?谢着跑出门去。

  宋知怯趴在窗边,朝着街上张望,见一群群人欢天喜地地涌向县衙,惊讶地跑出来问:“师父,他们疯啦?”

  宋回涯笑说:“现下想?疯的?,该不是他们。”

第049章 鱼目亦笑我

  消息出来,不过一日,城内便空了大半。

  尤其是街头那群挑担的脚夫,本就是靠卖苦力气生活,能挣一日钱便挣一日,不怕得罪城中的各路大掌柜们。

  这?群青壮从来被视作廉价的牲畜,如今外来的商货堆积在城外,突然?显得金贵起来。

  城中出现一派兴盛又混乱的气象。

  宋回涯隐隐担心那群豪商会寻机闹出什么事来,去各处走了一圈,发现竟还算太平。

  魏凌生不知从何处借来的一百多位兵将也于?次日凌晨抵达盘平,在城中日夜巡卫。

  又过了两日,宋回涯领着徒弟从门外进来,说是要去城外干活,一段时日回不来的小姑娘又出现在了灶台前忙活。

  见到宋回涯,她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笑着招呼道:“马上就好了。你们快先坐!”

  宋知怯同情地道:“你被赶回来啦?”

  “才没有呢!”小姑娘也有些难以置信,这?几日一直洋溢着某种不真?实的幸福感,傻笑道,“我做完手上的活儿,获准可以休息半日!”

  宋回涯问?:“那怎么只有你回来?你爹娘呢?”

  “大人们都在城外呢,是不休息的。”小姑娘说完,自己打了下嘴,纠正道,“是他们自己不愿意休息的。”

  她抽去几根木柴,将火势调小,兴致勃勃地跑来分享:“这?回县太爷招了好多人,除却一帮去城外挖排水渠的,还招了一批人去建衙门。还有一些干粗使活的差役,具体?做什么我也不清楚。”

  她手舞足蹈,亢奋道:“您是没见着呢,城里好些地方都空了。那些烧瓷的、打铁的,有一身力气跟手艺在的工匠都按捺不住跟着去了,主要是官爷给?钱爽快,每日算得清清楚楚,不克剥、不拖延。他们在大掌柜手下干一个冬天?,还不定?能拿到多少银钱。不如去给?官爷办事来得痛快。”

  宋回涯见她脸上神采飞扬,眸光熠熠发亮,点点头,一副期盼着她追问?的表情,笑着问?道:“出事了?”

  小姑娘用力拍了下手,声音清亮地道:“可不是!姑娘料事如神啊!”

  宋知怯在一旁打哈欠,被她这?嗓子吼得浑身一个激灵,跟着瞪大眼睛认真?听?。

  小姑娘绷着张脸,绘声绘色地道:“几位大掌柜的护院跟着进来一批,可只在人群里混着,不做事,还总来捣乱。大家?伙儿起初觉得害怕,不敢多说。岂料第二日晚上,存放粮食的仓库就险些起了火。好在几位夜里巡查的官爷发现得早,马上喊人赶来扑灭,才没酿成什么大祸。可人也没抓着。”

  宋回涯颔首,搬了张矮凳过来,拍了拍,示意她继续说。

  小姑娘一屁股坐下,娓娓而谈:“大伙儿本是想着事不关己,都充作不知,说实话,那缩头缩脑的模样我瞧着都生气。

  “中午时,县太爷叫来所?有人,说,衙门的粮食左右就那么一些。若被烧毁,那开?春后的米便没有了;若烧得太多,我们每日分到的粮食便要减少一半;拖延到开?春事情还没做完,那这?沟渠也再不挖了。明年春夏恐多雨水,届时田地淹没,粮米涨价,也别怪朝廷不给?赈济。

  “还说,知道我们之?中有许多偷懒耍滑的无赖,但吃的总归是本要分给?百姓的口粮。叫我们自己看着办。”

  宋知怯坐正了,精神抖擞道:“他们真?不管?”

  小姑娘说:“后来县太爷陆陆续续叫了几人去帐中谈话。那几人出来后又召集人手,当天?抓出了好些来混吃的懒汉,记下名字后都赶了出去。自此开?始,大伙儿轮到休息的时间,都不回去,自发在仓库或田地里巡视。你们别说,今日早上真?来了一批蒙脸的打手,扛着棍棒上来要抢,还没靠近,大伙儿抄起家?伙反冲了上去,吓了他们好大一跳,被追得跟落水狗似的,差点摔进沟里!”

  小姑娘说起这?事笑得前俯后仰,乐了一阵,又托着腮大惑不解地道:“姐姐,我有好些事情想不明白。这?城里的田地,大半都是掌柜们的,官爷们让我等去挖沟渠,以备来年春夏积洪,获益最多的不该是他们吗?”

  宋回涯反问?:“你们私下怎么说?”

  小姑娘高声道:“他们什么都不懂!哪里能猜得到县老爷的苦心。”

  宋回涯好笑道:“你这?就知道他是一番苦心了?或许,他挖沟渠就是为了要讨好那帮族老呢?”

  小姑娘态度急切地说:“我们虽不懂什么大道理,可起码的是非好赖还是能分清的。我听?他们说了,边地的将士都时常拿不到饷银,朝廷是没钱的,断不可能拨那么多银两来赈济盘平的百姓。所?以这?笔银钱多半是那位官爷带来的私财。我的老天?爷,这?得多少钱啊?那位郎君真?是神仙一般的慈悲心肠。何况,他连许多老者跟妇人都收下干活儿了,若是没有郎君,今年得有好些人饿死。”

  宋回涯点头。

  确实是私财,不过是谁的就不一定了。

  宋知怯也是听?得津津有味,可只听?懂了一件事:师叔原来那么有钱啊?

  小姑娘摸摸耳朵,搬着椅子靠近过来,神神叨叨地说:“我还听说,那位郎君气度雍容,远见卓识,绝不可能只是区区县令。他其实是京城里来的贵人,边上那个贼眉鼠眼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盘平县令,县令半路躲着不敢赴任,叫郎君给逮过来了。是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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