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退戈
是以有人衣衫褴褛,有人绫罗绸缎,彼此一见如故,相谈甚欢。面?上全是初出茅庐的懵懂跟稚气?,倒是壮了此间声势。
至于?他们说的什?么,宋回涯已无心去听了。
宋知怯大张着嘴,紧紧抓住师父的手。瞧这民心所向,都有些怀疑谁才是真正的恶人。
宋回涯对谢仲初死于?谁手是不在意的,来前?只?担心那老贼是在使金蝉脱壳,想在事情盖棺定论前?探个究竟。
可真亲眼见到这浩荡恢弘的阵仗,不由想起师父、师伯故去时不留山上的冷清寂寥,素来沉稳的心境跟着翻起场惊涛骇浪。
最盛的不是愤怒,而是讥讽。
——阴邪当道,湛溺太阳,日光毁缺,诳时惑众。
这天下的正与?邪,黑与?白,莫非真能凭一身?虚假的庄严衣冠颠倒过来吗?!
……三五十年之?后,若成名者还是这帮竖子草寇,或许真能叫这些鼠辈小人坐稳高台。
思及此,宋回涯胸口的郁愤便不断滋生,好似木锯刃上那凹凸不平的尖齿,脚下来回地踱步,想将这帮人冠冕堂皇的面?目,带到天光下磨个粉碎。
一腔戾气?正暴烈横生时,耳后倏然传来一阵风声。宋回涯偏了下头,两指夹住一枚铜钱,抬眼望去,就见梁洗靠在对面?的二楼窗台上,无精打采地朝她挥了下手。
宋回涯摩挲着手心铜钱,指腹粗糙的质感叫她迅速冷静下来,领着徒弟走进一旁客栈。
梁洗萎靡不振地坐着没动,严鹤仪比之?上次倒是热情不少,跑来替二人开门,笑呵呵地招呼道:“宋大侠请进。”
宋知怯一尾鱼似地从边上溜了进去,爬上椅子,老成地敲了敲梁洗面?前?的桌案,问:“你怎么了?”
梁洗怅然叹气?。
“谢仲初怎么忽然死了??”宋回涯坐在她对面?,开门见山道,“是你杀的?”
梁洗摇头,伸出一根手指,幽怨地指着她。
宋回涯迷糊道:“我?”
宋知怯见她心情不善,为逗她开心,夸张地叫好:“我师父那么厉害!远隔着十万八千里就把人活活吓死了?”
严鹤仪挽起袖子,兀自在一旁吃饭饮酒。
宋回涯对着她这半死不活的模样委实有些手痒,捏得骨节清脆作响,挪开视线,问边上人:“她怎么不说话?闯进谢府的时候被人毒哑了?”
严鹤仪不遗余力地嘲笑道:“嫉妒得几?日没睡好觉,又实在嘴笨,骂不痛快,就憋成这样了。”
宋知怯不解问:“嫉妒什?么?嫉妒他会死?”
严鹤仪说:“小丫头,这你都不懂?谢仲初这种追名逐利的伪君子,凭着趋炎附势,占了个大侠的名头。生前?欺世盗名,引得众星捧月,已够叫人不痛快的了。死得还如此轻巧,死后又有累世盛名,梁洗日夜不可得之?物,全落他头上了。哪里能忍得住这口气??”
梁洗叫他说得心如刀割。
宋知怯听?出了他言语中的情真意切,问:“你跟那个老头儿也有仇啊?”
严鹤仪甩着手中扇子,冷笑道:“我最讨厌那些口口自称名门正派的人。出门前?呼后拥,满口仁义道德,好像比圣人还要无暇。可真一遇上事,便各个装聋作哑,又开始推脱谦虚,不帮理、只?帮亲了。他们自有一套狭隘的道理。只?用来对付旁人,从不绑缚自己?。若我是他们,每日照照镜子,看?见自己?丑恶的嘴脸,都忍不住以头抢地,就此归去。”
这番话说得动听?,宋回涯笑说:“听?起来,严少侠颇多感悟啊。”
梁洗唉声长叹:“他严家?堡就快被那群道貌岸然的家?伙打秋风打秃了,自然是句句肺腑,动人心肠了。”
严鹤仪恼羞成怒道:“梁洗,你不会说话就别说了!”
“我又没骂你,你急什?么?”梁洗莫名其妙地道,“你严家?堡的门面?如今是我在抗,觉得丢脸的人该是我才对。”
她转过脸,对着宋回涯道:“不过你或能安心了,谢仲初身?死,总不能再将你的把柄传给他的儿子。只?有我全盘落空。”
宋回涯也是出了盘平才想起来。先前?梁洗说过,她孤身?赴会无名涯的原因,是谢仲初知道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
魏凌生曾经的信中也提过,那谢老贼是恫疑虚喝,不敢施为。
上次见面?时又说,她舍身?犯险是为了阿勉。
本该问问魏凌生那秘密究竟是什?么的,如今倒被埋棺材里了。
“你真信他死了?”宋回涯说,“我不信。除非我亲眼见到他的尸体。”
“我又不蠢。”梁洗说着来气?,“千年王八万年龟,那老祸害命长着呢。这老贼别的本事不行,装腔作势气?人的功夫怎么那么厉害……”
严鹤仪见她絮絮叨叨只?顾着骂,半晌说不出一句正经话,抬手在空中一挥,将宋回涯的注意力引了过去,解释说:“我等赶来华阳城时,谢仲初已闭门谢客,说是无名涯上叫你一掌重?伤,支撑至今已是勉力。算算时日,大约就是在你杀穿断雁城的消息传来之?后。我二人本想找个借口进去探看?,被拒之?门外。过不了几?日,谢氏便全府挂丧,说谢仲初重?伤不治,死了。”
宋知怯叫道:“放屁!在苍石城的时候我还见过他,带着一帮人作威作福,天罗地网地搜我师父,哪里有受伤的样子!”
她鄙夷道:“亏他还是个大侠,听?到我师父没死,就吓得自己?躺棺材板里了!泥人尚有三分气?,他这老头儿怎么一点风骨都没有?”
此类的流言蜚语不是一人在说,街头巷尾中严鹤仪也听?过数次。
他是不信这说法的——堂堂武林魁首,被宋回涯远在千里之?外的一个名头吓得病“死”过去,简直是个意在羞辱天下学武之?人的无稽之?谈。
但他这些天越是琢磨,越是从那些奇谈怪论中品出了些微妙的意思。
能传出这样的谣言,且说得有模有样,恰恰说明那帮江湖人嘴上骂宋回涯骂得畅快,心下却早也认定,宋回涯是个举世难敌的高手,纵是谢仲初再高的声望,除却人多势众一项,也无有匹敌之?处。
这片江湖的天,到底还是写着宋回涯的名字。
梁洗自顾着骂自己?的,还在碎碎念道:“真是无耻之?尤。而且那老贼死归死,为何非得把名头推到你头上?怎不来问问我,我愿意背啊……”
宋回涯深深看?她一眼,提起一口气?,又无话可说。
原先还有几?分沉郁愤慨结在胸口难以纾解,叫她胡搅蛮缠地一番发泄,被碾得稀碎,只?剩下无奈了。
严鹤仪终于?等来了同道之?人,心情畅快得很,咧着嘴宽慰道:“宋大侠,习惯就好。她这人脑子天南海北地转,你跟不上的。”
梁洗猛一拍桌,表情肃穆道:“宋回涯——”
她该是有繁复考量纠缠在一起,偏偏一张嘴表述不出,末了泄了气?,一摆头道:“算了,人都死了。”
宋回涯猜到她想说什?么:“你是觉得谢仲初诈死,是在向我示弱,想以此了结无名涯的恩怨,以求两全。我忌惮他手中把柄,不该追究?”
梁洗挑眉。
“先不说人未必死了,即便真死,也没有就此算了的道理。”
宋回涯两指在窗台上轻拭,指尖沾到下方?飘来的几?片灰烬,被染得漆黑,她斜眼望着街上人头攒动,平静语气?中有种森然的冷意:“我要沽名钓誉之?徒死于?万人唾弃。身?前?多少罪名都该大白天下,别想带着一分虚荣躺下安息。”
严鹤仪愣了愣,旋即拍掌大笑:“好!久闻宋回涯的侠名,今日才算真正见识到!”
梁洗亦是听?得心潮澎湃,提起靠墙的刀,站起身?道:“好!怎么做?直接杀进去?”
“……??”宋回涯有一瞬真想掀开她的脑子看?看?,“你杀进去试试。”
梁洗观察着她表情,淡淡“哦”了一声,放下刀重?新坐下。
严鹤仪扭过头,一脸士别三日的惊诧,说:“你还会看?人脸色啦?”
梁洗冷哼一声,反问:“那你会看?我脸色吗?”
严鹤仪识趣地收声。
宋回涯在二人之?间转了一圈,再看?向身?侧矮一截的宋知怯。
后者停下筷子,卖乖地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问:“师父,今天晚上吃什?么?”
宋回涯温柔摸摸她脑袋,满意道:“还是你省心。”
梁洗这才注意到她手边只?斜放着一把剑,拔高声音问:“我的刀呢?”
宋回涯离奇道:“你没长眼啊?”
梁洗坐不住了,急道:“北屠送我的刀呢?!”
“那是我的。”宋回涯轻描淡写地说,“我送人了。”
梁洗立马猜道:“姓季那小子?”
宋回涯点了下头。
梁洗受伤道:“我叫你给我,你不给,转头送给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宋回涯,你好本事。”
严鹤仪幸灾乐祸道:“贪得无厌之?人,活该一无所有。”
宋回涯被她说得心虚:“我又不擅使刀,北屠将那刀给我,自是不希望宝刀蒙尘,托我给他找个能继承他衣钵的人。那少年资质不算多好,但胜在坚韧。多年辛酸历练,与?北屠心性?还有些相似,又要去参军。我就送他了。”
梁洗酸溜溜地道:“坚韧?我缠了你那么久我还不够坚韧?呵。”
严鹤仪拿筷子敲了下碗,说:“梁大侠,你现下是要找刀呢,还是要找谢仲初?”
本以为事无转机,吃过顿饭就该各自散去,最多是争一个眼不见为净。如今宋回涯自愿趟这浊水,严鹤仪哪里还有什?么顾忌?
比二人还要兴致勃勃。
“他们摆了个死人出来,人海茫茫,我能去哪里找?”梁洗一身?不畏破罐子破摔的勇猛,“你们又不许我进去。否则我把谢仲初他儿子绑出来,问一问他老子在哪里。”
“这个或许我知道。”宋回涯一脸高人做派,淡定地说出四个字,“木寅山庄。”
对面?两人都静静看?着她不说话。
宋回涯觉出古怪,问:“怎么了?”
严鹤仪拢袖道:“木寅山庄还不如谢仲初好找呢!起码谢仲初留了个所谓的尸体摆在府里,等着叫武林同道看?着下葬。这几?十年来,江湖人连木寅山庄的门都没摸到过!若非时常有机关从山庄内流出,天下人怕是要怀疑这地方?究竟是不是存在了。连我父亲多年来遣人寻过数次也是一无所获。宋大侠,看?来你真是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啊。”
宋回涯嘀咕道:“我被骗了?”
“你是从哪得来的消息?”严鹤仪想到什?么,激动问,“告诉你此事的人莫非知道?”
“不知道。”宋回涯补充了句,“我不知道。我没问。我差点打死他。”
“啊?”严鹤仪听?着她经历太过起伏,大感震撼。
梁洗惋惜道:“自打她被人拍过脑子,就变蠢了。从前?她是无事不知的。说不定失忆前?的宋回涯,曾经知道。”
此事还真说不准。
要不再去找高观启问问?
“我看?,还是先别管那摸不着的木寅山庄了。”严鹤仪打断她的思绪,指向窗外,说,“今天是停棺最后一日,明日谢府出殡,谢仲初如此大张旗鼓地摆了个戏台,二位不想先去看?看?吗?”
第052章 逢君拾光彩
“你说宋回涯露面?了?”
“是?她!断不能认错!许多人都瞧见了!”
酒肆内一青年冲了进来,压低上身与正在喝酒同伴耳语几句。同伴当即放下酒杯,往桌上扔出?几枚大钱,仓促起身,朝门外跑去?。
“人在何处?”
“只在城门瞥见匆匆一眼,定是?往谢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