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退戈
老僧不回答,只又轻轻摇了摇头。
宋回涯大感荒唐地狂笑两声,点头道:“是啊,他很重要?,谋得权柄在手,是个站在山巅,拂袖一挥便能庇得万千百姓的大人物,后?世子孙数代都能在他的荫蔽下吹嘘他的大功业,所?以不幸被他这圣人踩在脚底的蝼蚁就不重要?了。可是怎么?大梁多少百姓活在水深火热里,劳如牛马,驮着血汗送到他们?手上,才叫他们?能分出一点恩泽,洒给华阳城的百姓。只谢仲初救过那些人算得上一条命,其余的人都只配做那蝼蚁了?”
宋回涯冷声道:“你总不能杀了蝼蚁,还叫蝼蚁不能怨恨。恰巧,我就是天地间不起?眼的蝼蚁之一!”
她?抬脚往棺木踢去,老僧运劲,腾出一手抓住棺身。宋回涯趁势一掌拍下,二人的内劲震得不远处那木桌上的香炉跟着摇摇欲晃。
廊外东风忽起?,众人衣袍猎猎,伴着杂乱的脚步,与渐高的诵吟,随高悬着的白灯剧烈飘荡。
长香上未灭的火光燃起?如尘雾的白烟,老僧闷哼一声,紧抿的唇间溢出一口?鲜血。
宋回涯说:“得罪了!”
到底是年事已高,老僧与她?比拼片刻,难以支撑,手臂肌肉不住颤动,手背上的青筋跟着狰狞外凸,那棺木还是一寸寸往外推去。
他抬眼看向宋回涯,发黄的眼白中爬出条条血丝。宋回涯寸步不让,只听得一声巨响,木板在二人手中四?裂纷飞。
老僧受内息冲涌反噬,后?退数步,勉强站稳身形。一手按在木桌上,险些撞翻了香炉,赶忙回身,两手将东西扶正。
宋回涯探手抓住一角布帛,朝空中甩去,一具尸体旋飞着摔了出来?,落在地上。
尸体摆放多日,已经变色。骨架上覆着一层蜡黄的皮,只能看得出死?者生?前极为削瘦。
尖叫声四?起?,盖过了那未曾停歇的超度声。
谢氏家主跑来?时正好看见这一幕,目眦欲裂,跪在地上,凄厉吼道:“父亲——!”
老僧上前弯腰,拾起?布帛,重新?将尸体收敛。就地坐下,跟着两手合十,低头默念经文。
宋回涯对谢仲初印象不深,只在苍石城里不远不近地扫过几眼,后?在记忆中朦朦胧胧地记起?过他十多年前的样貌。
但在翻出这具尸体后?,亲眼看过,才忽然?记起?个关键的问题来?——她?认不出。
谢仲初又不是她?亲爹,就算是她?亲爹的尸首摆在面前,她?也?未必认得。
谢氏家主踉踉跄跄地跑过来?,跟着一旁的家眷,两手颤抖地将尸体抱到一旁的长椅上,扭过头,涕泗横流地叱责道:“宋回涯!你这魔头,我父死?了你都不放过,如此折辱他的遗体,你才满意?吗?!”
宋回涯眉梢微动,执剑上前,面不改色地道:“谢仲初就算是化成灰我也?认得!这个人是谁?”
谢氏家主哭声一滞,被她?这斩钉截铁的态度唬住,表情有短暂地僵硬,随即才大声嘶吼着,癫狂似地扑上前去,骂道:“你胡说!除了我父亲还能是谁?”
赶来?的群雄未能看清尸首。纵是看清,对谢仲初熟稔者也?只寥寥无几。听着宋回涯这样一说,心中已是信了八成,便对着身后?不停询问的好汉们?传话道:
“棺材里的当真不是谢仲初!”
“谢仲初假死??只是怕了宋回涯?”
“怎么可能?那样的笑话三岁小?儿都不信,还能是真的?”
“谢谦光哭得如此情真意?切,竟是在哭别人的爹?谢仲初究竟有几个好儿子?”
有人干脆肆意?大笑,讥讽道:“不愧是他们?谢家人,连死?都摆在戏台上!真是叫我等开了眼界!”
“若是宋回涯今日不来?揭开这秘密,他谢仲初过个几年,是不是还要?来?一场神仙点化、死?而复生?的传奇?”
谢氏家主听得心脏大跳,衣衫凌乱,站在厅堂前对着一众看客呼喊澄清道:“没有——没有!都是污蔑!”
他转身怒指宋回涯,咬牙切齿道:“孽畜!你刻意?羞辱我父遗体,还辱没他的声名?,满口?谎话大肆胡言!你好狠毒的心啊宋回涯!善定方丈,你说!你替我谢家作证!”
老僧疲惫地睁开眼睛,苍白面色中露出一丝犹豫,眼神往中年男人身上一扫,又瞟向宋回涯,最终沉沉往下一阖,不想再?管此间事。
宋回涯谈笑自若道:“世人传我诸多罪名?,说我死?不悔改,冥顽不灵。如今又要?说我满口?胡言,奸诈巧舌了?我若屑得说谎,愿与谢仲初这等宵小?同伍,早也?是个万人称颂的豪侠了吧?”
谢氏家主心乱如潮,听这几句更是怒不可遏,松开老僧的袖袍,准备开口?呵斥,与她?一争是非,脖颈上发凉,宋回涯的剑已架在他的肩上,紧贴着他的皮肤。
宋回涯说:“无名?涯我敢去,华阳城我敢来?。我宋回涯一辈子无愧‘敢作敢当’四?个字。你问问他们?,是信我会为一个死?人说谎,还是信你谢家有鬼。”
宋回涯在江湖中声名?狼藉,其中一半确实是她?命途多舛,经历千回百转,大起?大落间杀过不少成名?侠客,有太?多可传道之处。另外一半则是谢仲初等人的栽赃构陷,说她?杀人如麻,残酷无情,泯灭良知。
多年积累的恶名?到了今日,塑造出一个年少轻狂,天赋卓绝,飞扬跋扈的冷血剑客。
是啊!这般傲慢的宋回涯,怎会屑得说谎?
江湖中有诸多关于她?的谣传,她?连解释都懒得多说一句,只管自行其是。
无名?涯上数百人的围杀追剿,她?亦敢一人一剑,猖狂来?去。
宋回涯若真要?寻仇谢仲初,生?前就能来?杀,何需等他死?后?,再?捏这样一个蹩脚的谎话。
众人议论纷纭,多方人马吵成一团,比街市还要?热闹。
“那尸体究竟是谁?谢仲初现下又在何处?”
“放肆!听得宋回涯两句挑唆你们?就信了?谢门主病重时我亲眼见过,那么多英雄难道都是作假?”
“若那真是谢仲初的尸体,善定大师岂会闭口?不言?”
“谢仲初这等小?人,嘴里果然?听不得一句真话,却没想到,连死?都是假的!”
“谢老贼,有本事躲着做什么?看你家中老小?怕成这样,还不赶紧滚出来?!”
谢氏家主冷静下来?,两指缓缓推开宋回涯的剑身,无视耳边诸人的聒噪,低沉叫了一句:“宋回涯。”
宋回涯皱眉,心头无端生?出些不安跟躁动。眸光朝后?方瞥去,尚未看出端倪,谢氏家主倏然?矮身
,就地滚了出去。
宋回涯轻蔑暗笑。想他谢仲初叱咤风云十数载,生?个儿子,还是个惯使下三滥招数的人。到底家风如此。
她?刚要?举步,忽听那老僧暴喝一句:“躲!”
说罢长臂舞动,仓促下不及留力,拍去两掌,将两侧弟子都击飞出去。
周遭争吵声太?过,那密集的人声中,隐隐带着几道凌厉的破风之音。
宋回涯听得不真切,人已跟着老僧的警告往上腾跃而起?。
电光火石间,低着头颅跪在地上啼哭的一众谢氏家眷跟着动了起?来?。数人喉间发出一声鬼哭似的尖吼,五指成爪,扯着什么东西,退去各道梁柱之后?,将宋回涯团团围了起?来?。
一位躲在屋子里侧的老仆反应不及,身边桌椅替他挡下了老僧的掌风,刚要?跟着喝令起?身,手臂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利刃切断,当场血液飙溅,残肢横飞,痛苦叫了出来?,躺在地上打滚。
什么东西?!
正混在人群中听得聚精会神的梁洗见此变故,悍然?出刀,无畏冲向前厅。
老僧方受内伤,贸然?动用?内力,又加一重伤势。未咽下口?中热血,含糊地出声示警:“施主止步!宋回涯——上面!”
炙亮的光色将那暗器隐匿得近乎无形。在阴影遮蔽的厅堂下,定睛细看,倒还能看出几分真相——竟是丝线!
宋回涯大步踩上桌案,避开一道斜掠而来?的银丝。继续蹬着墙面试图翻上横梁,刚攀至一半,听见老僧警告,才发现梁上早已布满蛛网似的机关。
往下看去,四?面八方皆是缠绕着梁柱,不知规律游动切割的细线。
谢氏家主退至角落,摸着脖子上残留的触感,阴狠笑道:“宋回涯,这天罗地网,无人能逃!你今日就死?在这里,给我父亲陪葬!”
梁洗眼珠转动,在明光下捕捉到一抹闪现的微茫,一刀狠狠劈下。
那机关的力道竟是超乎常人,刀身撞上银丝,只往下劈落一寸。
梁洗惊疑一声,手腕转过刀身,两手发力,以刀背再?次劈落。
她?的刀背上铸有一排弯曲的类似钩子的锯齿,恰巧能勾住光滑的丝线。她?试图将那逐渐朝屋内收紧的铁丝朝外拉去,人却被那丝线扯着往前挪动,甚至脚底生?生?在泥地上拖出一道浅痕。
可屋中的机关也?随之慢了下来?,暗处传来?干涩的卡顿声。
严鹤仪垂眸看着自己双手,迟疑着要?不要?上前帮忙。梁洗跟背后?长眼睛了似地先说出两字:“别来?!”
梁洗憋红了脸,艰难叫道:“宋回涯!”
宋回涯趁她?牵制住屋内机关,目光飞速在这天罗地网上掠动。知她?坚持不了多久,不待细思,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便当机立断——
将手中剑往前一掷,斜挂在丝线上,踩住剑身借力而起?,拧腰翻转,避开前方交错的丝线后?,腰身后?折,就着趋势,险险从紧贴着的两道丝线缝隙里穿了出来?。
逃出那险象环生?的机关屋后?,宋回涯略显狼狈地后?摔在地,她?翻滚半圈跪坐起?来?,梁洗跟着脱力,抽刀后?撤,几不能站稳。
“梁洗!”宋回涯拍拍膝上泥渍,大声赞许道,“不错!”
梁洗强忍着发麻的双手没去揉动,回头瞄了眼满脸愕然?的人群,止不住嘴角上扬,志得意?满地道:“不算什么!多叫两声!”
谢氏家主大喜大悲,表情扭曲,颤声道:“怎么可能!”
那群刺客见宋回涯竟在短短时间内安然?脱身,毫不恋战,放下手中操控的机关,分散朝四?面逃去。
老僧盘坐调息,此时睁开眼睛,两指间夹着枚佛珠,无力偷袭,只能传给宋回涯。
宋回涯听着声音反手接住,握在掌心,动作流畅,利落朝着一人背影弹射而出。
那被击中的刺客从墙上摔落,躺了片刻,捂住伤口?,再?次奔逃。
一切发生?得太?快,不过是转眼之间。
后?面的侠士还在喊“交出谢仲初!”,前面的侠客又开始叫“宋回涯死?了!”。
吵闹都说不到一块儿去。
等总算将事情捋清楚,围观的江湖群众不平骂道:
“好生?卑鄙!这就是名?门正派的手段?”
“谢仲初假死?这一遭,只是为了伏杀宋回涯吗?明的不行,便处处来?暗的。好一个仁义君子。这江湖真是个笑话!”
“莫将真死?假死?挂在嘴边,她?宋回涯一张嘴就能定论了?”
“谢大侠拦过她?许多次,也?给过她?数次机会,是她?不留情面。可见谢大侠对宋回涯了解至深,才设下此番陷阱!”
“宋回涯将谢门主的棺材都给拆来?,还来?说无辜,是不是太?过可笑了?”
梁洗脚步踯躅,望着那名?受伤刺客逃离的方向,又回头用?眼神观察着宋回涯,不知要?不要?追。
宋回涯一手摸向腰间,快步去取佩剑,弯腰的同时,左手一枚暗器隐蔽射了出去。
有人眼尖,惊呼道:“且慢——”
已是晚了一步。
那短刀擦着脆弱的皮肤深深刺入墙面,中年男子大张着嘴,抬手想去捂住脖颈上的伤口?,只抬到一半,眸中光线寂灭,人“噗通”一声倒了下去。
在场众人无不骇然?惊叫。
“死?了!”
后?排人问:“谁死?了?”
“谢谦光死?了!”
本是谢仲初的葬礼,却是弄出这重重的机关,连谢氏家主,谢仲初的长子,最后?也?被当场杀死?在堂前。谢氏一家亲眷,如今还不知身在何处。
“宋回涯——”谢仲初的一干旧友不可置信地喊道,“你竟敢真的当众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