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退戈
付有言与她对视,望着她平静无澜而又坚定不催的?眼睛,有种凝望着浩渺沧海,己身?微小如粟的?错觉。
心?间涌起的?第一个念头?,却?不是受她鼓舞而生出勇毅。只?是明白意识到自己与她多有不同。极为神往,又有些微妙难言的?怅惘。低下头?,先?行别?开?了视线。
“你说得对。无用思虑,徒显得我优柔寡断。”付有言强打起精神,扯起一个笑道,“我去给?你找一身?干衣服,你若是觉得这里难受,可以去那边的?屋子等我。山上还有些别?的?‘客人’,你先?别?乱走。”
青年说着跑出门去。宋回涯顺着他所指的?长廊,闪身?去往隔壁的?空屋。
坐下不多时,付有言便抱着身?干净衣服回来。
这地方该是他常居之所,摆了不少他私人的?物件,不经?整理,散乱堆放在一处。
将衣服放在桌上的?同时,付有言又将路上新?琢磨出的古怪想法问出来。
“前辈,我听说,江湖上的?高手都擅易容。你托身?白浪,次次安然身?退,也是凭着一手出类拔萃的?易容术,所以世上流传有你千幅面孔,都不一样。那你现在这张也是假脸吗?”
宋回涯被他问得一时无话可说,只?觉得梁洗有了个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嘴跟脑子都比她更胜一筹。不想与他没完没了地较真?,顺着他的?话题,一本正经?地胡诌道:“自然,世人闯荡江湖,总要多带几幅面孔。”
付有言从角落一个箩筐里搬出一沓的?画卷,铺开?两张摆在地上,兴冲冲地问:“那你看看,哪张像你。这些都是我买的?!”
宋回涯草草瞥了眼,不敢想这小子为此花了多少钱。随意指了幅,说:“这张画得不错。”
付有言弯腰认真?看了两遍画上那歪眉斜嘴的?人像,又回头?打量起宋回涯,倒是比梁洗灵醒,淳朴地笑道:“你都是这样骗人的?啊?”
宋回涯说:“你不信算了。”
付有言兀自乐呵,一脚踢开?那些画像,甩着宽袖退出门去,报膝坐在前方的?青石台阶上,迎面是一片枯朽的?花圃,抬高了音调对屋内的?人喊道:“宋回涯,往后我给?你也建一个木寅山庄!”
宋回涯的?声音隔着木门传来,听语气显然当他只?是胡言:“我四海为家?,又身?无长物,要这样一座宝库做什么??”
付有言立志甚远,拍着大腿畅想道:“我要做一个天下最好、最大的?机关城。除了你以外,天下谁人都进不来。这样你若遇到危险,便可以躲进去,再不必怕那些奸邪秽浊,乱贼攻伐。”
“我躲进去我才?危险,我怕我出不来。”宋回涯说,“何况,天下没有哪处能独自清净。合该是他们躲进阴沟里,凭什么?是我要怕?”
付有言语塞片刻,又说:“我曾经?答应过一个人。虽然彼时我还年少,但?我答应她,凭此生所学,尽文韬武略,行正道,挽凋敝,熄暴悖。做能做之事,好好活出个人样来。我学不来高强的?武艺,亦没有勇猛的?体魄,可是我也想进不留山。你说可以吗?”
付有言说完忐忑地等待回音,然而半晌没听见动静,回过头?唤了一声:“宋回涯?”
他站起身?,敲了敲门,见无人应答,推门走了进去。
窗口半阖,屋内已空无一人。
付有言迈前两步,只?能看见一株靠在墙边的?白梅,乱飞似雪,片片随风飘进屋来。
天边一片橙红,微云残阳照得远处那立在房顶的?人影好似一幅画,背着剑,转瞬随尘土而去,不见踪迹。
横斜的?两三梅枝在一寸寸日落中暗去。付有言点了盏灯,没一会儿那烛光便被窗外的?寒风吹熄。他低着头?,坐在昏暗空荡的?房间里,手中握着只?笔,失魂落魄地敲击着面前的?桌案。
一双手举着个火折子从他身?后伸来,橙红的?星火点亮他面前的?半截蜡烛。
付有言愣了愣,眼神随那燃起的?火光一同炙热起来,喜出望外道:“宋回涯,你又回来啦?”
宋回涯“嗯”了声,退到窗外视角窥探不见的?墙角处,将火折子收起来,说:“我出去大致逛了圈,你这木寅山庄弯来绕去的?,讲究太多,我找不到路。”
付有言眉宇间喜气洋洋,没由来地开?心?,闻言更是得意道:“那是当然!穷极天下巧匠数十年心?血,一点一滴才?建成的?木寅山庄。外来人本领再高强,一时也很难参破的?。”
他正要起身?,被宋回涯抬手一压,又坐了回去,一手搭着椅背,倾斜着身?体认真?听角落的?人说话。
“是很厉害,可我现今无暇领教你这山庄的?高明之处。”宋回涯的?表情略有些严肃,浅浅挤出个笑,问,“你能不能帮忙拜托你娘,先?把我朋友给?放出来?那里头?还有半个书生,武功嘛,大概只?能跟野狗比划两下,我担心?他真?会出什么?意外。”
“我娘啊?”付有言面露难色,斟酌着措词道,“我娘脾性比较刚硬,轻易不会被人说动,她既已决定与谢门……谢仲初合作,我出言劝说断然无用。”
宋回涯不感意外,又问:“那谢仲初人在何处?”
付有言还是摇头?,答说:“谢仲初为人谨慎多疑,惜命得很,与我娘虽为盟友,但?称不上交心?,不过是彼此利用、各取所需。他只?在上山当日,以及一干旧友齐聚时露过面。平日都躲在暗室之中。那暗室背后便是藏宝地,机关钥匙只?在高家?人手中。我山庄内的?阁楼他是一步不敢踏足的?,生怕成了我娘的?瓮中鳖。”
宋回涯狐疑道:“他的?一干旧友?”
“是啊,为了来杀你。”付有言将自己偷听所得一五一十地转述,“无名涯上失利之后,他便一直在谋算万全?之策,想亡羊补牢。此次借自己死讯,说是为你设下了三道杀机,绝不留你生还。”
宋回涯听得欲罢不能,不禁笑道:“说说。”谢仲初这脑子里的?算盘,响的?是不是水声。
付有言侃侃而谈:“这第一道杀机自然是谢府灵堂。你若敢现身?,便有旁人以言词激你动手,进而名正言顺地将你伏杀。叫你身?败名裂,抱恨终天。不过他好似有什么?别?的?把握,总觉得你会避开?谢府。
“第二个安排便是我木寅山庄的?机关阵。能从阵中全?身?而退的?人迄今未有。十多年前倒有一人闯入过山门,可出来时也是身?负重?伤。谢仲初料定你不能罢手,命毒人为你引路,诱你入局,自己作壁上观。
“第三关,是为防备你与那名前辈一样,绝处尤能逢生。趁你被机关牵制,请几名好友出面,替他斩除后患。”
付有言想了想,补充道:“说是故友,可听他们言外之意,多是受谢仲初胁迫而来。各有龃龉,彼此忌惮,连身?份都不敢互相表露。是以谢仲初也藏头?露尾,唯恐他们联起手来对付自己,诸事只?叫我娘代为传达。”
宋回涯本以为是个臭皮匠在指点江山,当个不入流的?笑话在听,届时还可以拿来当面奚落谢老贼两句,谁料听完叙述,来回推敲,自己也找不出什么?错处,不由赞许道:“你别?说,这计谋听起来环环相扣,并无疏漏,称得上是妙计。大有可为啊。”
付有言用力点头?,殷勤吹捧道:“确实!我彼时旁听便觉得那谢仲初阴损毒辣。自己贪生怕死不说,处处借刀杀人,行事还不留余地。好一个没胆量的?厚颜之徒!可惜,终是宋大侠你天地同力,更胜一筹,他再刁钻的?算计,也要输得满盘皆空!”
宋回涯听着这马屁,觉得有种熟悉的?味道。
付有言问:“我在河边接到你时,你身?后跟了泱泱一帮人,你是不是先?去谢府了?”
宋回涯颔首。
付有言拍手大笑:“看是他千虑一失,万没料到你真?的?会先?去谢府掀他的?棺材,否则灵堂上的?布置该更周密一些,眼下这帮人,也不是早早聚在山上了。”
宋回涯也是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只?能说,他谢仲初时运不佳,是天要亡他。”
估计谢仲初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他天衣无缝的?张良计,为何捞不上半条鱼来。
“那么?,我还有最后两个问题。”
宋回涯走出阴影,手中长剑随她动作甩出半截寒芒,清脆一声低吟,紧紧贴在付有言的?脖颈上。
付有言脸上笑意未收,缓缓抬眸,从反光的?剑刃,望向宋回涯冷漠疏离的?脸。
她说话的?语气还是温柔的?,不如她的?剑一般凛冽,表情中带着些难测的?深沉:“谢仲初是为了杀我,山上那帮好汉是受他威逼。你娘是身?不由己。那么?你呢?付小郎君。你与我素不相识,为何要违逆你母亲,来帮我一个外人?”
付有言一动不动,认真?看着她,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出神,过了许久才?道:“我只?是不想看着我娘一步错,步步错。她与豺狼为伍,能得什么?好结果??如今世人眼中的?‘谢仲初’已经?死了,若他脱身?,我娘又如何能活?”
宋回涯审视他片刻,眼皮轻阖,将长剑收回,复又扬起个亲近和善的?笑容,装作无事发生,说:“开?个玩笑。”
付有言气得颤声道:“我现在说的?你就信了?!”
“我是看你的?反应,不是听你说的?话。如若你真?有这样的?演技,那我受骗也是应当。”宋回涯嬉笑道,“与我这种人生气不值得的?。你不曾听说过我在江湖上的?恶名吗?这也是教你一课,小郎君,人心?隔肚皮,少管我的?闲事。别?太相信我是个好人。”
紧跟着又问:“你娘在哪里?”
付有言一颗心?还是半凉着,干涩答说:“你朋友既然替你入了机关阵,她那边能有察觉。她不知我出山的?事,此刻该在竹园陪同那帮武林人士,若是机关一直不能将你杀死,我娘便会领着他们下山,亲自动手。”
付有言起身?走到窗边,抬手示意她看。
山庄各处亮起零星灯火,月色照在覆霜的?屋脊上,千里万顷都是朦胧的?水色。
高低错落的?楼阁之间,付有言领着宋回涯避开?人群,从小路朝着山林北面走去。
越近竹林,人影越是稀疏。
走到半路,一阵错乱脚步声突兀从背后响起,宋回涯拍拍付有言的?肩膀,他躲到附近的?一棵松树背后。
远离光源,这树仅剩下一道看不清的?影子。
不过一会儿,花丛远处,碎石路的?尽头?,快步行来几人。
两名仆役拖拽着一年轻侍女朝灯下走去,那侍女苦苦哀求,奈何两名壮汉不为所动。
宋回涯转出身?来,尚未有动作,又一妇人从后方赶至,挥挥手命二人退下,温柔扶起跌坐在地的?侍女,挽起她的?袖口查看她的?手腕。缓缓牵着她走到光亮处,示意她在一旁长凳上坐下。
“这几人行事好生粗鲁,都将你抓伤了。”年长些的?女子宽柔道,“夫人命你去招待贵客,你躲在这里哭什么??”
侍女擦着泪,低声啜泣道:“什么?贵客?蒙头?遮面地不敢见人,哪晓得有什么?折磨人的?手段?”
年长女人好声劝了两句,那年轻侍女只?哭泣不应,末了壮起胆子道:“我听说他们这些人是来山庄杀人的?,不定能生还。既是亡命之徒,对我等也视如草芥,去年三妹叫人抬出来时,姐妹们都看见了……我、我也怕。”
年长女人说:“你当年不还说谢仲初不近女色,瞧着是个好人吗?他带来的?朋友,你该信他仁名,为何要怕?”
年轻侍女抽噎着道:“我……”
付有言按捺不住准备出去,宋回涯抬手将他拦下,无声做了个口型,推说不急。
年长女人静了静,仍是轻声道:“你若实在害怕,不想留在我山庄,明日我劝夫人放你下山。”
侍女当下停了哭声。
宋回涯从树后望去,只?能看见两人是在对视。
片刻后,侍女颤颤巍巍地往地上一跪,朝管事磕头?道:“不要杀我,姐姐,我不想死!”
年长女子冷哼道:“两头?总要选一端,不能怎么?好处都由着你占。你在我木寅山庄过了几年富足日子,就忘了山下如今是何等光景?若不是夫人当年心?善允你上山,就你这张脸,早被草寇掠到山上去,受尽生不如死的?羞辱,哪里能容得你挑?”
侍女哀声乞求,泣不成声。
年长女人起身?,缓步绕至她身?后,垂眸看着她单薄的?身?影低伏着抽搐,厉声训斥道:“你在附近乱逛着想找什么??找小郎君?你若真?见着了他,敢多说一句话,明日你的?皮就该不在了。院外那些练武的?毒人你不是没见过,与他们比起来,你这身?细皮嫩肉,早该知足!”
说罢语气一转,又低声叹息着,道说苦楚,好言劝解:“那些武林人士的?狠毒手段,你便是不了解,也该有所听闻。夫人若是能帮得了手,就不必亲眼看着几位儿女相继离世。你该知道她不是那般蛇蝎心?肠的?人,忍心?瞧姐妹们在眼前受苦难,去换什么?好处。这木寅山庄虽算是夫人的?,她住在此处倒像是寄人篱下,能护得多少已是尽力。夫人连杀子之仇都得忍下,供着我等吃喝,难道你还要她豁出命去为你出头??那别?的?姐妹们怎么?办?你仔细想想。”
侍女叫她说动,膝行着转过身?来,抓住女人的?手,压下哭腔,强颜欢笑道:“我知道夫人心?善,也是身?不由己。我去便是,姐姐别?与我计较。”
女人弯腰将她扶起,这次一张巧嘴反没了声,说什么?宽慰赞扬都尤似风凉话,只?不停摸着她手背,垂首惋叹。
四野悲风呼啸,带着头?顶青松一道摇动。宋回涯抬手拍去飘落的?松针,待两人走远,才?跟付有言走出来。
付有言神色纠结道:“我娘……”
宋回涯笃定道:“你娘不简单。”
付有言抬起头?,表情焦灼中夹杂着些愠色,宋回涯知他误解,又说:“在这动荡江湖,人人都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她带着你,孤儿寡母,能把持得住这样偌大一座山庄,必然不会是什么?泛泛之辈,更不会如你所说,只?为求人怜悯而活着。这样的?人,单纯以好坏评判未免太过狭隘。我不是要在背后道她长短。”
宋回涯蒙上脸,手边按着把刚搜罗来的?短刀,说:“走吧。付小郎君,多有得罪了。”
·
诸人所在处,是木寅山庄最高的?那幢楼阁。
高楼附近栽了一片雅静的?竹林。庭前开?出一片宽敞空地,此时灯火明煌,笙歌幽细。
两排座位共有十六七,有几张桌椅暂无人落座。在场宾客皆是遮挡眉眼,各自抱着兵器,在听场中歌姬弹唱。
付有言出现时,十数道凌厉目光一致射了过来。刀光剑影似的?眼神先?是落在前方的?付有言身?上,见他弯腰行礼,乖巧对着上首付丽娘喊“母亲”时,紧绷的?情绪稍有松缓,又转向后方的?宋回涯。
山庄内的?一干毒人平素也会掩面。众人见她紧跟在付小郎君身?后,目不斜视,只?以为是付有言的?贴身?护卫。
加上宋回涯身?形偏瘦,刻意收敛气息,步伐中并无高手迹象,身?上又是佩刀,考量过后,便不再关注。
付丽娘同在惊疑不定中端详着宋回涯,暗忖这冒出来的?神秘人是谁。可碍于诸人在场,不敢当面道破。坐立不安地直起上身?,板着脸,厉声骂道:“你来做什么??滚回去!”
付有言一声不吭,兀自找了个最末排的?空位坐了下来。宋回涯立在他一步之外,不动声色地打量在场诸人。
能被谢仲初自暴其短找来的?狐朋狗友,在江湖上定不是什么?泛泛之辈,不定都记在她的?书上。蒙着张老脸,倒还知道耻于见人。
时已入夜,天寒地冻,这帮浑人宁愿挑灯在外间饮酒,亦忍着不去屋内取暖。看是木寅山庄的?机关之名确实威震八方。
付丽娘站起身?,正要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