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退戈
第061章 逢君拾光彩
谢仲初泥塑似地坐在暗室中,闭着眼睛听周遭诸般细微的响动。隐约觉得外面是在下雨,耳边有淅淅沥沥的雨脚声。理智却?也?很清楚,这间深入山体的密室,断不可能听得见山上的风雨声。
过于安静、封闭的空间,叫他逐渐生出些光怪陆离的幻觉。即便屋内点满了?灯火,依旧叫他有种昏昏沉沉、如坠万里深渊的溺毙感。
谢仲初睁开?眼,去看靠在墙边的铜镜。
不知外面如今是什么时辰,受焦灼情绪的折磨,他已长久未曾入眠,每一个时辰都浑似被拉长了?一倍。
此刻镜中人衰老的面容满是憔悴,骨骼轮廓勾勒出的阴影投在他苍白的脸上,叫他真好似个不人不鬼的活死人。
谢仲初扯起嘴角,对着铜镜展露出一个微笑。
干瘦老者的唇角跟着生硬上扬,眼神中的阴狠近乎要渗出寒意,隔着一面发黄的铜块,直勾勾地与他对视。
饶是谢仲初自己,也?对如今这凶神恶煞的面目感到一丝惊诧。
正魂不守舍之际,一阵“叮铃哐当?”的响动顺着墙面往下传递,一枚竹筒从墙边的孔洞滚落至他的桌案。
任意的风吹草动,都如同在拉扯他已绷紧到极致的神经?。谢仲初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吸了?口气,拆出里面的纸张查看。发现?是付丽娘给?他递来的消息。
对方字迹潦草,可见落笔匆忙。语气不善,已是躁狂。
“我儿在宋回涯手上,你若不信,非要与我试探,那尽管袖手旁观。我必要先护得我儿命在,其余事莫怪我自作打算。
“你请来的那帮废物已被宋回涯打杀大半,她还有两名同伙,如叫他们会合,闯出此阵,告知武林众人我木寅山庄所在,那你谢仲初纵是有三头六臂,又?哪能苟得命在?”
谢仲初将纸张对折,送到火上,看着火舌舔舐着卷烧上来,脊背往后一靠,疲惫地坐着思索。
不多?时,又?一枚竹筒滚落在他面前。
依旧是付丽娘的字迹,不过这次信纸上多?了?一道带血的掌纹。
“与宋回涯同行者正困于山下机关。你可去挟持那二人上山,逼迫宋回涯放回我儿。”
谢仲初看了?两遍,照例将纸张放到火上焚烧。
他端起灯盏走?到门边,一手贴上冰冷的大门,又?担心付丽娘所言不过欺诈,只为诱他出这密室。
那女人老于世故,绝非良善之辈。看似脾性耿直,甚至有些冥顽不灵,实则狡诈圆融,尤擅趋利避害。
能叫高清永选作最忠实的看门狗,替他守这万贯家财,又?岂能真的没有獠牙,不会咬人。
她与谢仲初分明是同类人。只是她的勃勃野心被按死在了?木寅山庄,时刻有把刀悬在她的脖颈上,叫她疲于奔命,只能求生。
谢仲初不相信人性。尤其是不相信与高清永为伍的人。
他停在门口徘徊不定,推敲着各种细节,妄图找到蛛丝马迹。墙边又?传来动静。
这次落下来的是个重物。
谢仲初靠近过去,闻见了?股淡淡的血腥味,弯下腰将东西拿起来一看,才发现?是截断臂。
血液浸满了?衣衫,还未干透,于是也?沾上了?他的皮肤。
谢仲初头皮发麻,甚感晦气地将东西甩了?出去,心里大叫:这女人疯了?!
他举着灯房间里打转着走?了?两圈,右手五指微张,手心粘腻的触感不停刺激着他的大脑。
片刻后他再次走?向?那截残肢,就着火光检查它的切口。
血肉模糊的伤口处混着不少碎裂的骨片,该是行凶的兵器不算锋利,但此人下手颇为利落,仅凭余劲便将手腕剁下,确是高手所为。
看来付丽娘言语不尽数是假。宋回涯当?真避开?了?机关,潜入山上大开?杀戒。
谢仲初一张脸黑得滴水,血气上涌,额角青筋分明暴突。绸缪良久的棋局竟是盘盘落空,一字未落!那层层垒砌的压力,如同千仞山峰扛在他的肩头,叫他再难镇定。
他深吸一口气,无措地踱步,恼恨之余还有从心底翻腾而起的迷茫与畏缩。
听见那头又?传来什么物品掉落的沉闷响动,以为付丽娘还在往他这里抛尸,心头更是邪火燎原,充斥着想要杀人的邪戾之气。
谢仲初朝上空咆哮道:“付丽娘!你够了?没有?!”
东西堆叠起来,发出金属撞击的低鸣。
谢仲初定睛细看,见是数把兵器。
他自己请来的人,即便那群武者来时未带什么名兵利器,可江湖人对刀剑最是关注,交谈中扫过两眼,也?能认得。
的的确确是他找来的故友。
死了?那么多?人?
那么多江湖成名之辈,杀不过一个宋回涯?
谢仲初不敢置信。
他心底冒出个念头,怀疑付丽娘许已倒戈,在帮着宋回涯屠杀山上英雄。
很快这想法便叫他自己反驳,觉得太过无稽之谈。站不住脚跟。
此时山上又?来一信。
谢仲初放下灯盏,飞速打开?。
付丽娘说:“宋回涯挟持我儿入机关,已是负伤。你那帮朋友现?今不肯再出手,决意离去。谢仲初,你来我木寅山庄若只想做狐鼠之辈苟缩度日,算我看错。但我儿若死,我便敞开?机关大阵,请宋回涯入山!届时看你谢仲初又?能独活几日!”
这女人果然是疯了?!
谢仲初折好信纸,面色沉重,嘴唇干得起皮,舔了?舔,舌尖尝到些微的腥味。驻足片晌,终是下定决心。带上佩剑,推开?大门,走?进石道。
前方有多?个路口。一条向?上,两条向?下。
谢仲初靠在墙边,沿着最右侧的道路谨慎走?动。往下走?出约莫一炷香时,他蹲下身,屏住呼吸,将耳朵贴在地上,试图探听下方的动静。
“咔……咔……”
连贯的机关转动声沿着山壁传递过来。
数丈之下的山底通道,阵中机关已被触动,数十道坚韧丝线沿着石墙上的轨迹交错切割。
身形挪转间,衣袍甩动的猎猎之声在狭小空间内回荡,严鹤仪眼前的光色一阵忽明又?一阵忽暗,不敢眨动的双目中倒映着一角衣袍从头顶飞过,被锋利的丝线割断,悠悠落在了?他足尖前方。
严鹤仪吓得三魂不见七魄,出口喊道:“梁洗!”
以刀身抵住丝线,被生生堵在高处墙角的梁洗甩了?下头,分出一抹余光看向?下方,眉头紧皱,从咬紧的牙关里挤出一句话:“叫什么!”
严鹤仪紧贴着墙面,感觉梁洗的汗滴在了?自己脸上,不敢抬手去摸,肌肉抖动,脸色煞白。
梁洗两手发颤,快要支撑不住,骂道:“这破地方,活人能过得去才是见了?鬼!”
严鹤仪急说:“那怎么办!我就说了?,不如认宋回涯做我亲娘,等她来救!”
后方石门紧闭,此时再要倒回头去,已是不及。
第062章 逢君拾光彩
梁洗张口正欲说话,胸口气息一动,手上?刀片被机关中的巨力压得偏斜,下滑了半寸。
抵抗中刀身发出一道短促的、几乎能刺破耳膜的尖锐噪音,而丝线也随之?迫近一分,逼得她手臂曲折,以一个?极艰难的姿势苦苦擎架,当真是命悬一线。
严鹤仪被那一声听得头皮发麻,瞪大了眼?,透过墙边反射出的漾漾寒光,发觉严家那把传承百年?,刚硬不摧的绝世宝刀,在机关压迫下,竟隐隐有所?弯折。
他?想?出声提醒,又不敢轻易开口,怕叫梁洗乱了分寸。
而梁洗自知不能硬敌,千钧一发之?际,索性把心一横,不要命地松开只手,学着宋回?涯先前那般,将刀推了下去,抵在丝线上?,人也跟着从缝隙里跳下,单脚踩住刀身,另一脚蓄力往墙上?用劲一蹬,人跟纸片似地从交缠过来的网格中鱼跃而出。
那刀顺着她足尖的力道,围着丝线转了半圈,从高空抛落。
梁洗千难万险地逃出死地,双臂下垂,肌肉已是不自觉地开始颤抖。她不敢多喘半口气,脚下一点,再?次腾跃而起,避开数道交集的线条,抓住宝刀,退至墙边,与严鹤仪四?目相对,叫道:“赶紧想?想?办法!你也就一张脑子比我?好使那么半点了!”
严鹤仪虽躲在机关疏落处,可全没有梁洗那般蛮横霸道的力气,是断不敢与之?交锋的。目下自己亦是抱头鼠窜、步履维艰。本就心烦意乱揉成?一团,被梁洗一催,脑瓜子里仿佛有一万个?声音在嚎叫,他?跟着崩溃喊道:“别吵!我?知道!”
二?人初入机关阵时,所?遇不过暗器箭矢之?类的寻常陷阱,步步为营,尚能脱身。
这丝线出现得蹊跷,藏在阴影里,若非严鹤仪目力惊人,二?人已身首异处。
与谢府那道机关的运转方式不同,第一道线来得极为迅猛,从背后高处向下斜切,无声无息。
严鹤仪正全神贯注地观察周遭情形,及时发现,拽了梁洗一把,带着她扑倒在地,才堪堪躲开。
紧跟着四?面八方又冒出六七条银线,交织成?网,向着二?人所?在处包围过来。并在梁洗抬刀挡住第一根丝线后,机关宛如彻底活了过来,越发繁复密集的丝线接连从暗处切出。
叫人眼?花缭乱的围剿下,这些丝线的操纵速度却是逐步迟缓。否则哪还有他?们两个?命在,早被剁成?肉末,热乎乎地奔地府去寻祖宗了。
这机关运行颇为精密,无人窥得他?二?人行动,亦能灵活索敌,变化万千,防不胜防。
正是因为过于精密,必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严鹤仪脑海骤然开阔,无数嘈杂思绪退去,剩下清明一片。他?猛地回?头,望向墙角——果然有几根丝线悬在高处停滞不动,似在缓慢调整。
他?抬高视线,观察起一直忽略的墙面。
墙上?遍布着零散的剑痕。
他?原本以为那些刻印,是死在这机关阵中的武林人士挣扎间无意留下的,可再?作细看,才发觉诸多剑痕并不凌乱。
他?强行定下心神,瞳孔在前后飞速转动,粗粗印证了一遍,确认那看似随意的痕迹,与下方的谋道丝线在一瞬间会有所?重合。
莫非……
严鹤仪浑身血液发烫,从腰间摸出一枚铜钱,两指夹着掷了过去,声线发紧地喊道:“梁洗!用你的刀,抵住那根线!”
铜钱擦着梁洗的侧脸飞过,撞上?前方丝线又崩弹回?来。
梁洗当机立断,纵是不明缘由,亦随他?指示用出了十成?的力,两手握住佩刀朝那线条狠狠劈下。
严鹤仪见她行动如此果决,自己反倒生出迟疑。一会儿猜测那不过是机关主人在故布疑阵,一会儿怀疑所?谓线索尽是自己在牵强附会。一时间浑身战栗不止,皮肤惨无血色。几乎要脱口再?喊,让她自行逃命。
严鹤仪被莫大的惶恐与悔恨所?笼罩,又在仅存的理智中保持住安静,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耳边回?荡着惊天的鸣响。
梁洗处境委实不佳,她这一停,几乎被困死在重重杀机之?中。
随她止住那根丝线,后方的几道机关居然跟着放缓下来。可饶是她下盘四?平八稳,仍是被机关逼得不住后移,小?腿处已被一根长线勒进肉里。
梁洗不敢回?头,只眼?珠朝侧面转了半圈,想?问严鹤仪这有何用?
她又不是什?么铁石金身,小?命怕是得交代在这儿了。
梁洗心中憾然轻叹,就在要松手之?际,横纵的两道丝线在机关牵引下交叉错结,阻住彼此的趋势。摩擦间发出极为刺耳的噪音,伴随着一道道迸溅的火花,墙后的机关跟着传来卡顿的声音。有近三成?的丝线都停了下来。
梁洗大悲又大喜,心神瞬间松懈下来,浑身的劲都卸了大半。那头严鹤仪惊恐至极地尖声吼道:“当心!”
梁洗蓦地收腿,蹲了下去,避开一次斩首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