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退戈
付有?言笑了出来,眸中重新凝聚了些神采,含糊不清地说:“你同她真像?”
宋回涯神色如旧,随口跟了一句:“我师父?”
付有?言看向她,表情略有?些诧异。
宋回涯说:“自然猜到了。否则你干嘛跟块狗皮膏药一样一直粘着我。”
付有?言嘿嘿傻笑,笑完了说:“入口处的那?块名牌,还?是我给她挂的。凡是从山庄出去?的人,都?会在山门下挂一块名牌,那?也是入门的钥匙。但其?实,没有?几个真?是木寅山庄的人,也再不会回来的。”
与宋回涯静静坐着,说些推心置腹的话,给付有?言一种?陌生而熟悉的感觉。
他动了一下,曲起?膝盖,握住自己发颤的手腕,透过暗红的火光,看见?了空气里飘散的浮尘。
宋回涯问:“她同你说过什么?”
付有?言摇了摇头,回道:“其?实她没与我说什么。彼时我年少,她与我说再多,我也未必懂。”
宋回涯:“哦。”
“但她提起?过你。猜到你会来。”付有?言说,“却期望你不要?来。”
宋回涯同是散漫地说着些没什么意义的话:“可我还?是来了。”
“嗯。”
四周一片安静,尘世?的扰攘汾浊似乎都?远离了。
有?那?么一瞬,付有?言希望这世?界就?这么沉淀下去?好,再不用去?想那?些折磨人的烦恼。
可一眨眼,又在幽静的火光中梦醒过来。心底好像有?道无?名的声音在催着他快走。
他望向前方的石门,忽而间有?了些明悟,心头一片惨痛。
他定?定?凝视了许久,才收回目光,扶着墙面站起?身,说:“走吧,我带你去?追谢仲初。”
等那?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靠在石墙背后的付丽娘方僵硬地动了一下。低垂的面庞晦涩深沉,看不出情绪,手中的灯随步伐晃动,一路走进一间石室。
室内点着排排的烛火,在地面照出她千百重的影子,在明明暗暗中攒动。
付丽娘将灯放在中间的石桌上,伤痛倦极坐在无?人的室内。
蜡油滴滴垂泪,空气里充溢着燃烧后的枯朽的气味。
她拿起?桌上一个新制成的牌位,用袖口反反复复地擦拭着每一寸的角落,仿佛沟壑处有?擦不完的灰。
半晌后松开手,崭新的木牌边角,留下了一道指甲印出的凹痕。
付丽娘抬起?脸,不知在与谁说话,殷殷凄哀道:“你羡慕宋回涯,可是她们这些人,从不给自己留退路。你当真?做得到吗?你狠得下心吗?”
她一垂眸,到底没忍住,眼泪滚滚而下,砸在手中的木牌上。声音也低了下去?,伤怀地道:“你不在乎自己的命,那?我呢?你也不在乎吗?”
付丽娘将木牌上的水渍擦去?,别过脸,在墙边的光影重叠处,依稀看见?个人影坐在对面,目光澄澈,表情淡静地看着她。
付丽娘与那?人隔着回忆对上视线,犹如被踩中痛脚,尖声道:“你在笑我?”
她忿恨道:“什么都?叫你料到了,可凭什么你就?是对的?”
“宋惜微,你死得干脆,可是你好狠啊!”付丽娘脸上挤出个狰狞的笑,指着那?不存在的虚影控诉道,“你够狠!临死也要?来诛我母子的心肠!如今随你的愿了!都?随你愿了!你满意了吗?”
她站起?身,抬手挥向那?执念中的虚妄人影。
宽袖扑灭了几根蜡烛,白烟从暗去?的烛芯上冉冉升起?。付丽娘脚步虚浮地靠在墙边,怀中死死抱住那?木制的牌位,宛如当年抱着弱小的幼子。
火焰燃起?的热风在耳边呼啸,肖似极远处传来的潮水涨落。
掩埋在迷雨烟云中的迢迢往事,又在付丽娘浮浮沉沉的思?绪中冒了出来。
那?天大雨如注,天空宛如一条倒泻的长河。
雨水中竹影斑驳,廊中撑伞走动的人影更像是游动的水草,扭曲模糊。
付丽娘推开房门,雨水的潮气裹挟着血液的腥味顷刻飘了过来。
宋惜微坐在床沿,朝她笑了笑。
付丽娘手心扣着暗器,震怒道:“你把我儿子放开!”
宋惜微手臂环过少年的肩膀,手中刀刃虚贴着他的脖颈,左手指了指,示意付丽娘先坐。
付丽娘反身关上房门,缓步走到屋中,沉沉几个呼吸,按捺着怒火道:“你重伤至此,就?算逼我帮你,你也逃不过。杀他有?何用?”
宋惜微说:“所以我不想杀他,只是闲着没事,找你说说话。坐。”
付丽娘直勾勾地瞪着她,视线偏斜,对上付有?言无?助的眼神,又强行忍住了凶横的杀意,无?害地笑了笑,温声安慰道:“别怕,娘在。”
她顺着宋惜微所指,在圆凳上坐了下来。
宋惜微说:“我听周老怪提起?过你。”
付丽娘刚坐下,又站起?身。
宋惜微衣衫上是一片片渗透出的血渍。她一开口,那?未止住的血又从伤处不断流出。
分明日薄西山,连说话都?气力难继,偏偏那?神态还?是一幅不痛不痒的从容,轻巧吐出三个字:“何苦呢?”
付丽娘嗤笑一声,只觉这般不知疾苦的人天真?得可笑,又愚蠢得令人憎恶。
宋惜微说:“你既求到周老怪的头上,说明这世?间已没有?能治你儿子病症的神医。若是强求便有?所得,呵,世?上哪还?有?那?么多憾事?”
付丽娘表情崩裂,唯恐幼子听见?什么,连声说道:“你在胡说什么?关你什么事!宋惜微,莫逼我动手!”
“你来之前,我与他聊了两句,说了点山下事。”宋惜微说,“你以为自己能瞒得过他,怎知不是他为让你好过,佯装无?知?”
付丽娘惊疑不定?地看向幼子。少年被点了穴,说不出话,只能低着头,避开她的视线。
宋惜微用刀片挑高付有?言的下巴,对他问道:“你知道这座木寅山庄,断送过多少条人命吗?街头饿死一对白骨,都?堆不出一锭黄金。”
付丽娘惊慌于要?打断她,骂道:“宋惜微!你牵连我儿子做什么?你同一个孩子说这些,难道没有?丝毫恻隐之心?”
宋惜微面不改色地说:“圣人也说上善若水,可是万里惊涛,同样是能杀人的。你不曾听过水流湍急时的怒声吗?我既死到临头,当然也得说两句实话。我什么都?不说,他什么都?不懂,叫他安安稳稳地长成一个恶人吗?”
付丽娘恨声道:“命在你手里,生死都?由你定?,你自然可以有?资格说自己不怕死。可我儿还?能有?多少平静日子?你非要?他活着也不痛快,来显出你的仁义心了?”
宋惜微苍白着脸,温声细语地说:“我怕死的。”
付丽娘愣了愣。
宋惜微重复了一遍:“我也怕死。我有?牵挂。”
“那?你还?问这些做什么!”付丽娘忍不住痛哭出来,“我儿若死,我便是茫茫无?归的一个人。你以为我就?不恨吗?可是我能找谁报仇?我谁也杀不了!我只是想他活,能有?什么错?”
宋惜微听着她哭,脸上也有?动容,叹说:“‘鹏北海,凤朝阳’,难道你儿子就?不能有?自己的路吗?”
付丽娘哭声一窒,恶声道:“他根本没的选!何人给过他活路?你宋惜微要?真?有?那?么大的本事,今日就?活着出去?,杀了高清永,杀了天下那?层出不穷的恶吏,杀光北面为非作歹的胡人!你怎么不去??是你不选吗?”
“他不是没的选,是你不曾叫他选。”宋惜微自觉生机流逝,挺直腰背,强打起?精神,说,“木寅山庄是你选的,不是他。他一辈子就?那?么长,剩下七八年,或是十来年,也要?活在高清永的戏弄下。”
“你说你恨,你自然恨。可这苦果是你自己挑的。我说不来对错,确实也与我无?关,所以不说什么。可这孩子呢?他若是哪天知道,那?个在山庄里出现过,要?他低头、要?他下跪、要?他认错,会给他赏赐,看似温厚的男人,是杀他父亲、兄姐的仇人,他也觉得无?所谓吗?”
付丽娘五指握得发白,凄厉吼叫:“宋惜微!”
宋惜微无?动于衷,左手按着伤口,注视着付有?言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道:“记住了吗?他们是你的仇人。叛国之乱臣,欺世?之盗贼。你是要?忍,还?是要?杀?”
付丽娘走近两步,脸色同是死一般的惨白,大有?与面前人血溅当场的冲动。
“他纵是死在风波里,烂在污泥中,不比平白活一世?、遭一生的罪来得好?”宋惜微的脸犹如被水冲淡的笔墨,有?种?不真?切的缥缈,“可是夫人,你断了他的路。你一日活在木寅山庄,他作为你儿子,也只能做高家人的狗。他背着这累累血债活着,只是为了如此吗?”
付丽娘讥讽地大笑道:“好、好!你这不留山的君子剑,是要?为了活命,挟持我的小儿,劝我去?死了?”
“今朝是我失算,进了这死局,已无?生还?之机,我不做图求。”宋惜微说起?自己的生死,仿若置身事外,已然勘破,对她的事倒是更为关切,字字诚恳道,“你也可以活,可惜你不敢。你今时每一次心软,都?是在自掘坟墓。还?要?叫你儿子同你一样,不清不楚地葬在一处。断你生路的人不是我,是你自己。”
付丽娘眼底浮出一丝阴狠,重重咬字道:“好,你叫我无?情,那?你杀了他罢!叫他活个明白,我也可以摆脱了。”
少年闻言,脸上不多恐惧,只有?惶惶的懵懂。
宋惜微偏头与他对视,又看向付丽娘,良久后,无?奈道:“我果然不太喜欢你这样的人。狠,又不够狠。像一把断了的剑。我徒弟都?懂的道理,你却不懂。”
她不知是想起?什么,很?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只片刻便收敛,意兴索然地道:“算了。”
宋惜微收回匕首,拍拍少年的肩膀,示意他回去?,顺手将那?匕首丢在床上。
付有?言仍是呆呆地站在原地。
付丽娘冲上前,一把抱过孩子,紧紧搂进怀里,见?宋惜微不设防地往外走,右手抄起?挂在墙边的长剑,霎时出鞘,贴在宋惜微的颈边。
那?双操纵万千机关也稳当得从无?疏漏的手,此刻握着把剑,却抖得厉害。
宋惜微回过头,直视着她的眼睛,有?种?超脱的淡然,仿佛能将她一眼窥透。
苍白脸上的笑意在明月夜里尤为的清晰,好似如今被剑抵着的人不是她,仍带着种?怜悯跟慈悲,两指轻轻挪开她的剑,说:“你若有?拿剑的决心,不至于此。”
说罢不再管她,兀自推开门走了。
春日的风雨绵延无?尽。
刚开的花卉都?在这场突来的雨水中凋残,万紫千红落了满地,一夜回转至凄凉肃杀的寒冬。
付有?言站在门后,看着那?半开的房门,灌进人间的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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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丽娘怀抱着牌位的双手变得麻木,感觉怀中变得空荡荡的。
她松开一些,那?木牌便从她怀里掉了下去?,摔在地上。
付丽娘弯腰捡起?,滑坐在地,讷讷道:“这世?间,再不必有?木寅山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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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洗停步,等着机关阵中挪移的剧烈响动消止,才回过头道:“我猜宋回涯出事了。”
严鹤仪一脸沉思?,梁洗扭动着肩膀,踌躇满志地道:“果然还?是需要?我去?救。”
严鹤仪看着前方新出现的岔道,犹豫问:“现下要?走哪条路?”
梁洗瞄见?石砖上宋惜微留下的标识,爽快道:“左!”
她四顾一圈,找好落点,不与严鹤仪招呼,提气冲入阵中。
一脚方才点地,墙面上即有?箭矢与长矛接连射出。
梁洗不敢轻心,吊着口气,瞳孔飞速寻找着墙上的剑痕,旋身而起?,蹬着墙面一路上冲。
只见?数十上百道箭矢自她周身擦过,重重刺入地面。几块石板随之陷落,而梁洗瞬息间已闯至对岸,竟是有?势如破竹、匹夫难挡的气概。
她站直了身,回头高冷地严鹤仪招招手,示意他赶紧跟上。
严鹤仪踮着脚步从乱箭丛中穿行,提心吊胆,唯恐自己踩到什么未触动的机关,又引来第二波的箭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