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退戈
“马上送去京城,务必要我爹亲启。”
“是。”
领路的护卫应下一字,接过信件后仓促远去。
高成?岭这才?松下口气,坐在软垫上,静静思量,片晌后欢喜地笑出声来。
他手指按在膝盖上,就着哼唱的小曲拍打节奏,像是已经看见了陆向泽与魏凌生这对师兄弟的丧亡景象。
帷帐外逐渐有了些人声,并愈发热闹,伴随着商贩的叫卖呐喊,该是重?新进了华阳城。
舆夫小声开口:“公子,要去院落里休息会儿吗?”
虽留下一众高手阻拦宋回涯,高成?岭心下亦不安宁,念及陆向泽正在来京途中,不敢懈怠,谨慎道:“不必了,走?。都打起精神来!”
眼见要进入闹市,几人严阵以待,警惕应道:“是。”
纵是华阳城里也鲜少出现这等华丽的轿舆,一行人从街道上过,两侧路人皆放缓脚步,新奇地聚在边上围观,还有人呼朋唤友,跟在轿子后方一路尾随。
一泼皮无赖样的青年混在人群中,嬉皮笑脸地指着轿子说着什么,在舆夫即将靠近时,忽然被?人从背后推了把,“哎哟”大?叫着摔到了轿子前头。
舆夫如处堂燕雀,刚要发难,那泼皮倒是醒觉,生怕开罪了贵人,还没辨清方向,已屁滚尿流地朝边上爬去。待让出路来,忙拱手胡乱朝轿子叩拜告罪:“对不住啊,对不住!几位莫要见怪莫要见怪!”
轿子的另外一面,挑着担子的货郎停下步来,也伸长脖子朝那边看。
明烈日光下,薄如蝉翼的刀片极不起眼,稍不留神的功夫,随他一个抬手的动?作,从他指间射出,穿过厚重?的帷帐,刺向轿内人。
几名舆夫端量泼皮两眼,未觉出丝毫端倪,无意生事?,便不做追究,只加快脚步,意图尽早穿过这条拥挤的街巷。
货郎表情夸张地大?笑,嘲讽那泼皮原是只软壳的王八。
轿舆内,高成?岭脖颈的侧面,深深扎入一枚两指宽的刀片。毒素顺着血脉迅速上涌,他双手死?死?捂住喉咙,大?张着嘴,竭力之下却只能发出抽气的声音。
那微弱的动?静恰巧被?外面那厢泼皮的辱骂声给遮掩下去。瘦猴似的青年冲向街对面,不由分说,揪着货郎的衣领与其扭打起来。
“定然是你这个畜生玩意儿方才?使?坏,在背后推攘你老子!”
“关我何事??你这混账东西,自己没用?,不过笑你一声,就来找我晦气!”
无人察觉处,高成?岭从软座滑落,挣扎着伸长手臂探向垂帘。几案上的金炉随他动?作被?掀翻在地,扬起的飞灰扑在他未阖的眼球上。短短几个呼吸,毒性发作,人已不能再动?弹了。
舆夫脚不停步,待行至城郊,周遭人烟稀少,一辆早早套好的马车停靠在土道旁,才?又开口请示道:“公子,换马车吧。”
他说罢静等片刻,没听见回音,迟疑稍许,抬手示意,与同伴将轿子放了下来。
车夫戴着草帽立在旁边,身上披了层厚重?的蓑衣,撑得体型庞大?,好似只野熊。
舆夫弯下腰,凑到门前:“公子?”
迎面一游方术士手执布幡,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潦倒模样好似喝醉了酒。
舆夫齐齐抽出别在腰身的兵器,又听到背后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竟是先前那与人争吵的货郎,对方手中摇着面拨浪鼓,悠悠走?来,乐呵呵地道:“主子都死?了,狗还那么忠心护着做什么?”
舆夫骇然之下又颇为麻乱,下意识望向轿身,将四面围得更?紧了些,不敢当下就去探查高成?岭的境况,只当这几人是诈唬。
为首壮汉强压着心神客气道:“不知几位好汉从哪里来?能否高抬贵手,让一条路?”
术士一身灰色长衫,没骨头似地拄着布幡,讪皮讪脸地笑道:“寂寂无名的江湖草莽。若真要论个出处,就当是高攀,算作宋门主的朋友吧。”
又听远处飘来一声音调侃:“没见过面的朋友?”
几名舆夫倏然扭头,果然还是个熟悉的人——那衣衫脏旧的泼皮盘着条腿坐在老树上,一根手指点着术士打趣道:“不怕宋门主追赶着来打你,怪你败坏她的名声?”
舆夫紧绷道:“看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术士掐着手指装模作样算了番,老神在在地说:“高家的求死?之路走?了几十年了,哪里去找什么余地?”
舆夫还要再说,忽而一拳迅猛砸在他的腹部,饶是他心有防备,也避不开这快若奔雷的拳击。胸口五脏六腑仿佛被?捣碎成?肉泥,要从喉咙里呕出来。
车夫摘下草帽,挥动?着手臂活动?肩膀,此?时转过身来,一身雄壮体魄才?显露无疑,蓑衣下全是紧实的肌肉。他朝边上啐了一口,脾气火爆道:“哪那么多废话?等得你爷爷都快睡着了!”
货郎摇动?着手中的拨浪鼓,唇角带笑。
低沉的云雾中翻腾着细密的雪,打斗声很快消散,货郎哼着小调,伴着鼓声,走?上前,一脚踢开挡在轿门前的尸首。
他扯下悬挂的垂帘,见里面的青年面色青黑,血液已近干涸,冷淡收回视线,问道:“这小畜生要怎么处置?”
泼皮青年擦拭着脸上血沫,笑容灿烂道:“郎君叮嘱过,说老爷最?喜欢吃狗肉,他特意挑了几条好狗,现下运去京城,恰好能赶上给老爷贺寿。路上可得养肥了,别饿着那几只宝贝。”
他抢过货郎手中的拨浪鼓,在“叮叮当当”的响声中怅叹说:“至于?另外几位江湖同道嘛,好歹算是天?涯沦落人,还是挖个坑给他们埋了吧。免得曝尸荒野,死?无全尸,太?过凄惨。”
术士捶打着腿脚,问:“信送出去了吗?”
“送出去了,我亲眼瞧着驿站的快马出的城门。”泼皮满嘴幸灾乐祸的语气,“等老爷见到信件,定然就会知晓,公子犯了大?忌,招来杀身之祸,平白断送了自己性命。这世上惹谁不好?偏要到宋门主面前求她杀了自己。多大?的胆识?”
车夫记挂朋友,声线粗犷地催促:“赶紧收拾干净,去看看易九,别叫宋门主恼怒下把他当菜剁了。”
第072章 但去莫复问
崎岖山道上,雪似梅花,层层妆点。
护卫劈断拦路的荆棘与?杂草,确认没有机关,立到一侧,右手按着刀,坚毅的面庞上刻着沉稳。待高观启走过,还是禁不住斜了视角,朝山下的方向瞥去一眼。
“你在忧心什么?”高观启淡然说,“从他走出京城开始,便再?也回不去了。”
高观启抬手拍打落雪,冬日枯黄的枝叶又失了颜色。
他回首眺望,来路远在云山湖水外,高处则耸立着一座活在无数传言中的木寅山庄。
“这条路不知多少年不曾有人走过了。”高观启微微眯着眼睛,怀念道,“我?父亲第一次带我?走这路时,还曾面色和蔼地抱着我?,教我?辨认南北。说这高崖之下的苍生,来日都在臣服在我?脚下。哈哈,你说他再?想起昔日,是羞愤更多,还是憎恶更多?”
护卫不敢答话,只弯低了腰。
高观启转过身,继续往山顶爬去。
护卫忍不住问:“宋门主若真不记得旧时恩怨,未与?谢谦光起冲突,决定放他一马,该怎么办?”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宋回涯,也不了解那小?杂种?。”高观启成竹在胸地笑道,“谢仲初知道高家太多肮脏事,谢谦光又是那么一个上不了台面的货色,那野种?留他做什么?无用的废物,自然是死?了最干净。宋回涯就算要一笑泯恩仇,小?杂种?也会让她想起来的。”
他说完反省自己骂得太脏了。许是多年图谋圆满在际,有些过于得意忘形。又改了个称呼,快意笑道:“我?的那个好阿兄啊,最不知天?高地厚,或许还以为自己立了大功。若是早上几年,这消息不定真能叫他讨到好处。可惜,现如今,天?下人谁会在意陆向泽姓甚名?谁?大梁好不容易才结束近百年的穷兵黩武,他要来败国?亡家,自然由不得他活了。”
“人人都精明,想做名?利双收的黄雀。可惜太精明的人不够聪明。分不清究竟谁才是螳螂。她宋回涯是吗?魏凌生是吗?”
高观启越说越是慷慨,越是激昂,血液随着狂热的情绪奔涌起来,仿佛此?刻伸手就能扼断高家人的命脉,纾解这十几年里难解的积愤。
“我?愿意将这座木寅山庄拱手相送,不是只为买宋回涯一剑,更不是要买陆向泽一命。我?要高家的百丈基业就此?崩塌,我?要高清永跟那贱妇不得好死?,尝尽悲苦,再?去九泉下为自己的累世孽债赎罪!”
前方的山路出现一段延绵的石阶。
高观启踩着石阶阔步上前。
老儒生站在石阶尽处,面容被雪光遮掩,只见一身衣袍在风中涤荡,高声?朝他吼了一句:“滚!”
护卫如临大敌,手中兵刃已然出鞘。
高观启反手将他按住,和和气气地开口:“老先生,我?又不是来找你的。”
亭台内烧着纸钱的付有言听见动静,就要起身赶去查看,一只布满皱纹的老手沉沉按在他膝盖上。抬首望去,就见对面的老道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慈眉善目地朝他笑说:“小?友,此?事与?你我?无关,莫要操心。”
老儒生挡住去路,朝下咆哮说:“老夫再?说一遍,滚!”
风雪间的陡峭山岭如同天?地开凿出的一扇锦绣屏风。
高观启偏过头,看着重叠山影中低头走来的削瘦身形,唇角笑意更盛,开怀乐道:“老先生,这话您说了不算啊。”
少年脸上不见平日常有的憨实痴愚,眼神中有种?复杂难言的沉郁,又有种?风雨终临的平静,面无表情地投向他。
高观启抖抖宽袖,朝着少年寒暄道:“季小?郎君,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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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回涯与?郑九合力?杀去几人。剩下寥落几名?护卫早已无心恋战,只艰苦支撑,于生死?煎熬中辗转反复。
待算得时间,觉得高成岭该已脱身,为首武者低喝句“散”后,诸人迫不及待往南北遁逃。
宋回涯与?郑九各自追袭。
未出多远,就听空旷长路上,又一人策马长驱而至。
宋回涯以为是高成岭布置的后手,蝇虫鼠蚁似源源不绝,眉头皱起,正感?闷火。却见马上两道箭矢若流光飞来,是冲着窜逃的武者而去。
护卫挥刀去砍,失了预料,刀身竟未撼动箭势,反被那流畅的弧光弹开。胸口顿时被射出一个大洞,无力?回天?。
对方迅速又搭上一箭,截去前方生路。宋回涯伺机剑出封喉,与?那神箭手前拦后截,留下他们性命。
马蹄声?愈近,来人一身黑色劲装,斗篷翻扬,右手举着把大弓,俯身拍拍骏马的脖颈,纵身从马上飞下。
他掀开兜帽,露出下方英俊而温润的脸,走到宋回涯面前,犹豫片刻,还是低头恭敬叫道:“师姐。”
宋回涯若无其事地轻笑,赞许道:“好箭法。不愧是叱咤百战,豪气纵横的卫国?英雄。”
陆向泽低垂着头,耷拉下来的眉眼好似听见的不是夸赞,而是损毁。苦思?半天?,没憋出一句。
宋回涯也未多说,转身回去找自己徒弟,怕她一人待着害怕。
宋知怯已从荒屋中跑出,朝着她张开手臂大喊:“师父!”
宋回涯将她一把拎住。郑九那边也回来了,后面跟着几个市井打扮的游侠,还多出辆马车。
几人相会时,货郎熟稔大笑道:“遗憾,晚来一步,没凑上宋门主这边的热闹。”
他转向陆向泽,只礼貌点头算作招呼,没有多话。
郑九从荒屋中取回自己的竹篓,将杂物都扔了进去,走出大门,在地上随意捡了把刀,过去砍下谢谦光的头颅。
宋知怯目睹这血腥一幕,回忆起他先前摆弄那泥塑头颅的画面,以为他是有什么特?殊嗜好,不由打了个寒颤,两手紧紧抱着师父的大腿。
郑九不多看一眼,抓起头发扔进背后的框里,解释一句:“拿回去,放在我?娘子坟前祭奠。”
宋知怯心下大声?叫道,往后谁要是拿人头祭她,她能吓得从棺材板里跳出来给对方一巴掌。
几人利落将尸体裹上草席抬进马车,又扛着锄头将染血的土壤翻新一遍,以免吓到过路的商客。
收拾干净后,拱手作揖,与?宋回涯告辞。
宋回涯喊住他们,困惑道:“我?一直有个疑问,你们为何要叫我?宋门主?”
几人面面相觑。
“这世上只有一座不留山,不留山也只有一个宋门主。”郑九道,“宋门主在一日,不留山就在一日。这不是宋门主自己说的吗?”
宋回涯恍然:“哦……”
可惜她这不孝逆徒已将师门败了个干净,曾经那座不留山是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