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颗绿毛球
坐骑叫追电,高大威风,通身漆黑,额上覆盖一团白雪,一见了薛慎,就亲昵地伸出脖子凑近。薛慎不知从哪里拔了一把野草,抽出一小束给她喂。
直至追电认了人,才扶她稳稳当当地上马。
缰绳催动,追电沿官道慢跑。
俞知光在轻微颠簸中摇晃,坐不安稳,想跟着去扶缰绳,又怕影响薛慎控马,薛慎低沉的声音擦在她耳廓:
“俞知光,你没骑过马?”
“小时候学骑马摔了后,再没骑过。”
“那扶我手臂。”
男人小臂上裹着皮革护袖,俞知光搭上去,稳而有力,再坐一会儿,她适应了马蹄的节奏,人不再僵硬。
官道两旁树木在余光里掠过,变成模糊树影。
头顶艳阳高照,一团团浓密鲜明的白云堆积在一处,压在远方皇城门上,熏风扑面而过,俞知光很快出了汗。
她小时候怕马,长大不那么怕了,但不好意思特地再去马场学骑术。眼下的感觉,充满了陌生不适,还有一股前所未有的新鲜和逍遥。薛慎在她身后,她不会摔的。
“薛慎,你能不能……”俞知光试着问。
“太快了?”薛慎另一条手臂伸过来,将她环绕。
俞知光试着回头去看他,只看到他利落的下颔角,像刚睡醒那会儿的角度。
“我是说,你能不能……骑得再快些?”
她后背紧贴的男人胸膛蓦然振动。
薛慎罕见地,像是笑了一下,“扶稳了。”
俞知光两手扶稳他手臂,掌心冒出薄汗,内心好像有个比她小上好几岁的小姑娘在吱哇乱叫。追电不负其名,四蹄飒沓如流星,一下跃进无形无相的秋风里。
原本一个时辰才能跑完的路程,小半时辰就抵达。
俞知光第二日浑身酸痛,大腿内侧被磨破皮,连涂了好几日药才好。薛慎从南营回到府里住,日常照旧,只是这日清晨出发巡营前,去找了一趟厨娘。
厨娘等到晌午要传膳,才来转达薛慎的原话:“将军说不需要再做这些滋补炖汤点心了,没用,还费银钱。”
“那便不再做了。”俞知光从善如流。
大比武后这几日,她都忙着与曹跃清点赏钱与赐物,商量如何打理将军府的钱账,细看之下,发现确实不宜在食补药膳上花费太奢靡。何况薛慎还说没用。
第四日,腿内侧磨破皮的地方完全好了。
俞知光去将军府名下的几间商铺盘了账,挨着午间的间隙,再去了一趟她堂兄堂姐的三济堂。
三济堂是有两层楼高的医馆。
楼上独立给妇人问诊,有她堂姐和两位女大夫,各自用镂空雕花隔间挡着诊案,感觉清静而私密。堂姐俞灵犀一见她,就屏退了打下手的学徒。
“堂姐,我给你买了陈福记的白玉樱桃糕。”
俞灵犀瞟一眼那些零嘴杂物,又瞟一眼俞知光讨好地眨着眼的小脸,“上次给你的食补方子,没效果?”
俞知光点头:“据说……是没效果。”
俞知光来找她问药方的时候支吾其词,只说是替友人想问,男子服用哪些补精益血的食疗合适。她说最好带病人来面诊,俞知光一脸难色,说病人绝对不肯登门。
堂妹一养在深闺的小姑娘,哪认识能够直白坦言隐疾的男友人,她才成婚没多久,想想也知道是谁。
不过俞灵犀擅长之一就是年轻夫妻难有子嗣的毛病,她凑近一些,“那你老实跟我讲,他到底是什么情况?”
“就是……不小心伤着了。”
“不是,男子看这病症,也分很多种情况。”俞灵犀抽出一张写药方的宣纸,折一半,卷成个长条状,“能起的,不能起的,还有夜夜好使,但就是没子嗣的。”
俞知光漂亮的眼睛茫然了一阵。
俞灵犀把话说明白:“你郎君那器物,到底还能不能起来?这决定了往后怎么个治法。”
俞知光苦恼:“我也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啊,那必然是不能。”俞灵犀快人快语,折了三道的薄宣被她揉成一团,精准地扔到纸篓里。
“为何这么讲?”
“床笫之间,男人但凡有威风能逞,哪怕只有七八分把握,他都不会放过……”俞灵犀爱怜地看了俞知光一眼,小堂妹自小就水灵好看,这几年出落得愈发动人,她夫家族里的适龄子侄,年初还拐着弯儿跟她打探呢。
“这样,我教你几个穴位,你找机会试试。”
俞灵犀喊学徒搬来了教学用的穴位假人。
大半个时辰后,俞知光脑袋昏昏地离开。
堂姐不愧是独立坐诊的妇科圣手,教学起来严厉较真,不输俞府从前给她请的古板女师,硬是逼得她把几个穴位和揉按手法倒背如流才肯放她离去。
旁边雕花隔间同样走出来个心事重重的妇人。
两人在三济堂并不宽敞的木梯口撞到一起,妇人后缩一步,“你先走吧。”那声音别样的娇柔甜美,与她年龄并不相衬,俞知光转头望去,她似乎在哪里听过这声音。
妇人对上她的脸,亦是一愣,面上涌现尴尬,“大娘子。”竟是那日在将军府门口闹事的士兵家眷之一。
俞知光记得当时这妇人与姓胡的的壮汉起了龃龉,双方争执了好一会儿,“你是……周春娘?”
“哎,对。”周春娘讪讪应了一声。
比那日见面,她白净的脸上憔悴不少,左手挎的包袱皮子露出一道缝,可见塞得满满当当,都是三济堂买来的药材包,足够吃几个月了。
“曹叔已将抚恤钱都送到各家,周娘子收到了吗?”
“收到才来买药的,”周春娘不想多言,“我那日不是故意想去闹得,实在是我男人看病费钱,对不住啊。”
她不等俞知光回答,匆匆忙忙转身走了。
俞知光看她背着包袱,入了街尾一家小小的牙行。
将军府马车就停在三济堂旁的巷道,卫镶嘴里叼一根草,也瞧见了周春娘的背影,接俞知光上车时,说了一句“那是戴老三家的媳妇”。
“她说戴老三病得厉害,是怎么一回事?”
“戴老三在曲州伤了腿,耽搁了医治,风雨天就痛得厉害,别的病嘛,倒是没听说……大娘子还要上哪儿?”
“回俞府吧,我嫂嫂孕中疲倦,我去看看她。”
“好咧,大娘子坐稳了。”
从俞府看望嫂嫂出来时,已是圆日西沉的时分。
马车顺着小坡,驶上内城河一段石桥,人在车里往后倾倒。俞知光扒住窗框稳定身形,顺手挑开帘子,望见个黛蓝包袱皮子挂在石勾阑上,两个桑皮纸包散落在地面。
无论是包袱皮子,还是桑皮纸折叠法,都很眼熟。
“卫镶,先停车。”
俞知光细看了两眼,确定就是三济堂外遇见周春娘的东西,再看暮色里水波起伏的河面,她一口气提在喉间。
“卫镶,那儿!西北向!”
卫镶也眼尖看见了,当即扔掉了身上重物与鞋履,“噗通”一声跳入河里。
第13章
周春娘浑身是水从河里被救上来。
她没想到天黑下去后,还有人发现她跳河。
救她的是个年轻男子,要是搁在村里,她又得被人嚼舌根说闲话,但这繁华又广阔的京城,没几人认识她。
周春娘咳出一口冷水。
救她的年轻男子将她架起,不由分说塞进了马车。
车里暖和宽敞,连脚踏都铺着柔软的毯子,正中坐着相貌昳丽的女郎,她才在三济堂外见过的将军府大娘子。
“这么冷的天,戴家大嫂肯定要冻坏了,”俞知光试图安慰她,“不过现在没事啦。”
“是啊,这世上千难万难,都比不上性命重要啊。”
元宝也劝,跪坐在一旁,手里拿着棉布,快手快脚给她擦干大半淌着的水珠,又翻出车里备用的衣裳给她换。
周春娘全程木头似地,任她们摆弄。
元宝收拾好湿漉漉换下来的衣裳,拎去外头挤水。
水声稀里哗啦,显得车内异常安静。
俞知光将暖手铜炉递给她,触到她指头,冰凌凌冻似雪水,又飞快地连人带炉缩回去,“你等一等。”
她抽出一张绣帕,把铜炉细致地裹好。
周春娘没动,低头瞧见绢白的绣帕仿佛不染半粒尘,而她手指都是皲裂与乌糟糟的河沙。俞知光怕她误会:“你指头太冰了,捧着会烫手,裹上了才好的。”
周春娘接过,指尖暖热,原本木着的一张脸松动。
她鼻尖一酸,懊恼地低头:“我、我原本都没脸受大娘子的恩惠。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俞知光“嗯”了一声,安安静静地没追问,但眼神就像是鼓励她接着说下去,无论说什么都可以不被责备。
“我也不想死,就是在桥边坐,觉得累……好累。”
“我男人家里本有几亩田,都是好的肥田,说好要卖出去十亩田,契约一签,隔两日就变二十亩……没田反倒要赔钱,赔不起那买家就要,要我卖身去他家做奴婢。”
“街尾的牙行,天杀的黑心……我只做帮工不做卖笑行当……他竟然想逼着我去……要不是我逃得快,可是,我随身带的银钱没了……药、药也掉了好多……”
“我男人还在等着治病,我这是作了什么孽……”
周春娘双眼通红,讲话颠三倒四,最后说不下去,呜呜呜地哭了起来。俞知光理了理头绪,部分士兵服役期满有授田,尤其是戴老三这种因伤病退役的,不会收回去。
周春娘为丈夫筹钱买药,去牙行帮工被骗,源头似乎都是田地买卖没有得到应有的银钱,反倒要赔钱。
“怎么要把十亩田都卖掉?”
“我男人瘸了一条腿,后来不知生了什么病,另一条腿也愈发地痛,下不了地,家里田就我与他爹娘耕,爹娘年纪越来越大,我实在耕不过来,想做点小买卖……”
“契约是签双份的,你手上的也变成二十亩地了?”
“对,契约我跟儿子看了好多遍,真的是十亩田,怎知道一夜过去,就变二十亩了。”
这一讲,外边完全黑下去,城门再有一时辰就上锁。
周春娘一番倾诉,情绪已然稳定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