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颗绿毛球
她脸上一热,飞快转过去,“你继续。”
薛慎动作停了,实则没有再炙到那两个穴位。
百无聊赖的视线,落到俞知光转过去的侧脸。
白玉般的耳廓染上绯红,那种红是内里透出来的,与涂在面上的胭脂似乎不太一样。
薛慎看了一会儿,心里掐着时辰算,“好了。”
俞知光还是没动:“你裤子……系好了吗?”
薛慎:“系好了。”
俞知光转回来,望见他身上沾了几点灰烬,不疑有他,递给他一块棉帕,“擦擦灰,转过去趴着,让我再认认背面的穴位,大夫说要循序渐进,两日后再接着炙。”
“还要炙?”
“要坚持炙上三个月,背面的,你总不能自己来。”
薛慎下颔枕在臂上,将宽阔平整的肩背露出来。
俞知光的指头肉乎乎,开始试探着戳在他背面,动作很轻柔,渐渐变成了痒,声音也放得很轻。
“这里,是不是很痛?”
“不痛。”
“真的不痛吗?”
“你这力道,蚊子都摁不死一只。”
“我说你的伤疤,这么大块,当时怎么可能不痛?”
“……”
“怎么弄得?”
“不记得了。”薛慎一翻身,自顾自坐起,飞快披上中衣,背面的伤疤他看不到,从来没觉得需要在乎过,有多狰狞丑陋,也看不到。
一通折腾,再有一个时辰就天亮了。
薛慎直接起来晨练,洗漱后就去了军营,临行前抬了半扇支摘窗,散散艾绒燃烧的气味。
俞知光在被窝里补眠,棉被卷成卷,露出一篷乌发。
卯时末,元宝喊醒她:“小姐,小姐,起来了。”
俞知光迷迷糊糊,从床帐漏出的缝隙,看一眼天光,又缩回去,“别喊我,还没到我起身的时辰呢。”
“昨日回来时,小姐叮嘱奴婢一定要把你喊醒了,赶大少爷当值前,去京兆府问周春娘田地契的事情,不去了吗?”元宝记得牢,昨夜睡前特意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
俞知光一下子清醒了,“要去的,扶我起来。”
她兄长俞明熙在京兆府任少尹,惯常会提前一刻钟到衙司,她正好去问问。昨日才回过一趟家看嫂嫂,特意再为这事倒两趟,爹娘免不了追问起更多细节和想东想西。
晨间起了北风,夹着风沙刮在人脸上。
俞知光还好戴了帷帽,紧赶慢赶,在京兆府衙西北角门,堵到了阿兄下马。
俞明熙官服掩在鹤氅下,吃惊地看她,险些吃了一嘴的风沙,将她们带入衙司值房,立刻打上挡风的门。
大多数同僚还未来,清静的值房内空荡荡。
俞明熙叫她坐在平头案另一边,给她烧水煮热茶。
“天寒地冻,不窝在家里好好睡觉,跑来作甚?”
“我有事要问。阿兄之前在京畿外县做县丞那两年,给我讲过一个商铺契约欺诈的案子?你还记得吗?”
县里案件鸡飞狗跳的琐碎较多,曲折离奇的少,是以碰上有趣的,俞明熙会隐去涉案人的隐私细节,逢年过节回来的时候给她讲个笼统,当讲故事那样儿分享。
“契约欺诈的卷宗一年叠起来有这么多,”俞明熙两手掌比了个厚度,“你说哪个?”
“用了假墨水的那个,有些细节我忘记了,阿兄要是记得,再给我讲讲嘛。”
俞明熙是两榜进士,自幼读书就有天赋,不到过目不忘的地步,但记忆力比同辈都好许多。
他想了想,“哦,你说金安县的那个铁打铺子。”
“案情不复杂,有个铁打铺子的位置好,被想在金安县开饭馆的商人瞧上了,两家说好以三十两银子转让,签约前一日,有另一家也想买这间铺子,铁打铺子老板原地涨价,叫价翻倍了变成六十两。”
“商人舍不得那铺子,气他临时变卦,表面上答应,实际找西藩人买了一种假墨水,在契书上动手脚。这种墨水当时书写并不会现形,在夏日过上两三日才浮现。”
“契约签订,快要钱铺两讫,契书上铁打铺子的大小骤然翻了快一倍,与实际所量不符,铁打铺子老板不止没收到翻倍钱,还被反咬一口契约欺诈,要赔银钱。”
案件始末与俞知光记忆里的对上了,她想听到的关键部分始终没有,她怎么也回忆不出来——“阿兄你当时是如何证明商人用假墨水做了手脚的?”
俞明熙两手一摊:“我当时没有证明啊。”
俞知光傻眼:“竟然没有证明?”
阿兄笑:“这假墨水难就难在,它浮现字迹后并不会消退,色泽气味也与寻常墨水无异,且双方契书上都显现同样的变化,寻常很难证明它是被添加上去的。”
“那……如何断案?”
“签订契书需要中人,我找到了中人收受贿赂,在公堂上给假口供的证据,再吓一顿,那商人就招认了。”
俞知光不说话了,蛾眉紧蹙,露出从前被女师留下很难的课业,那种写不出来的苦恼表情。
据周春娘说,她的田契官司拖拖拉拉,已耽搁半年。中人是桃溪村村坊的老人,早在三月前就病去了。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契约买卖被坑了?”
“不是我,是我认识的旁家娘子。那阿兄可知,皇都哪里还能够买到这种假墨水?”
“这种墨水刚出现时,多了好多契约纠纷,已经禁止在明面售卖了,不用过稀奇古怪的玩意,外藩商行多。”
可那里云龙混杂,一不小心就被骗。
俞明熙有心多问几句,挡风门被推开,已有同僚陆陆续续来上值。俞知光早站起来,戴上帷帽,“就是闲来无事问问,阿兄别多想,下值了记得早些回去陪我嫂嫂。”
“用完就跑,没心没肝。”
俞明熙嘴上嫌弃,心里惦记这事情半天。
午后恰有一桩文卷需要禀去皇城南衙,他先交付了差事,再去南衙金吾卫所碰运气。
“你们薛将军今日可在卫所?”
“俞少尹来得不巧,我们头儿有任务出宫了。”
“那我改日再来问问。”
俞明熙从卫所出来,两手拢在袖子里,沿着高墙朱壁直直往外走,脑袋转得飞快。
他娘是云城富商,俞知光自小就跟在阿娘身旁学习如何打理银钱账务、商铺田庄,假墨水这样的小伎俩,即便真叫她中招了,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所以妹妹说是替旁人相问,很可能是实话。
他记得大比武前,有军眷到将军府门口闹事,当时负责巡街的是他同级的郑少尹。郑少尹与他通了气,说薛慎似乎与退役伤兵有银钱纠纷,个中内情还不得而知。
俞明熙脚步一顿,莫非是他妹夫受了蒙骗?
远处似有喧闹,他正想得出神,过了一会儿,蓦然听见一阵车轮滚滚,碾压在宫道上。
有人沉声冷喝:“俞少尹,靠墙!”
他一愣,身子登时往墙边贴,一辆太医院徽标的马车贴身驶过,快得像是要把他官袍的阔袖擦出火星子。
俞明熙一额冷汗,这宫道本是人行!
究竟是何事驾车疾行?他险些就要撞上了。
三两个眨眼的时间,马车疾冲至监门卫处。
驾车的男人利索跳下来,被阳光勾勒出高大魁梧的轮廓,男人将车内白发苍苍的范太医架着扶下来,旁边立时有两人抬来步撵,可怜范太医似乎气都没喘匀,就脚不沾地被提溜上步撵,再往宫城内里去了。
那高挑背影转过头来,远远看他,正是他妹夫薛慎。
薛慎面无表情朝他走来,俞明熙一刻钟前还想找他,此时此刻,脚步克制不住往另一个方向挪。
妹夫着实好高。
妹夫腰上别着的那把刀,瞧着有他手臂粗。
妹夫一脸严肃,莫不是在怪他刚才没听清楚提醒?
俞明熙叹气,扬了扬袖子,挺直腰板站好,无论如何,先告声罪总没错。他两手刚要摆出作揖的姿势,薛慎在他面前三步距离停下,幽深肃穆的眼眸打量他周身。
“兄长可有伤到?”
“诶?”
薛慎冷声重复:“事急从权,冲撞了兄长。”
俞明熙恍然回神:“无碍无碍,是我想事情入神了,没听见将军提醒,没耽搁范太医看诊便好。”
薛慎顺着他目光,往监门卫方向望去。
太后忽犯头疾,严重到了恶心作呕、呼吸不顺的地步,擅长医治头疾的范太医却恰好出宫替朝臣看诊了。他特定安排城门接应,手持令牌驾车,占用了最近的宫道。
但这种事情,不适宜同朝臣议论。
薛慎正待与这位便宜大舅哥作别,听见俞明熙轻咳一声,“妹、妹夫府上可是有契约纠纷?你我虽是亲家,审理案件时需得避嫌,以免偏袒,但妹夫放心,府衙的同僚会秉公办案,依照律例,你还可以申请闭堂审理。”
便宜大舅哥声音压低,充满了家人与家人之间的谅解,但他说的话,薛慎一个字也听不懂。
薛慎回忆起昨日,枕边小娘子的姓名在他唇边绕了一圈,颇为亲昵微妙地去了姓氏:“知光找你说了什么?”
成亲至今,第一次只喊她闺名,竟是这种情形。
第15章
俞知光从京兆府,同元宝去了西市。
较之井然有序地管理的东市,西市商肆更错综复杂,大大小小前店后宿的街店,挨挨挤挤在一起。
“马车就停在这儿,不必行驶进去。”
她喊停,指挥卫镶把马车停靠在离西市远点的客栈。
元宝盯着自家小姐瞧。
俞知光鬓发后梳,长髻拆解,悉数用玉冠束在头顶,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身上一袭芦灰色卷草纹圆领锦袍,腰间挂玉佩香囊,乍一眼看去,与富贵人家的公子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