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颗绿毛球
如今病了,嫌风雨声吵,嫌太亮堂。周春娘拆开枕巾,叠成个细条状,覆在他眼睛上。
她去厨房热了番薯粥,炒了碟咸菜,从缸里挑出一条腌萝卜切好,送去公婆那里。
公婆早起来了,在屋里对坐,都是满脸愁绪。
“喊老三起来,这事总得叫他知晓,我们一家再去请里正商量商量,总有个解决的法子。”
“他昨夜腿疼没睡,不喊他。”
周春娘拒绝了提议,吃完早食,刷了碗碟,再去屋里看,将留出那碗番薯粥热好,拌上配菜,搁到他床边。
做完这一切,周春娘静静看生活了快十年的屋子。
东墙窗框的木头被腐蚀了个洞,原想着等田地契的钱下来,有剩的再请村头木匠来修补,如今只能算了。
她出了屋,在厨房柴堆里找到自己昨夜收拾好的包袱皮子,里头就几件衣裳,两个硬得塞牙的馍馍饼。
明日,刘东海那恶霸就要寻上门来,他们交不出凭空多出来的十亩田地,只能赔人。人去了刘家,是做奴婢还是压到房里做妾,谁也说不清楚。
周春娘心一横,背着包袱,翻出半人高的土墙走了。
刘东海只是要人,她人不在,刘家来至多撒野,不会闹出人命。家里现银大多数拿去买药了,口粮虽然紧巴巴但也够吃,就是可怜她儿子,从舅舅家回来要看不见娘。
周春娘一路避着村民,走上了村口往山里的路。
树后猛然冒出个两三个男人,将她团团围住,刘东海令人厌恶的粗糙嗓音响起:“春娘一大早上哪儿去?”
这群人竟然料定她要逃走,提早一日就在等着她。
周春娘白了脸:“我去接、接寿儿回来。”
“那么有空,欠我刘家的十亩田地,想到办法了?”
她往后退,着急地四处看,特地选了清净的路,来往没有村民可以呼救,东边角落里有个花衣小童,手里抓着雨后蚯蚓,正傻愣愣往他们这边看。
刘东海一把扯了她肩上的包袱,翻出里头衣裳干粮,“正好,我还愁着你家里几口人老的老,残的残,去家里要人麻烦,就当是你自己收拾好来投奔了。”
周春娘想跑,没跑开,被抓住手腕,往驴车上拖。
她尖叫了一声,“四喜,回去喊人!快回去!”
花衣小童才怕起来,丢了蚯蚓,迈开小短腿往回跑。
刘东海没当回事,指挥两个帮手,“将她手脚绑起来,嘴巴塞上破布,丢上驴车。”
周春娘说不出话,眼里急得流出来眼泪。
刘东海假惺惺安慰:“哭什么?你跟我回去,田地契的事情就两清了。”他正要伸手去摸周春娘白嫩的脸,后脑勺一痛,登时耳边锐鸣,眼冒金星,连忙扶住了车辕。
人缓过来一看,地上一块鸡蛋大的石头。
“哪个不要命的砸老子!”他怒了,石块来源是丛半腰高的野草,草絮窸窣,动了动,没人出来。
他指挥其中一人过去看,那人矮身靠近,痛呼一声,跟个布娃娃似的被抛开两丈远,砸到树干上晕死过去。
另一个帮手狐疑着跟去,也没逃开同样的命运。
刘东海盘算了一下,再拖延下去,要是桃溪村的人找来,他今日可能要无功而返,当即跨上黑驴,要把周春娘带走,还没摸到缰绳,后背一痛,石头正砸在脊椎上。
把上次还大块些,痛得他直抽冷气。
草丛一阵抖动,冒出个秀气白净的小个子,披着斗篷,底下是绫罗短袄,双手捧着石头,还要再砸。刘东海怒了,小白脸看着还没他肩膀高,前边两人是什么废物!
他翻身下驴,冲过去就要揍他。
拳头捏紧正要抬高,小白脸背后站起个挺拔健硕的男人,将近八尺高,需得仰头才能看清楚。男人脸色冷硬,眼眸狭长幽暗,光是一身气势就吓得人心头一凛。
刘东海退一步要跑,被男人提住后衣领。
小白脸已经小跑到驴车旁,除掉了周春娘手脚束缚和口中破布。周春娘喘着气,惊魂未定地看面前几人。
“两位、两位英雄,有话好好说……”
刘东海赔了笑脸,被那高壮的男人像提溜小鸡仔那样,提溜到驴车前,一整张脸憋红。
小白脸人长得小,开口细声细气的,是个女娃娃:“我们是周春娘的……远房亲戚,你绑走春娘何意?”
“戴家与我签契约,卖给我二十亩田地,收了银钱,交田地量度只得十亩,剩下的自然由她卖身抵债。”
一听是远房亲戚,刘东海不慌了。
戴家自从跟他签了田地契后,各家亲戚都求了借了个遍,来远房亲戚不奇怪。只是一直默不作声的黑衣男人那么凶,他还以为倒霉撞上了哪个山头的劫匪。
“你只要春娘?戴家还有个汉子呢。”
“戴老三一个死瘸子,活都干不了,要他何用?”
俞知光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好。
戴家和刘东海的田地契文书在县衙门留底,过了明路不能借着将军府的势去压,否则落人话柄,想办法销毁了没用。况且,周春娘与戴家还要在桃溪村继续生活。
“你这么把人掳走,我们告你强抢民女。”
俞知光将周春娘拉到自己身后,“春娘欠债可以去到你家里干活帮工,一直到还清为止,但不卖身。”
刘东海好笑:“干活帮工?说得好听,春娘来吗?要不是我提前一日堵在这里,她就要偷偷摸摸赖账跑了!”
“呸!谁知道稀里糊涂的去你家里,到底要做什么!不说清楚,我才不去!”
周春娘躲在俞知光背后,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她已认得眼前人就是将军府大娘子,至于身侧冷峻魁梧的男人……大娘子身份矜贵,料想是将军府来的护卫吧。
俞知光点头,继续用中间人的口吻劝和:“春娘说得有道理啊,她一个女子去你家里做工,大门一关没有旁人瞧见,村里村外说闲话怎么办?她定然不愿意。”
“那你说怎么办?”
“你们白纸黑字再立个契约,契约上须写清楚,春娘上门帮工做什么,工费几何。”
“她欠我的,来帮工老子还要给她工费?”
“十亩田地的价,做工抵债总得有个尽头吧,写清楚工费,才好知道要做多少日才算抵完。签了契约,她不会赖账,你不用付真金白银,更不用大费周章来绑她。”
刘东海看春娘神色有所松动,不觉顺着俞知光的提议去想了想,能叫人乖乖顺顺自己上门,那是最好。
几人正在理论,跑回村搬救兵的小娃娃四喜,带住得离村口最近的陈家二爷和三爷赶过来。
老二年长,平日在村坊里做事,素有威望。
戴家媳妇与刘东海的纠葛,他也听说过,若没有转圜余地,签订做工契约是周春娘能得到的最微末保障。
他想了想,沉吟道:“戴家媳妇,你要是愿意立这个字据,又信得过我,我来作保。”
“春娘别怕,”俞知光藏在背后的手捏捏她手掌心,“立了字据,要是在刘家出事情,他要担责任的。”
周春娘想了许久:“那就……立字据吧。”
正说着,之前被薛慎打晕的二人悠悠转醒。
刘东海看人数上自己也不算吃亏,到底点了头,几人请陈老二当中人,当即往陈家立契。
俞知光到了陈家,先让陈家二爷领她们去一间空房,“春娘让刘东海捆了,我先看看她伤着没有。”
刘东海气歪了嘴:“我还叫你个娘们用石头……”
“我砸的。”薛慎撩起眼皮,刘东海哑了声。
陈家几房一起住,比戴家又大一些,陈二爷领她俩去自己媳妇那屋里,刘东海本疑心有诈,陈二爷就那么一打眼就回来,手里拎着了一叠划了朱栏线的黄麻纸和笔墨。
没等多久,俞知光与周春娘出来了。
刘东海没含糊,工钱、时长等等都往对自己有利的地方去定,乍一眼,真像他是真心实意请周春娘做工。
俞知光也认真帮周春娘争取利益,纤细的指头时不时往纸面上点,提醒正在提笔立契的陈家二爷。
“这儿……这儿另起一行写清楚时日。”
双方连着中人都签了字,就差摁上红泥手印。
周春娘识得一些字,恰好够她看清楚,要做上快一年的帮工才能够抵债,她掌心都是汗,想到躲在陈二爷媳妇屋里时,俞知光跟她说的话,一咬牙摁了手印。
刘东海给她一日时间,说服家里人,主要是戴老三。
戴老三腿脚痛得厉害,整日足不出户,买卖田地的事阖家上下都瞒着他,如今瞒不住了,始终是要说的。
俞知光和薛慎只走到桃溪村西边河岸。
“春娘,我不打搅你们一家商量,明日去刘东海家之前,我再来村口同你汇合。”
“好,多谢大娘子。”周春娘心头惴惴,想象着丈夫会有的反应,没有留意告别后,俞知光二人并没有走远,反而跟在了她身后。
戴家院子里。
戴老三听完了事情始末,沉默得就像腿刚受伤那时。
周春娘折腾一上午,身心疲惫,躺在屋里,听到丈夫艰难地拖着一瘸一瘸的腿,走向厨房。
“你干嘛去?”
“饿了,摊块饼。”
她闭眼,过分的安静中有磨刀声,炸得她头皮一麻。
周春娘冲出屋门,看到戴老三已在院门,破洞旧棉袄的下摆,露出磨得雪亮锋利的镰刀一角。
“你干嘛去!疯啦!”
“我没疯,这世道疯了,明明是他刘家黑心坑骗,还要你去做帮工大半年抵债!老子烂命一条,跟他拼了。”
周春娘拦了两把没拦住,声音冷了,“戴盛业你这条瘸了的腿,非得这种时候才能立起来?”
戴老三不可思议地回头:“你说什么?”
“我说你瘸了的腿,我说你瘸!自你伤退下来,全家战战兢兢不敢往你伤痛上说一个字,纵着你成天成夜躲在屋子里舔伤,家里什么境况你不知道?腿瘸了难道连骨头也瘸?我当初嫁的汉子是你这样的吗?”
周春娘痛痛快快骂了一顿,最后掩面哭起来。
戴家泥瓦院子的土墙外,齐齐整整码了一排草垛。
俞知光藏在墙下,准确地说,是薛慎藏在草垛间隙,她藏在薛慎怀里,从头到脚还裹了一件薄斗篷,防虫。
听见春娘哭声,俞知光松了一口气,小声对薛慎说:“这下没事啦,他们肯定吵不起来的。”
薛慎不接话,她就用脑顶轻撞他肩头,小动物似的。
土墙一侧,刀具哐当一声,像是被扔在了地面。
紧接着是戴老三略显笨拙的安慰:“别哭,春娘你别哭,我陪你去刘家帮工。不就是做个一年半载,他要敢对你动手动脚,我瘸了都一样跟他拼命。”
“其实不……不用这么久。”周春娘抽了抽鼻子,也不太确定,“大娘子说要是顺利,明日就通通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