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颗绿毛球
同席的崔尚书夫人心?里不齿,理理裙摆,跪到崔七娘身侧,“小七自幼体弱,五岁习健舞以强身,断然不会犯这么简单的错误,妾身请求陛下?和太后彻查。”
她话落,太后默然不语,似在思量。
忽然一道柔婉的年轻女音接了?话:“崔七娘舞技有目共睹,臣女钦佩在心?,亦请陛下?和太后娘娘细究缘由。”
崔尚书夫人循声望去,声援她的女子竟然是卢若音,与七娘共争后位的人。王夫人阻拦不及,同样满脸错愕。
太后依旧不语,捻着?手中碧玺。
半晌才道:“行?了?,高高兴兴办一场宴会,都愁眉苦脸跪下?去作甚?起来。”她脸色仿佛六月时分酝酿暴雨的天?空阴沉,通身威仪逼人,与雅苑里的判若两?人。
俞知光看到此刻,才想到薛慎所言。
将宝座上?的威仪老妇人与让她大冬日踏入莲池的幕后主使联系在一起。
女眷的动静传到御座右侧的百官之列。
天?子清朗舒润的声线响起:“老师以为如何?”
李相年迈,声音沉厚微哑:“既是为太后贺寿所舞,当以太后娘娘的意见为凭,再作其他?考量。”
“臣不赞同,七星连珠虽为天?象,未必于国运有损,但若有人别有用心?,借题发挥,将宫闱之争蔓及朝堂,则此事理应彻查到底,按律究办,以儆效尤。”
七星连珠四字一出,原不明就里的群臣哗然。
这个跟宰相唱反调的声音,是她爹俞弘的。
俞知光替父亲担心?,目光投向了?御座后待命的薛慎,薛慎微不可察地摇头,示意她无碍。
天?子思忖片刻,做了?决定。
“此事交由大理寺探查,薛将军协同大理寺将伴舞的舞姬押入狱,至于崔七娘……”
她本?是官宦女子,入狱不适合,放着?亦不适合。
长公主适时提议:“崔七娘接到公主府吧,府里幽静居所不会委屈了?七娘,案件未查明前?,她暂不见客。”
天?子点头应允。
夜宴被搅扰了?兴致,他?没多待就离场了?,离去前?亲自为宰相倒了?一杯酒,当着?群臣面让掌笔内侍送至席边。
薛慎吩咐手下?把舞姬们带走。
太后未离席,不紧不慢问道:“我记得薛将军有个姐姐,嫁到了?太常寺卿崔家,同崔七娘也算沾亲带故。”
“臣与崔家鲜少私交,今日才初见崔七娘子。”
“薛将军能秉公办理,最好。”
太后伸手,内监黄福来扶她离座,织金凤尾裙逶迤,在大殿门槛处停留片刻,目光不冷不热地扫过?了?俞知光。
天?子与太后离场,侍从散去大半。
殿内灯火通明,只余杯碟凌乱,残羹剩酒,颇有人去楼空的清冷。俞知光没走,薛慎押送舞姬去的大理寺狱在宫城外?西侧,来回?折返到朱雀门,还需要一段时间。
她打算在殿内坐到差不多了?再去,托腮见女眷席位上?陆续离去好些人,转眼剩下?她和另一位女郎。
留下?的人是卢若音。
来赴宴时无论女郎们怎么打趣议论都安之若素的她,此时姿态雅静,独坐酒席边,神?色几分寂寥。
俞知光靠近她:“音娘没有与王夫人一道走吗?”
卢若音抬头,露出了?勉强的笑:“方才情形你?也见,母亲气我不该多管闲事,拂袖离去了?。”
“将军府马车就在朱雀门外?,音娘要同我们一道走吗?我还未曾好好谢谢音娘。”
“谢我什么?”
“是音娘告诉薛慎我被太后唤去,他?才找到我的。”
卢若音自己都快忘了?这一桩,再看眼前?道谢的人,明明在太后那遭了?磋磨,杏眸里还有宁静盈动的光彩。
“母亲会在朱雀门等?我,我只不想那么快回?去。”
不想那么快回?卢家。
卢若音话锋一转,“知光,你?对崔七娘的事怎么看?你?也觉得是我……是卢家做的吗?”
“我没看到过?程,来时献舞已?完了?。”俞知光看着?她黯淡下?去的眼眸,宽慰道:“大理寺刚接到调查的命令,真相还不得而知啊。音娘你?是害怕被人误会吗?”
“我不怕世人误会,只怕……”卢若音手抚过?案台,她只怕那人也这么想,日后就算登上?凤位,亦是怨偶。
殿内寥落,膳食局的宫女前?来收拾残羹。
卢若音与俞知光姗姗而行?,沿着?宫道往朱雀门去。
“说起来,知光怎直呼将军大名?”
“我习惯了?,其实,将军也成日地喊我本?名。”
“听起来倒像青梅竹马。”
卢若音笑,全把这当成了?一种夫妻情趣。
俞知光知她误会了?,并不解释。
她看宫城之内重楼飞阁的灯火,试着?想自己会在什么场景下?喊薛慎夫君,发现自己既想不出来,也喊不出来。
大概是二人至今有名无实的缘故。
宫道远处,有身形高挑利落的男子大步跑来。
来人一边跑,一边碎碎念,似乎在背诵着?什么话,待距离她们十步远就止了?声。那人玄色衣袍,上?头用金线绣辟邪图腾,腰佩银月刀,是金吾卫。
他?来到俞知光面前?停下?,黝黑皮肤在宫灯映照下?,泛出健康色泽,又生了?一副白皙齐整的好牙,讲话时十分地吸引注意:“大娘子,我叫陈俊英,我来替将军传话。”
这热情洋溢的声音有几分耳熟,是她与薛慎新婚夜,那场有头无尾的闹洞房里的其中一人。
俞知光问:“他?同你?说了?什么话呀?”
俊英嘴皮子一掀,无比顺溜跑出一句话:“将军说,告诉夫人我今夜宿在营里,我受伤的事瞒下?来。”
俞知光眨眨眼,表情凝固了?一瞬。
俊英完完整整传达,正神?清气爽,听得俞知光身侧的女郎推敲道:“或许薛将军,只想让你?传达前?一句。”
只要前?一句,不要后一句吗?
俊英细想一番,惊恐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再看大娘子,俞知光语速都快了?:“受了?什么伤?为何要瞒我。”
变故是发生在薛慎押送舞姬的路上?。
一行?人已?靠近大理寺狱,宫墙突掠过?一道黑影,薛慎点了?几人去查探,与剩下?的守卫继续押送,相反方向霎时有流簇射来,不是向他?们,而是向舞姬脆弱的颈脖。
舞姬共计十人,死了?两?人,伤了?两?人。
薛慎为救人,背部中了?一箭,带倒勾的袖珍箭簇。
处理死伤,剩余人安全送至大理寺狱,忙完这一切,才得空点一人去给俞知光传话,乱中并不记得点了?谁。
大理寺狱的狱医,剖死人比治活人熟练得多,小心?谨慎地用小刀划开薛慎背上?皮肉,提醒面不改色的男人:“薛将军,箭簇看起来没毒,但你?最好再找军医看。”
“你?这儿最近。”薛慎撩起眼皮。
狱医屏息,若非他?对着?的不是囚徒就是死人,眼前?人纵马横刀练出来的悍气,指不定叫他?拿刀的手抖上?一抖。
狱医划开十字,拔出箭簇,血流涌下?。
简单到清贫的医室里,骤然传来一阵环佩叮咚,抬头见一位穿着?百褶如意月裙,披羽毛斗篷的漂亮女郎闯入。
女郎鹅蛋脸,杏仁眼,容光熠熠,叫医室蓬荜生辉。
只是红唇紧抿,神?色冷淡,不看薛慎,径自问他?:“大夫,伤势如何?会伤及性命吗?”
狱医拿棉花堵上?流血的地方,深思熟虑了?一阵。
“以薛将军的体格,不会。”
“好。”
娇小玲珑的女郎乖巧点头,伸出缀着?珍珠的绣花翘头履,用力踩了?他?凶神?恶煞的伤者一脚。
第34章
大理寺狱的医室安静。
一道脚步声?跟着俞知光匆匆而?来。薛慎不痛不痒看了一眼她身后的人, 陈俊英。
行?,点了金吾卫里最愣的那个去传话。
俞知光绕到薛慎背后去看伤口。
伤口被一团棉花盖住,不大, 看不出深浅, 周边溢出的血挺多。她反思起来, 好像踩得太重了。
薛慎伸出另一只麂皮六合靴, 语气很认真:“消气没?”大有任她再踩一脚的意思。
俞知光不说?话了,坐到长条凳的另一侧。
薛慎去盯陈俊英,陈俊英额头冒汗, 脑子里那根筋终于通顺了一回,拉着正给薛慎裹完伤, 准备整理好纱布,最后打个结的狱医走了。
“哎?我还没替你们将军包扎完呐?”
“死不了,往日我们将军被戳个血窟窿,两天就都好全了。”两人拉拉扯扯走远了。
俞知光粉腮鼓起, 如剥新荔, 带点肉感的指头在抠长条凳上的木纹, 蓦然被身旁的人握起来。
她挣了一下, 没挣开。
薛慎问她:“真生气了?”
俞知光不想回答。她从?宫道跟着陈俊英跑过来的路上,已经听他大概描述了薛慎的伤势,知道他伤得不重,方才又同?狱医确认过一遍,才去踩他。
说?不出来为何气,更多是?急。
伤势不重都要瞒着她,日后要是?有更大更凶险的情况, 是?不是?都捂得严严实?实?的,让她从?头到尾无知无觉?俞知光不喜欢这样。
小娘子闷不吭声?。
薛慎将她柔荑捏在掌心?, 指腹在她手背摩挲一遍又一遍,看她莹白?洁净的额角一缕发丝,被薄汗粘住,弯成了小勾子,一看就是?小跑过来热的。
她惯了万事不计较,她却冲他发脾气。
“俞知光,别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