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颗绿毛球
俞知光坐在胡床上,一会儿动一下,理?理?裙摆,喝喝茶,想到?那夜隔着菱形花雕,他一句句地逼问她的问题,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薛慎看她这样,借口检查祭坛布置就出?去了。
祭坛里,中郎将陈镜才巡查完。
他负责打?点同行人手,知俞知光和另一个?女子跟来?,却不知后者身份,颇为感同身受地嘲笑:“被媳妇赶出?来?了?薛将军也不爱喝花酒,难道是?藏私房钱了?这可是?大忌啊。”
薛慎踩在石雕栏上拉筋,没应他,听见陈镜又语气?老练地安慰:“放心,没几日就气?消了。”
薛慎看向了这位同僚,想起他成婚已有好几年,连娃娃都抱了两个?:“几日是?几日?”
俞知光气?消了大半,可对他话还是?很少。
“这个?分?情况,你是?在尊夫人快发现藏私房钱的时?候坦白的,还是?她没发现时?坦白的?”
“算是?……快发现。”
“将军坦白时?机不对,照我说,就要趁夫人最感动的时?候坦白过失,往往很容易被原谅。”
“要是?她本就在为别的事生气??”
陈镜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他:“将军此举,与火上浇油何?异?”
行,怪他操之过急。
薛慎换了一条腿拉筋,祭坛西侧的入口,飞快跑来?一个?身背官驿旗帜的邮役小吏,将今日朝堂的邸抄交到?他手上。陛下来?祭拜,这两日都有邸抄。
薛慎接了就往天子所在的屋舍送去。
屋门?紧闭,卢若音还在,他等在门?前?,不经意瞥见邸抄第一页头一行就是?他岳父的名字。
几个?关键字眼串成了不太妙的字句。
一刻钟后,卢若音离去。
薛慎将邸抄送入,快步回到?了俞知光所在的厢房,小娘子解了外衫披着,在胡床上缩成一团小小的芍药红,像是?坐久了打?瞌睡想眯一会儿。
薛慎单膝蹲到?她身前?,拍了拍:“俞知光,醒醒,有个?事情,你要知道。”
第36章
“俞知光, 醒醒,有个事?情,你要知道。”
薛慎沉沉的嗓音在唤她。
胡床本就窄小, 俞知光睡得不熟, 一下子醒来望见他面容严肃, 平日里薛慎就冷着一张脸, 此刻又有不同,似乎是想告诉她什么坏消息。
她揉了揉眼睛坐起来:“是何事??”
薛慎道:“邸抄传来,之前派去曹州探查的巡盐御史和两个钦差死了, 你父亲接任,从?御史台派往曹州督办盐税, 即刻启程。”
俞之光听到钦差死了几个字,心头一颤,等再听到即刻启程,更是不解:“怎这般急?连一日都不能缓, 我爹他, 他已经出发去曹州了吗?”
薛慎看着她, 心中有猜测, 没说出来。
俞知光完全清醒了,轻声问:“是不是就因?为陛下来祭拜?”这日陛下来祭坛,宰相代为监国,政令有三位大臣盖章就能签发。
她父亲素来和李相针锋相对,要调走他,今日便是最好的时机。
薛慎找来一件斗篷裹住她:“现在说无?用,我找人快马送你回去, 或许能在城外驿站赶上。”
俞知光站了起来:“那卢家?娘子……”
“我再派人护送。”薛慎找来找来亲兵交待,俞知光不会骑马, 只?能坐车,他将追电换了马车的马,解下一块令牌,叮嘱赶车的亲兵:“保证夫人安全为先,其次,有多快就走多快。”
俞知光钻进马车前,不安地看了薛慎一眼。
薛慎看了看天?色催促:“走吧。”
曹州地方?势力自?成一派,俞知光早听闻兄长和爹爹议论?过,朝廷有根除之心,然而无?从?入手。
此时巡盐危机重重,不知一年半载能否回来,何况他爹又是过分禀直的性子。
俞知光扶着车壁,在疾行的颠簸中,唇色愈发苍白起来,推开挡门看了一眼驾车的亲兵背影,又阖上。薛慎明日要负责皇家?祭坛的守卫,走不开。
她要紧了牙关?,忍着那阵眩晕和不适。
马车赶到驿站前,天?还未亮。
皇城城郊的驿站繁忙,便是这时辰,也有驿丞和小吏当差。驿丞对上她的问询,仔细回忆道:“俞大人一行早出发了,上半夜走的,赶去鹭津渡乘船周转,耽误不得,得在十五前到曹州。”
十五就要到曹州,难怪爹爹接到调令就启程。
俞之光松开了扶着柜台的手,脚踩在地面?,坐马车里那种轻微的摇晃感还久久不散。
亲卫提议:“上半夜到眼下,至多两时辰,要是大娘子想追,我再驱车带大娘子赶一赶。”
俞知光对上他疲劳神色,又记起拉马车的是追电,摇了摇头,“就在驿站休整吧,辛苦你待会儿送我回俞府。”爹爹赴任了,她要去看看阿娘。
挨着快晌午的时辰,元宝在将军府见到了提早回来的俞知光:“小姐不是说等祭拜结束了才回,这般早就到了?”她瞧见俞知光眼眶发红,神色恹恹,连忙去探她额头,“小姐可是不舒服?”
俞知光吸了吸鼻子,声音闷闷的:“爹爹被?调去曹州赴任了,我没赶上同他告别,更不知他何时能回来。”最重要的是,要平安回来。
元宝一直在将军府,无?人通知她这变动,呐呐道:“小姐别难过啊,等老爷到任安定下来,还是能去看望他的……小姐要不要回府?去陪陪夫人,住上几天?,还能再看小小姐。”
俞知光憋了一路的眼泪,“啪嗒”落下来:“我就是刚从?家?里回来,他们说,阿娘知爹爹赴任的地方?危险,说什?么也要跟着去。俞府里现在只?有嫂嫂和关?关?,连兄长都在京兆府当值。”
元宝脑袋嗡嗡地响,只?剩下一计了:“小姐你吃了没有?饿吗?我叫厨房做些吃食来。”
“是挺饿的,这一路都在啃干馍馍。”俞知光自?己?擦干净那星点泪,“对了,府门外还有个将军的亲兵,叫王二虎,是他送我回来的,记得让曹叔好好招待一番,别让他就这么累着回卫所。”
她游魂一样,脚步飘荡,飘到了汤泉间。
等沐浴过后,洗去一身疲劳,又用了些吃食。平日就不是惯了昼夜颠倒的人,很快就没撑住困,等睡醒过后,竟然到了天?擦黑的时辰。
薛慎应该早跟随陛下,班师回朝了。
俞知光盘腿坐起来,看到梳妆台侧的白瓷瓶。
搜集这些梅花雪水的时候,还在同薛慎别扭,薛慎在她身后等着,看她一点点把花瓣积雪扫走。可惜来不及等到爹爹生辰,当礼物送去了。
她坐着想了一会儿,又生出用驿站寄送的想法,官宦人家?使用邮役寄私人物件,得再加钱。
品级高的官,有权用更快的邮役。
薛慎能用的,应该比阿兄还快。
俞知光喊来厨娘,吩咐做几道薛慎爱吃的菜,找卫镶去金吾卫所递了消息,“问他何时回来?”
卫镶打马来回,很快回禀:“将军说今夜不回府里用膳,大娘子不必等,还说夜里赶车疲劳,让大娘子晚膳后,最好早些休息。”
俞知光愣了愣,不知薛慎不回,是真的有事?,还是……因?为她同他闹别扭才避开的。
她已经没有生气,只?是,独处时做不到像往日那般自?然放松。她继续问卫镶:“拜祭刚刚结束,朝廷里还出了什?么重要事?情,要他连夜值守吗?”
卫镶亦有几分疑惑,不知该不该告诉她,还是坦白道:“我去传话的时候,正?听见将军与同僚在调换值守的时辰,说要把明日后日都空出来。”
空出来,又不回将军府,要去哪里吗?
俞知光心头空落了一瞬,摆摆手让卫镶下去。厨房送来色香味俱全的饭菜,福满楼厨娘手艺依旧出色,只?是她吃得很慢,一粒粒米数着似的。
夜里就寝,身旁摆着多出来的那床枕头锦被?,存在感变得强烈起来。俞知光手按上去摸了摸,闭上眼,想到薛慎在祭坛给她安排马车时的神色。
至多,后日再找人问问薛慎吧。
俞知光打定主意,钻进了属于自?己?的那条锦被?里,连梦里都是马车里的摇摇晃晃,发髻上又有些拉扯,像元宝平日里给她穿戴打扮。
她双眸半睁半闭,看到指示三更半夜的刻漏,放心地睡过去,又睁开,寝室灯火点亮,元宝是真在给自?己?梳头穿戴,已经收拾出了出门的模样。
“元宝?”俞知光茫然地看向了她。
元宝一手拿着个小皮革袋子,一手拉她起来,推她出寝屋,带她到将军府门外,“是将军吩咐的,给小姐简单穿戴,他就在府外等候着。”
将军府外一条宽敞的青石大街。
霜白月光流淌,落下一人一马两道影子。
薛慎牵着追电,原本那套乌金马铠换成更宽大的双人马鞍,他朝她伸出手来,问的问题却?是“今日拢共睡了多久?”
“算上白日的,快四个时辰 。”
“够了。”
薛慎双手钳住她腰,轻轻松松把她抬上马,在马鞍后部坐下,自?己?随即也翻身上来。
“薛慎,这是要去哪儿?”
“去到就知道了。”
“这个时辰,还能出城门吗?”
“能。”
薛慎带着她,一路持令牌,穿越了城门。
追电飒踏如风,奔走如电。
两侧树影浓黑,在墨蓝色天?幕下,飞快模糊成连绵不断的曲折掠影。夜风清寒,被?薛慎宽阔后背挡去了大半,她手拽着薛慎腰侧的衣料,呼吸间是林道里的清野气息,马背上颠簸比马车更甚。
追电奔跑的速度越来越快,她快坐不稳。
“薛慎,骑得太快了。”
“你抱紧我。”
薛慎沉声道。
俞知光双手搂过去,箍紧了他的腰,疾风吹翻她的兜帽,扬起泼墨一样的发丝。她偏头,脸完全贴在了薛慎宽厚的背上,挡去风沙尘土。
薛慎马不停蹄,前面?经过三个驿站都不停留。
直到第四个,带着她换马,尔后又再换马,把干粮和水囊塞给她在马背上用。
俞知光记不得换了几匹马,只?记得蓝紫的天?边烧出了一线橘红,愈发盛大,有一刻铺天?盖地般,比晚霞更炽烈。尔后,天?幕就明亮了起来。
最终,薛慎带她跑到了不知何地的江边。
码头挂着的木牌,写着鹭津渡三个字。
木牌下有一行人,轻装从?简,鲛青色的夹棉直裰和厚褂子,龙葵紫的云绸裙裳,叫她熟悉到眼眶发热,光是看两道背影,就生出一股亲切来。
薛慎带她下马,从?马鞍挂的皮革小袋里头,翻出一只?小小的白瓷瓶,塞到她手里,“去吧。”
俞知光嘴唇嗫嚅了下,说不出话,攥紧瓷瓶,大步跑了过去——“爹爹,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