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颗绿毛球
一夜狂风暴雨在清晨时分才消停。
将军府里新栽种的树被掀翻,光秃秃地裸露出树根,被雨水打湿的落叶残花乱七八糟地遍布在地上。
曹管事除了要监督望楼继续修缮,还要指挥府上仆役到各屋前打扫清理,加固屋顶,忙碌之余还留意到她。
“大娘子往前门走,是要出去吗?”
“对,我想去东市一趟,劳烦曹叔给我备车。”
“要不要再添些人陪同?”
“我同元宝去就可以了。”
俞知光没有拿礼物的事情搅扰他,自己乘将军府的马车,带着元宝出门去挑选回门要给家里人带的礼物。
晌午回府小眠后,依旧在藏书阁里看书躲懒。
她不管薛慎的家,自觉是个名义上嫁过来遮掩的将军夫人,不明白薛慎为何会放心将中馈交给她操持。
“咚”一声,有重物落地,搅扰了藏书阁的安宁。
俞知光疑心自己听错,侧过头去,又听见椅凳拖拽、翻倒的声音,像是在藏书阁那一排书架子里头。
她握着那书卷书,慢慢走过去看,发现不是藏书阁里的动静,是隔壁上了锁的西次间。
有人进去了?
物品碰撞的声音愈发激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横冲直撞。曹叔说里面大概锁了挺重要的东西。
俞知光出了藏书房往西次间走。
屋门掩着,铜锁被打开,虚虚地挂在插捎上。
她站在门边往里探了个头,一瞬间逆光还未看清楚里面发生了什么,等眼睛适应了光线,手中那册《太原十胜游记》啪地掉落在地上。
西次间翻箱倒柜,一片狼藉。
一个身形干瘦的泥瓦匠半躺在地,不断地抽搐挣扎,本应该离开将军府的薛慎擒拿住他,一手青筋暴起,牢牢扼住了对方脆弱的咽喉,用力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捏死他。
泥瓦匠眼皮外翻,一张脸早没了血色,神情痛楚至极,嘴里不断嗫嚅着,想要说什么。薛慎手上用力不但没停,还更重几分,剑眉下压,狭长眼眸里透出森然冷意。
他甚至无暇转头看她,冷声高喝:“卫镶!”
屋檐下的廊芜冒出个眉目清秀的少年郎:“我在。”
“在你不拦着?”
“我……”
“带她走。”
少年郎辩解的话被毋容置疑地堵上,叹了口气,旋身挡在俞知光身前,叫她别再看见那些骇人的场景,“大娘子别看了,怪吓人的,小的先送您回去。”
叫卫镶的少年将她送至垂花门处。
俞知光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寝堂的,坐在罗汉床上,腿脚发软,心跳有一下没一下地发慌。有什么东西硌到她腿侧,转头一看,是薛慎惯常那条束腰的革带。
她像是躲虫子一样,猛地站起。
对男人刚刚熟悉起来而消弭的恐惧,又不可遏制地涌上。她怕薛慎,不是因为山寨得罪他,而是她早在山寨之前,就遇见过他。在她父亲迁任御史台官员,从云城祖宅刚搬来皇城的那阵子,只不过那时候,薛慎对她没印象。
俞家在皇城安家置宅,初来乍到。
第二日,对门的户部侍郎,罗家夫人就带着最小的女儿来问候:“往后就是同一坊的邻里,常来常往啊。”
罗家夫人笑起来和蔼,送来了她亲手做的马蹄糕,咬一口清甜软绵,马蹄粒在嘴里滋啦啦地爽口水润。
罗小娘子玉雪可爱,还没月牙凳高,圆滚滚的孩儿身子没有腰,还要像模像样在腰的位置像年轻女郎们一样挂着绣花小手帕。她仰起头,奶声奶气地哇了一声,“姐姐,你好像神仙妃子呀”。
俞知光去东市给罗小娘子挑礼物的功夫,户部侍郎因贪墨入狱,罗府被金吾卫团团围住,奉命缉拿相关嫌犯并抄没家财。罗府举家抵抗,无人生还,血迹从大门石阶流淌到街外。当时领兵的将领,是尚未升任右将军的薛慎。
罗府大门破开,铁蹄踏出,印迹暗红零落,为首那人如恶鬼罗刹,半张脸连着衣襟都染血。
她坐在软轿里回府,恰好掀帘看了一眼,手里还捏着给罗小娘子挑选的金银绣片小风车。
“元宝,你去前院转转,看一下薛……看下将军还在不在府里,今日会在哪里?”
“奴婢这就去。”
俞知光脸唇发白,独自坐了好半晌,才低声吩咐她。
元宝不敢耽搁,立刻去了,过一刻钟小跑回来。
“小姐,薛将军不在府里,门房小哥说薛将军半个时辰前就出门了,看方向是往军营去的。”
俞知光坐立不安大半日,此刻虚脱般松了一口气,待到昨夜薛慎回府的时辰,那口气又吊起来。可是这一夜,直到戌时三刻,她迷迷糊糊地睡过去,薛慎都没有回来。
翌日,巳时未至。
她已着元宝收拾好给家里人捎去的东西,就要带着她回俞府。早先还想让薛慎陪着她回门见爹娘,如今只想独自溜之大吉,且越早去越少人瞧见。
曹跃在府门外想拦,又不敢拦,总觉得不太妥当:“大娘子,真的不等将军回来再去吗?”
“我昨日问了将军,他没有明说要同我去,再说,我爹娘该等着急啦,没事的。”俞知光不等元宝来扶,自己踩上马凳,钻进了将军府宽敞得像个小房子的马车。
俞府到了,马车还未挺稳,果真远远看到府门有一对年轻夫妇在眼巴巴地瞧着。男子文气清俊,女子容光焕发,小腹高高隆起,一手撑着腰,一手扶着自家夫君。
卫镶勒住马车,刚搬下马凳,俞知光就从车厢出来,自己提着裙摆动作轻快地跳下。
“兄长真是,还让嫂嫂亲自出来等!”
“是我自己坐不住,爹娘也一早就起来张罗了。”
嫂嫂微微一笑,她身旁的俞明熙没应话,一双眼只往俞知光身后看,看到元宝指挥卫镶抬出大箱小箱的礼物,阔气结实的车厢门没有再推开的意思。
怎么回事?
这薛慎好大的架子,居然没陪他妹妹回来。
“笙笙,你一人来的吗?”
“嗯!将军还在军营忙碌呢,忙得昨夜都没回来,但他给你们挑选了些用得上的物件,让我捎过来。”
俞知光神情自然,似乎完全从昨日阴影中脱离,欢欣喜悦地一边比划,一边赶着兄嫂同她进门,“嫂嫂我跟你说,我昨夜梦见阿娘给我做香香脆脆的杏仁酥,可是每个只有手指头那么点大,我急得一口吞了两个……”
与俞府一东一西隔了大半个皇都的金吾卫狱。
巳时已至,里头依旧需要点亮灯烛,才可视物。阴冷幽暗的刑讯室只在墙顶开一线气窗,男人身形瘦小,被拷在木架上,身上鞭痕累累,脑袋低垂着不知昏死了没有。
薛慎着朝服归来,一手抚着腰上佩刀,踏入刑讯室,问官手握沾了水的细鞭子,正要再狠狠抽过去。
“慢着!”
“将军……”
薛慎走过去,捏起男人下颔看了一眼,眼皮外翻,气若游丝,他转头盯视问官:“你同他有仇?”
问官不敢对视,低下了头:“……没有。”
“昨天怎么吩咐的?你再抽十鞭,他就死了。”
“可他死活不肯开口,只含糊说是神秘人支使,偷偷潜入将军府邸偷禁卫的安防图。神秘人是谁一概不知。”
薛慎看着问官,直到他额头冒出冷汗。
这泥瓦匠的身份已经查清楚,确实是皇都里正经营生的工匠,上个月父母失踪报官的记录,他已连夜同南衙值守的京兆尹官员核实,泰半是真的受人威胁才来查探的。
而这问官的讯问手法,更像是不想留下活口。
“连审一夜,累了吧。”
“不累不累,本职使然。”
“你下去歇会儿,”薛慎报了另一位熟悉的问官姓名,“让他上来顶替你。”
问官还想再辩解几句,对上薛慎冷冷的眼神,嘴巴一闭,低头退开了。薛慎在豆腐块大的刑讯室里等,直等到来顶替的新问官,又叮嘱了几句才离去。
金吾卫狱外,天清气朗,明晰阳光照得他眯了眯眼。
朝会拖延,又在狱中耽搁,看时辰已经过了三刻,俞知光要是不等他就出发,他立刻快马赶去俞府所在的坊门,还能够汇合一路,陪她演一出夫妻恩爱。
薛慎翻身上马,朝俞府奔去前,莫名又闻到了金吾卫狱那股幽冷腐朽的气息。他看了一眼衣袖,调转马头。
将军府里,曹跃在前院听见动静,赶来迎接。
“将军可算是回来了。”
“给俞家双亲的礼物,按她意思备好了吗?”
“礼物?这……大娘子从没同我讲过。”
“没讲?”
曹跃面色犹豫:“大娘子巳时未至就急着回门,可是……闹脾气了?”他跟在薛慎身边多年,如同半个长辈。
巳时未至。
薛慎拧眉。前天夜里还可怜兮兮让他陪着归宁,这么一吓,居然不等他就直接先回娘家了。
第6章
俞府与出嫁之前没什么区别。
闺房每日都有仆役打扫,物件摆放同她出阁时一般无二,但俞知光就是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午膳,她按着习惯歇晌,换上了寝裙躺下,像初次搬来皇都那样,打量她的这一方天地。
琉璃窗滤过午后耀眼的阳光,晕出更浅淡的五色彩光。熟悉的熏香球挂在承尘顶,散发清幽舒缓的草木香。
被褥最上层是有细绒毛的料子,早早洗过,晒得暄软蓬松,人一躺下去,立刻被温暖惬意地包裹。
“还是家里舒服。”俞知光叹。
元宝守在她床边,同样躺在一张凤尾竹躺椅上,“奴婢可想念这把椅子啦,都想偷偷搬回将军府里用,再大再宽阔的床榻,都没有它睡得香。”
“不用偷偷,光明正大地搬,走时让卫镶搬回去。”
“小姐不如住上几日再回?在将军府吃不好住不好,眼见着脸颊都瘦了,奴婢瞧着老爷夫人可心痛了。”
“谁说我吃不好住不好?”
“将军府厨子的手艺就粗糙呀,浴堂修得忒远,雨天不方便,还有,寝堂那梳妆镜……”
元宝自幼伴着她长大,有些事情俞知光嘴上不抱怨,她也看得出来是否符合她的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