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檀
谢昭宁看着这青年,若有所思。如今的汴京中,除了皇族之外,有顾李高盛四个极盛的家族,高夫人所在的高家便是其一,可这顾家,却是真正的炽手可热。据闻定国公的长女入宫为贵妃,定国公又领了枢密使,颇受君上重用。这样泼天的富贵,整个汴京一只手也是数得出来的。这位顾三郎君,就是定国公顾家的人。
这样的人物,谢昭宁却并不了解,毕竟她前世心神都在赵瑾身上,如何注意得了旁的人。
只是随着旁边娘子的热议,才对这位顾三郎君更是了解一些,这位顾家三郎君虽并非定国公家的世子,却生得极其俊美,又因荫蔽做了左司郎中,是如今极炽手可热的郎君人选。整个汴京的娘子有多少是盼着要嫁给他的。听说这位顾三郎君的母亲,与堂祖母是亲姑侄,否则人家也是决计不会来的。
与他相比,方才高雪鸢所定亲的镇北侯家的嫡次子,似又比较寻常了。
因此她也面色微红地看着顾三郎君的方向。只是她已经有亲事在身,不过看看就罢了。不过不仅是她,在场又有几个娘子是不看的,毕竟那可是定国公顾家,若是能与顾家沾染,自然是泼天的富贵。
顾三郎君风度翩翩地回了堂祖母的话,随后才朝着白桥那边去,那边也进来了一些郎君,正在请顾三郎君过去说话。旁边的诸位娘子们也都骚动了,竟纷纷起身去看。
谢昭宁自是一点都不感兴趣的,何况,也无意参与这种纷争。
赵瑾便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美男子了,五官如刀凿斧刻般精致,身姿挺拔如松,端然而立时飘逸出尘,只要他出现的地方,大家就不会注意到旁人。何况他才学卓绝,隐瞒了身份在世家中行走,竟还考中了贡士。这般才貌双全,所以最后才能成为权御天下的狠人。
可那又如何呢,她费心追逐了一世,又有什么好结果吗。
粉骷髅,肉白骨。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好好地磕她这一把瓜子吧。
谁知她正慢悠悠地嗑瓜子,却听旁边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劳烦这位,能将你桌上那碟果子给我吗?”
谢昭宁转头看去。
只见一陌生青年竟蹲在她不远处,掩映在一片刚发了芽的垂柳之下,方才竟无人注意到他。
应是方才随着那些郎君们一起进来的吧。
这青年十分的奇特,他是生得极好看的,修眉俊目,下巴狭长,头发如羽缎一般半挽,眼角边还有一颗淡红色的小痣。只是他皮肤极白,仿佛是极少晒太阳的模样。若说赵瑾的长相是青松挺拔于凛冽冰雪之中,那这位青年的样貌就是闲云深山中偏长出一枝箭竹来。
最为奇异的是,他这样一副贵公子容貌的人,却偏生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普通青色布衫,谢昭宁分明地看到,布衫的衣角因洗得太多,甚至破了一个洞,叫他打了个补丁补上,仍旧穿着。
他的神情是极放松的,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身上穿的究竟是布衣,还是绫罗。
而他的眼神,亦没有看她,反而认真地凝望着她桌上一盘普普通通的樱桃,仿佛极渴望吃两颗的模样。
谢昭宁的嘴角轻微抽了抽。
这位宛如贫寒书生模样的人,是怎么出现在谢家的宴席上的?
且还问她要桌上的果子吃。
他当真是乞讨的不成?
且也不知道为什么,谢昭宁看着他的脸,有种心惊肉跳的熟悉感,仿佛极具危险,可是她一点也想不起,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此人了。
第19章
此人究竟是何人, 自己在哪里见过,为何会记不得他是谁呢?若是能给她危险之感的人,定是朝野中极不得了的人物, 不论是现在,还是未来,可她怎的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呢。
青年问她要果子吃,见她竟然没动,又抬了抬手, 他的手修长匀称, 指节分明, 干干净净似乎没有半点薄茧。再度示意到, 他要的是她桌上那盘樱桃。
那樱桃水灵灵, 红馥馥, 在春日暖融融的太阳下显得玲珑剔透,是仅有这个时令, 才会有的珍品佳肴。但是刚才谢昭宁尝了一颗,她觉得太酸了, 便放在那里没有吃。
既然他要, 谢昭宁自己又不吃,便发了好心, 端起樱桃递给了他。
青年抬手将这盘樱桃接过来, 也对她露出了和善的笑容:“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
自然,谢昭宁上辈子还是和不少神经打过交道的, 因此并不怯场, 也回笑道:“你客气了。”
他用手指捻着樱桃梗,挑来挑去, 选来选去,似乎要选一颗最好的放进嘴里。那样骄矜的模样,绝不像是普通人家出来的,可是神态懒懒的,看身形略有瘦削,应是哪个读书人家的郎君。他选的时候倒也问她:“旁人都去看了,你为什么不去看呢?”
因方才的事已经隔了一会儿,谢昭宁片刻间没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
但是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她看到了白桥边围围拥拥的一堆人,以及正站在桥头,在三月份的春日里,仍然摇着折扇,仿佛十分风流潇洒,正在左顾右盼的顾三郎君,立刻知道了他指的是什么。
她淡淡道:“我嫌冷。”
青年也是一愣,紧接着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笑得抽抽搭搭,头埋进手肘里。
紧接着抬起头来,菱形的双凤眼都因此染上了一丝水光。
谢昭宁觉得纳闷,有这般好笑吗?
笑完他终于选定了一颗最红最大的樱桃放进嘴里,但是紧接着,他的笑容就凝滞了。
不过那也只是片刻之间,他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将樱桃咽了下去。他道:“这樱桃的味道好得很,你可要来两颗?”
谢昭宁道:“方才已经尝过了,不用了。”
“哦。”他的语气有些失落的样子,说:“你这样就没这么好了。”
不知是在说竟没告诉他樱桃的味道差,还是在说她不肯吃。
白桥上人流涌动,随着顾三郎君等人准备去蹴鞠,娘子们也都纷纷散去,三三两两地回到八卦亭外。
人潮涌动中,娘子们都脸色微红地在讨论,说这顾三郎君是何等丰姿,家世又是如何出众,若是能嫁得他,此生便也是无憾了。
等谢昭宁再度回过头来时,发现方才那个青年已经不见了踪影,原地唯余垂柳轻拂。因他本就与这豪华的盛宴格格不入,如此这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若不是谢昭宁桌上那盘樱桃也跟着被带走了,她都怀疑方才遇到那人是一场梦境。
谢昭宁神色微顿。虽然不知道刚才那人究竟是谁,并且看着仿佛一副落魄书生的模样,但是能给她极度危险之感的,定不是什么好人,能离远一些就远一些,他这样自己不见了最好。
此时已是日上三竿,众娘子们在八卦亭也不久留,又做了一会儿曲水流觞的茶会,待谢家的仆妇们来请,才纷纷起身前往宴席。
谢昭宁带着青坞两人前往宴席。
以前这种时候,多半是谢芷宁同她走在一起,与她说话。但是出了玉瓶那样的事,她自然也知道谢昭宁对她有了防备,对谢昭宁只是淡淡的,她这是在表明自己的态度,亦是通过此来试探谢昭宁。毕竟以前她也有不高兴的时候,通常谢昭宁也是要去哄她的。只是如今,谢昭宁暂时还没有这个想法和心情。
谢宛宁与谢明珊和高雪鸢三人结伴,她们被一群世家娘子簇拥着。而高雪鸢又是被谢宛宁和谢明珊所簇拥,因着家世极好,又因着未来极好的亲事,高雪鸢在这群贵女中自是地位最高的。
谢昭宁这般的无人理会,倒不是她家世差,榆林谢家虽不是权贵豪绅,在汴京也能算个中等世家了,而是她的名声,旁人都敬畏有加,不想与她走在一起而已。谢昭宁自是无所谓的,她慢慢走着,亦看看初春萌发的新芽,半坡上浅粉色的杏花、李花。
谢昭宁驻足看花的时候,却突然觉得有什么人撞到了她的背后。她回过头,竟瞧到了一个小豆丁跟着自己。
豆丁极瘦弱,但也到她的手臂高。她穿着件浅黄色绣缠枝纹的半臂,又着淡蓝色湘裙。头发只简单梳了个双鬟髻,也只戴了两朵比指甲盖略大的珠花,系了浅粉色的缎带,在春风里柔和飘动。因为瘦而显出极尖的下巴,一双黑幽幽的大眼睛,见她望回来看到自己,小豆丁也有些怕般退了两步。
谢昭宁觉得好笑,这个小豆丁倒是奇妙了,只约莫十一二岁大,瞧着仿佛十分怕自己,可又要跟着自己。
她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跟着我?”
小豆丁胆怯了一下,却一溜烟退开跑了。
谢昭宁:“……”她知道自己在世家娘子中名声极不好,但也不至于见到自己就跑吧。
方才她说话的声音分明是极和善的。
她无奈地摇摇头,也不再理会,仍提步朝着宴息处的方向走过去。
宴息处正是众娘子和郎君给堂祖母献寿礼的时候,各家的大礼都早已经抬进库房中了,眼下轮着小辈们上前献礼,不过是搏个彩头罢了。随着女使的唱声,众人将自己备好的礼献上,谢昭宁踏进宴息处时,正好听到唱了谢宛宁的名字。
只见谢宛宁款款而入,随即她身后的两个女使抬着张方阔的长几入内,又在上面铺了红纸。谢宛宁对着堂祖母微一屈身,才转过身,提笔挥洒而下,却不止写了一个字。她手腕遒劲,笔法淋漓,待字成笔落,她也松了口气,随即女使将她已经写好的字抬起。
只见这张红纸上,中间是以颜体写的一个寿字,四周竟还用各种书法写了十六个寿字。
谢宛宁的字写得极好,众人都是知道的,她便最是靠这手闻名汴京。见这写法别具匠心,竟是草书、隶书、楷书都各有特色,围观的郎君娘子们便发出一阵喝彩。
谢宛宁屈身道:“堂孙女小作,上不得大雅之堂,还请堂祖母见谅了。”
堂祖母却笑道:“你这手字,比你几个堂兄写得还好,哪里要自谦了!”
周围的郎君们将目光落在谢宛宁身上,仿佛透出些爱慕之色,谢宛宁却仍然保持谦和的笑容。谢昭宁却见她抬头在郎君中望了望,似乎没看到自己想看的人,眼神略有些失望。
谢昭宁笑了笑,谢宛宁却是她见过的极厉害的人。她容貌并不算极出众,但修得温婉贤良,又会得琴棋书画,诸类风雅之事。她还会与人眼色,欲擒故纵,前世除了谢明珊等,亦有不少郎君对她沉迷,有她的地方时常追随。她记得家世最好的是兵部侍郎家的公子,为她鞍前马后,想要打动美人心。只可惜他对于谢宛宁来说,还并不够身份。
不知是不是在看那顾三郎君,不过此人方才只是露了个脸,就再没有出现过。
谢昭宁给堂祖母备下的寿礼是一双暖和的护膝,听祖母说堂祖母有老寒腿的毛病,也好送她一对护膝叫她冬日里能暖和些。不过也不想当场送,早在方才就让人给堂祖母送了过去。
她并未在宴息处久留,而是一转身,进了旁边与娘子们歇息的茶室。
众位娘子们正在议论方才见到顾三郎君之事,谢昭宁坐下,抓了一把瓜子来继续磕时,听到旁边的两位女娘子发出失望的讨论声:“顾三郎君是不是走了,本还指望能在宴息处在看到他呢!”
圆脸的说:“顾三郎君是什么身份,他是谢家的上宾,不过是来与谢老夫人见礼的,见了礼自然去前厅见那些大官去了,怎会与这些郎君们混在一起。听说本来卫郎君也是要来的,但是人家听说那个谢昭宁要来,便不来了!”
谢昭宁嗑瓜子的动作微微一顿。
她们说的卫郎君,指的就是赵瑾。
早年赵瑾在汴京世家中行走,是隐瞒了身份的。
赵姓乃是国姓,旁人一听他的真名,便会知道他身份不凡,而赵瑾最厌恶士族那一套,是不愿受身份束缚的人,因此他自称是高家的外侄来投身,名卫瑾。旁人并不知其实他出身皇家,身份显赫。
但即便不知道,赵瑾生得俊美,又在今年过了礼部的考核,中了贡士,世家娘子们也是对他趋之若鹜。
又听另一个长脸的娘子说:“我若是他,我也不来!那谢昭宁虽家世尚可,容貌据说也丑,又是从西平府这等野蛮的地方回来的,既无礼数也无内涵。听说这满汴京的儿郎,怕也没几个想娶她的,嫁娶艰难得很。倒是不如她的嫡妹谢宛宁。同是嫡亲的姐妹,怎的却差了这般多。”
两人说罢,圆脸的那个见谢昭宁突然停顿不吃,还问她道:“这位娘子看起来倒是有些脸生,你是哪家娘子,可是知道谢昭宁此人?”
谢昭宁虽恶名在外,但毕竟旁人只是听说,不一定都见过。因此并未认出她。何况传闻中的她,不仅品行低劣,手段恶毒,怕是连青面獠牙、三头六臂也要生出来了。
谢昭宁才回过神来,只是笑了笑:“偏门小户的出身罢了,两位娘子不必管我,你们说就是了。”
长脸的又道:“你还是也听听罢,日后遇到了这个活阎王,你也能避着她些走!”
她认真地点了点头:“两位娘子所言,我都记下了。”
此时谢昭宁听到一阵动静,抬头一看,是谢明珊捧着一锦盒缓步走进来,准备要上场了。因她是嫡亲的孙女,故最后一个上场,眼下还并未轮到她。
她似乎对自己盒中的东西甚是小心,只盯着这锦盒,走路时竟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小姑娘身上,手上的锦盒顿时跌落,里头的东西也撞落在地上碎成了几块,竟是一块玉佛手!
谢明珊见东西碎了,心中一急,立刻抓住那小姑娘道:“是你撞我,眼下你把我的玉佛手撞碎了,你说怎么办!”
谢昭宁却又看到,那小姑娘正是方才尾随在自己身后,却又不说话的小豆丁。她吓得脸色都白了,又是着急又是害怕道:“姐姐,我……我没有撞你,是你走路撞着了我身上的。……我……我不是……”
“你若是没有撞我,好端端的,我手上这锦盒难道会自己滑落不成?”谢明珊却因怕被人指责,强词夺理,渐渐镇定下来,要把事情诬陷到眼前这个小豆丁身上去,还说,“谢明若,不就是上次我拿了你的玉佩忘了还你,你何故要这般害我!这可是我要给祖母的寿礼,长辈若怪罪下来,我看你如何吃罪得起!”
谢明若!
听到这个名字,谢昭宁却顿时想起了这个小豆丁是谁。
谢明若是谢家三房的庶女。
而她与谢明若,关系却是不浅。
她有次参加谢家的宴席,因不被众人喜欢,便自己出来游走,看到有个小豆丁躲在假山后哭,便过去问她是怎么回事。小豆丁颤颤地捧出一只已经碎掉的、琉璃做的蝴蝶,说是嫡姐让她替她拿着,但是不小心摔碎了。若是嫡姐知道她将蝴蝶摔碎了,定是要责罚她的。
琉璃并不是贵重之物,方才在席间,谢老夫人给所有的嫡女都赏了一只,不过是拿着把玩罢了,谢昭宁听了,便从衣袖中捧出自己的那只琉璃的蝴蝶。跟她说:“你拿去给你的长姐吧,她就不会怪罪你了!”
她的那只琉璃蝶,与谢明珊的不同,翅膀透着幽幽的蓝,比谢明珊的那只还要好看一些,是她特地从谢明珊手里抢来的。
可是看着小豆丁哭得难受,她便想,我没有这个东西,又不会被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