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檀
蒋姨娘与谢煊皆是面色大变,蒋姨娘的神色中更有几分慌乱,这录事巷的丝绸庄子,是她在管!
谢煊不知家中今日为何接二连三的出事,眉头深皱问道:“掌柜在何处,怎会如此大胆,竟敢私放印子钱!”
谢煊觉得家中已是为官经商,绝不让家中之人涉及这等事情。
谢昭宁则嘴角微微一翘,终于来了!她暗中安排人去蒋姨娘的铺上假借印子钱,不过是想将蒋姨娘的人抓个人赃俱获,而这些人为了自保,必会将蒋姨娘也招出来。这些天她刻意在药行之事上为难蒋姨娘,亦不过是想转移蒋姨娘的注意,实则暗中行事,诱导蒋姨娘放印子钱一事暴露出来,
她早便知道,药行换药一事,毕竟没有真正造成损伤,且中间有难以解释之处,是打不倒蒋姨娘的。她真正的目的,就是要揭穿蒋姨娘私放印子钱一事!
此时她略带惊讶地道:“家中掌柜竟如此大胆,敢放银子钱不成?”
李管事道:“掌柜就在外面,小的方才已经问过他的话了,他说是……”李管事看了蒋姨娘一眼,继续道,“说是蒋姨娘暗中策划的,印子钱的利钱大头,也是由蒋姨娘拿走,他不过是分得小利罢了!”
谢煊道:“即是如此,掌柜手中可有何物能证明?”
李管事道:“掌柜手中并无,只是一张空口罢了!”
蒋姨娘本是有些慌乱,并知道此事定与谢昭宁有关,但听到此,她也继续道:“此事既是空口白话,又如何真的是因妾身之故……”
谢昭宁则上前屈身道:“父亲容禀,出了此事,我倒是有些疑惑了。前些日子女儿协助母亲管理家事,发现家中账目竟有古怪之处,经查证,这些古怪的账目,竟是蒋姨娘暗中将财帛汇去了庆州,便是蒋家的流放之地。女儿还正觉着奇怪呢,正想今日将这些账目给父亲看,又想着蒋姨娘的银钱究竟是从何处而来,若是如此,倒是有得解释了!”
谢昭宁轻轻一拍手,樊星樊月便抬着一箱子的账册走了进来,谢煊也上前查看,脸色越来越沉。
蒋姨娘则脸色苍白如纸,内心也是惊涛骇浪。多年来她行此事小心万分,毕竟干系甚大,稍有不慎还会牵连自身,她连谢芷宁等人都没有说过。谢昭宁是如何得知的,这些陈年账目她又是从何处找出来的?仅凭她自己,一个曾经蠢笨如猪的人,突然间便如此厉害了?她背后,难道竟真有高人在协助?
谢煊又叫那掌柜进来问话,确凿了账目上的内容,才彻底信了蒋姨娘竟在私放印子钱!他沉下脸问蒋姨娘:“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且说清楚!”
蒋姨娘咬咬牙,谢昭宁这套打法,虚实结合,的确让她完全没有预料到!眼下只能卖乖认惨,服个软,把眼前这关过了再说!
蒋姨娘便落泪道:“万事妾身不敢瞒郎君,实在是、实在是当时妾身想着,家中父老在庆州受苦,侄儿夭折,妾身的母亲又在边关病重了,妾身幼承庭训,怎见得如此场景!但若是拿了家中的银钱去接济,妾身自己也觉得分外不妥!所以才错了这个主意……郎君明鉴,妾身一是愚孝了,二是也怕连累了家中所致啊!只想着若是妾身自己赚来的银钱,也免得叫郎君和夫人说道了!”
说着又磕头起来,一张雪白的芙蓉面,光洁的额头上,霎时浮出血印来。
谢煊看得又有些心软了,蒋氏重情他是知道的,且蒋氏向来是没有什么坏心肠的!何况她这般也并非为了一己之私,倒还有为着家族的念头。她家亦并非罪臣,不过是被贬了团练副使,流落边疆,日子过得极清苦罢了。
谢昭宁笑道:“姨娘此话说得,若是杀人亦是事出有因,岂非杀人也是正确无比之事了?何况姨娘此时还领着家中的管家权,不怕上行下效,府中人人都做出此事来?”
谢煊颔首,昭宁这话亦是对的,众目睽睽之下,又犯了家中忌讳,他是必须要拿出态度的。
他道:“但毕竟规矩在此,我也不能轻饶了你。否则家中众人岂不是都没了规矩。”顿了顿道,“如此一来,除了禁足,你也并不适合管家了,便去了你的管家权以示惩戒,由昭宁暂领!”
蒋姨娘嘴唇动了动,知道此时并不适合申辩了,否则只会让谢煊的怜惜变成不耐烦,故也只能伏跪道:“妾身亦知是自己之错,愿领命受罚,毫无怨言!”
她这般态度,并不再纠缠,谢煊也是颔首。
谢宛宁站在旁,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蒋姨娘一个眼神看过来,谢宛宁才什么都没说。
谢昭宁见着两人跪的狼狈,如此终于去了两人的管家权,她自是心中舒畅,嘴角轻翘。她旁边坐着的姜氏也甚是高兴,站了起来正欲好生夸夸她的昭昭,谁知紧接着,却是眼前一片金星,比前些日子更重的眩晕感上头来。竟一时间昏迷,人直直地倒了下去。
谢昭宁只听姜氏撞到太师椅上的声音,才侧头一看,发现母亲竟昏迷了过去,心头一惊,立刻上前抱住母亲唤她,见她毫无苏醒的痕迹,又焦急地道:“快请范医郎过来!”
谢承义和谢煊也连忙上前,蒋姨娘和谢宛宁后一步上前查看,有女使婆子去打热水,有的去传医郎,有的赶紧去准备软轿,正堂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第50章
姜氏被一顶软轿抬回了荣芙院。
含霜、含月两个赶紧将床铺好, 将姜氏放置于床上,见她呼吸有些急促,又解下了她外面的褙子, 将衣领略松开些,姜氏的呼吸才好了起来,可是人却并未醒。
谢昭宁看着母亲昏迷不醒,眉头紧皱。
待白姑打了热水上来,谢昭宁将热帕子接了过去, 给姜氏擦脸。将脂粉都擦去了, 才发现姜氏脸色苍白, 竟像是血色都褪去了, 她的心也越来越沉。
此前范医郎不是说, 母亲不过是守夜劳累, 休息几日便好了么!为何今日又会晕倒?
前世母亲出过此事吗?似乎是并没有的,但毕竟已是岁月漫长, 她又如何都能记清。
究竟是哪里变了?是不是,这一世有人在暗中动手脚——
谢昭宁眼中闪过冷光。她以前只是惯性地想着祖母会出事, 因此多防着祖母那边, 日常的饮食起居都叫白姑好生盯着。反倒是忽略了母亲这边,若是母亲被人暗中所害, 那着实是她的大失误了!
谢煊、谢承义迟几步到, 谢承义虽然焦急,但略微查看过后,也只能守在屏风之外。谢煊则大步进了西厢房, 先问谢昭宁:“如何了——”话音刚落, 他已经看到姜氏不仅没有醒,反而脸色早已白得如纸一般。
毕竟是多年夫妻, 又是相濡以沫,谢煊心里焦急,三两步上前,握住她的手连声唤:“阿婵、阿婵!”见姜氏并没有丝毫醒的模样,又问外面的小厮,“快去巷子口看看,范医郎可已经到了!”
范医郎所在的甜水巷离榆林巷不过一条街,派的马车去接,因此谢煊问后不久,范医郎就很快到了,进了西厢房。
侍奉的女使便如往常般,将月稍纱的纱幕放了下来,只将姜氏的手放在外。
谢昭宁见了却道:“母亲已昏迷至此,必要让医郎看个究竟,不要放纱幕,只将被子掖好就是了!”
含月含霜飞快地又将纱幕卷了回去。
范医郎听了暗暗地点头,就诊自是望闻问切最好,可他行医多年,见惯了许多人家,莫说望闻问切了,有时遇到生死之虞的事,譬如只能以针灸治病,也绝不肯让女子露了半分肌肤,白白误了性命的也大有人在。谢家于此上倒是不拘泥。
他定了定神,上前给姜氏看诊。
范医郎先是翻了姜氏的眼皮,看了舌苔,才隔着一层纱布,将三指按于手腕三门九部之上。
谢昭宁见范医郎脸色越来越严肃,心也越发的沉。只等着听范医郎究竟如何说。
范医郎却又轻轻地咦了一声,突然睁开眼道:“恕老朽冒昧了,敢问尊夫人月信……这些时日可准?”
含霜就答道:“夫人月信已有两三月未至了,只是夫人忙于药行,本就时有不准,因此并未在意。”
谢昭宁听到这里,突然有所感——难不成——
范医郎才含笑道:“那便是了,尊夫人这脉是有喜了,约有三月余了!故劳累、惊惧才会以致昏厥。”
这话一出,谢昭宁只觉浑身一轻,方才的紧绷都松了下来。本以为母亲是得了什么怪病,谁曾想竟是有喜事了!
谢煊闻言也很是高兴,忍不住追问:“先生当真没看错?”又有些疑惑,“上次看诊也不过是几日前,按说若是三个月余,应早已显出脉象,为何当时并未看出?”
谢昭宁看向范医郎,其实她也有此疑问。
范医郎有些惭愧:“上次诊脉时,夫人脉象很是紊乱。今日夫人脉象略平缓了些,老朽才听了出来,不过此次定是不会再错了!”
范医郎这般一说,谢煊自然觉得是自己话没说好,道哪里哪里,范医郎医术精湛云云。
范医郎顿了顿,却又道:“不过夫人三十余才有孕,胎像不稳,必要好生养胎,绝不可操心过多,也不能惊悸忧思。老朽再开上几帖安胎药,尊夫人慢慢调养着,定能平安产下麟儿!”
谢昭宁就道:“先生放心,我们决不会让母亲累着。安胎的药方先生尽管开便是了。”
范医郎拱手应下,谢煊心里高兴,不仅让小厮给了范医郎准备了封红,还亲自送范医郎出门,一边细细向他询问,日常饮食起居都要注意什么。
因姜氏是喜脉,屋中的气氛也轻松起来。
谢昭宁松了一口大气,忍不住握着白姑的手,只觉得自己从未这般高兴过:“白姑,母亲身子没事,我还要有弟弟妹妹了!”
她觉得往日云翳甚多,难得像今日这般晴朗起来。
白姑看着谢昭宁先是紧张,到现在的放松,额头都微出了细汗。她从袖中拿出手帕,慈爱地为谢昭宁擦拭额头,笑道:“是的,大娘子尽可放心了,咱们夫人没有事!”
且她心里还为姜氏感到高兴,她深知谢煊和姜氏的情谊已不如从前,举凡姻缘总是如此,在岁月的蹉跎,日常的打磨之下,谁又能一直浓情蜜意,情深似海?如此,那蒋氏可不就是趁虚而入了,她又资质甚高,与郎君年少相识,怎能不胜过了夫人去?她只盼着有了这个孩子,谢煊渐渐地把注意力又都用回到夫人身上,将那蒋氏尽快忘了是最好的。这多亏了大娘子,正好在如此关键的时候,设计将蒋氏禁足了,实在是大大地对夫人有利。
白姑想到这里更是眼神更是温柔,只觉得大娘子真不愧是夫人的女儿,亦是夫人的福星。
正是这时候,床上的姜氏传来一声低吟,渐渐睁开眼来。
谢昭宁见母亲醒了,立刻上前将姜氏从床上扶起,问姜氏觉得如何了。
姜氏只觉得头晕脑胀,见到女儿的面容,疑惑道:“昭昭,我们此前不是在正堂吗,怎么回来了?”又揉了揉肚子,“母亲现在觉得饿得很……是不是已经过了吃晚膳的时候了?”
谢昭宁却笑了起来,她对女子有孕的吃食并不熟悉,只能吩咐含霜:“快给母亲准备些清淡的汤食,还有她寻常喜欢的糕点,不可过分油腻了。”又对姜氏说,“眼下小厨房已经歇了火,明日再给母亲做些炖鸡炖鸽子的。”
含霜笑着应喏去吩咐。
姜氏定了定神,也明白自己大概是在正堂莫名昏过去了,那应该是生了大病,怎的她们一个个的脸上却带着笑容,尤其是谢昭宁和白姑,笑得嘴角都压不住了。
她反而心里沉了沉,心想人家常说,若得的是什么瞒也不瞒不住的大病,家中人为了免她担忧,才是满脸的笑容。她郑重地拉着谢昭宁的手说:“昭昭,母亲究竟得了什么病,你好生说说,母亲受得住!”
谢昭宁才知母亲是误会了,她也不隐瞒,握着姜氏的手告诉她:“母亲,您有身孕了!”
姜氏先是一愣,随即眼眸都亮了。她本以为自己生了病……没想到,竟是有孩子了!她心里欢喜得很,只是虽欢喜着,又握着谢昭宁的手,有些担心道:“这般一来,岂不是叫你又要管家,又要管药行……累着你该如何是好!”
听母亲这般说,谢昭宁笑了笑,她才不怕累呢。只要能将蒋姨娘等人算计下去,让母亲和弟弟妹妹平安,她做这些又算什么!
她对姜氏道:“母亲可千万不能多想,您现在要紧的,就是养好身子把孩子生下来。”
她以前在西平府的时候,是一个人孤零零地长大的,极想有自己同胞的兄弟姐妹。只是回来后,谢承义对她那般模样,她心里失望,也并未将之当成亲兄长对待。可是现在,她却要有自己亲生的弟弟妹妹了,是她能看着长大的弟弟妹妹!
她心里期待得很。
白姑也笑道:“夫人,您就不要操心这么多了。左不过还有奴婢帮衬大娘子呢。正如大娘子所说,您如今最要紧的啊,就是赶紧将身子养好,把腹中的孩子生下来,给大娘子添一个弟弟妹妹!”
姜氏又笑起来,脸在烛火下有着一层朦胧的温柔光辉。
见屋里的女使们已经热热闹闹地商议着,要何时做婴孩的小衣服、做摇摇床了,谢昭宁也被这般的热闹感染。她心里默默地想,母亲上次有孕已是十七年前,这次有孕得又这般辛苦,她必要好生守好母亲和这个未出世的弟弟妹妹。
她不知道他前世有没有来过,但是现在她知道了,她就绝不会让任何人来伤害他,她要保他和母亲都平安!
这时候含霜也将糕饼和汤饭端了进来,谢昭宁自告奋勇接过去,亲手喂母亲吃。
姜氏则抚摸着自己尚未显怀的肚子,也对这个即将出世的小生命有了憧憬,心想一定要给昭昭生下个弟弟妹妹,叫她在这世上有更多与她相亲的亲人。她笑着问谢昭宁:“昭昭,你是想要一个妹妹,还是想要一个弟弟呀?”
此时谢承义刚走到了母亲门外。方才他被父亲叫去一同给姜氏拿药,得知母亲有孕,他高兴得很,正想来看看母亲是否安好。
他刚走到门外,门口守着的女使立刻瞧着了他,屈身行礼,马上就要进去通传。谢承义却摆手道:“……不要扰了母亲休息!”
他跨过院子朝着母亲的主屋走去。
只见槅扇半掩着,暖黄的烛光从槅扇中透出来,主屋里语笑喧阗,每个人都是这样的高兴,不论是仆妇还是母亲,她们都在期待着新生命的到来。这样的暖和,像是明亮的光辉从屋子里洒出来。
可是他却处于黑暗之中。
谢承义想到这里,不由几步上前,似乎也想被这样的温暖浸染。走近了,就正好听到了母亲问昭宁想要弟弟还是妹妹的话。
不知怎的,谢承义顿住了脚步。
他从槅扇看进去,只见昭宁掇了一只圆凳,坐在母亲的床前,正在喂母亲吃饭。他只能看到她水滑一般墨发的半披在肩头,衬得她的肩背是那样的荏苒。可是她的姿态又是那样的闲适、从容。他的妹妹,寻常时宛如烈火,此时又宛如青莲一般优雅。
她听了母亲的问话,玉一般的指节将勺柄一捏,似乎只是略微一想,就笑道:“女儿想要一个妹妹!”
姜氏并非重男轻女,只要是她的孩子,她都是疼到心里去的。何况她也希望是女孩儿,她只是笑着问道:“昭昭为什么喜欢妹妹,若是兄弟,以后可以保护昭昭呀!”
谢承义站在静谧的夜晚里,只听谢昭宁停顿了片刻,笑了笑道:“可是母亲——哥哥就从来没有保护过我呀。”
她的声音是那样的平淡,仿佛根本毫不在意一般。但是这样的一句话,却让谢承义浑身一震,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种说不出是什么的滋味弥漫了他的全身。让他涌起了羞愧,难过,自责等各种各样的情绪,让他面红耳赤,让他无言以对。
他拳头紧握,突然想冲进去,想对昭宁说什么。可是想到今天发生的事,他又没有了冲进去的勇气。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昭宁的背影良久,终究,还是不敢进去。
他悄悄地退出了母亲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