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檀
昭宁走了过去,将白瓷盏接在手里,笑着对姜氏道:“我喂母亲喝吧!”
姜氏就笑起来,赞同道:“你喂得好,你喂得比她们喂得更甜些!”
旁边含霜、含月都抿唇笑。
谢昭宁便轻舀了一勺,喂给姜氏喝下,这燕窝梨子粥味道清淡,已是极少数姜氏还能吃下的东西了。
但见姜氏吃了一勺,又是想吐的模样,作呕半天仍还是吐了,用水漱了口,却对谢昭宁笑道:“昭昭别担心,我已比前几日好许多了。吃一盏只吐半盏罢了。”
大家为了姜氏好,都将真实情况瞒着她。姜氏虽吐得厉害,可还是会坚强吞咽,吃不下去就多吃几次。
昭宁看着明明吐得厉害,还要强撑着安慰她的母亲,强忍着不落泪,也笑着说:“我也觉得母亲在见好了!”
这个时候,青坞快步从外面走进来,行了礼,对谢昭宁道:“夫人、大娘子,大郎君方才从右卫回来了,说他即刻就来看夫人!”
谢昭宁只是道:“知道了。”继续喂着母亲喝粥。
青坞犹豫片刻,又道:“不过大郎君的随从来报说,大郎君从右卫带了个同僚回来,说是什么顾三郎君。因他着急来看夫人来不及招待,郎君又不在家中,想请大娘子去吩咐厨房,给他整治一些菜肴送过去。”
谢昭宁听此皱眉,顾三郎君,顾寻?他她记得他似乎的确在右卫里做事。但是他来家里做什么?
谢昭宁虽不想去,但顾寻也毕竟算是熟人,她还是先去了厨房吩咐,紧接着去了花厅,想看看这顾寻葫芦里究竟是什么药。
等谢昭宁走到花厅时,却只见一个身着月白色单丝罗直裰,腰间玉带宽松,正背手站在屋檐下,看着庭院中养在大陶缸里的游鱼,一脸闲适的俊逸男子。他身量很高,眼角有一枚红痣,并且正在和旁边伺候他的管事说话:“……我选了半天,就不能吃这条鱼吗?”
谢昭宁看着这男子,站定在原地,嘴角微抽。
李管事一脸无言,强忍着道:“顾三郎君,这锦鲤是吃不得的。再者,红色的鱼看着也让人没胃口啊……”
“此话怎讲,红色如何会让人没胃口?那些红果子红豆子的,分明就很有食欲。”
谢昭宁听着他的胡搅蛮缠,心想李管事若知面前这位不是顾三郎君,而是大名鼎鼎的顾家世子爷,恐怕会立马挽起袖子将锦鲤捞出来,亲手烹了给他端到桌上喂他吃下。
顾三郎君在女子中极有排面,但说出如此欠打的话,也只是让旁人想揍又不能揍他而已。顾思鹤就不同了,所以他在外面行走都是乔装打扮,几乎不露身份。
可顾思鹤为什么要乔装成顾寻,到她家里来?
她立刻上前一步,挥手示意李管事退下,她来应付。
李管事擦了擦额头不存在的汗,立刻干净利落地退下了。
谢昭宁见周围已无人,笑着问道:“不知顾世子爷怎有如此雅兴,要装成你侄子,到我家来吃我家的锦鲤?”
顾思鹤看她,奇怪道:“我若是以真实身份在外走动,你家顷刻就乱了,父兄也要立刻出来接待了我,指不定你家堂祖父也要来,这你岂不是更烦了。谢大娘子不是最知这些人情世故的,怎的现在困惑了。”
谢昭宁心道她困惑的是顾思鹤为什么要乔装吗!她困惑的是为什么要乔装了到她家来,还要吃她家的鱼!
但还没等她说什么,顾思鹤就道:“言归正传,我这个人一向恩怨分明,不喜欢欠别人什么。上次利用了你,所以总是要还你的。既然你不想要金银珠宝的,我便找其他的法子还给你。我听说你一直在找擅妇幼科的医郎?”
谢昭宁正因姜氏的孕吐而烦忧,闻言更是觉得顾思鹤是来打趣她的,但是她还是维持着基本的礼仪,道:“的确如此,世子想如何?”
顾思鹤便回过身,用难得一见的恭敬态度,对着身后拱手:“宋院判,此番怕是劳动您了。”
谢昭宁这才发现,他身后竟站着一个戴博古冠,着灰色直裰,内衬青色衣袍,生着长须的中年男子。方才竟一直没看到他,不知是不是顾思鹤太惹眼的缘故,还是他衣着太过朴素,几乎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了一体。
宋院判……那便是宫里太医局的,且是除了院史外,太医局里最能说得上话的人!
顾思鹤难道竟请动了宫里的御医来给她母亲看诊?
谢昭宁并不是没想过,只是太医局寻常太医她也试过两个,并不能治母亲的病,像宋院判这样的人,她却是怎么都请不到的。
果然,顾思鹤就对她道:“我请了宋院判来给你母亲看诊,他是太医局中最擅妇幼科的的,当今论起妇幼科,他说第二无人说第一,寻常王公贵族都请不动他,我吃你一条锦鲤不过分吧?”
谢昭宁闻言,大喜过望,看顾思鹤顿时都不再讨厌了,而是个有恩必报的好人。道:“自然,自然。”随即立刻又叫了李管事来,“把那一池子的锦鲤都捉出来,煎炸煮烤焖,一样一份给顾三郎君上来!”
顾思鹤见她模样活泼,竟从未曾对他有过这样的好脸色,一时挑眉。
李管事震惊地看着他家大娘子,这可是郎君养了多年的锦鲤,以前每晨都要喂食的,真能就这样吃了吗?但是大娘子吩咐了,他自然不质疑,立刻叫了小厮过来捞锦鲤。
这时候顾思鹤看一群小厮撸起袖子要捞鱼了,又道:“罢了,想来红色的鱼的确不好吃,还是用四鳃鲈吧。”
四鳃鲈价贵,一条要比十条锦鲤。谢昭宁却仍笑:“……去备四鳃鲈!”
李管事连忙领命去了。
顾思鹤对那宋院判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宋院判看起来脾性并不很好的样子,对着顾世子爷竟也并不客气道:“顾四,我可是看着贵妃娘娘的面子上!”
顾思鹤笑道:“自然的!娘娘和我都承了院判的情了。”
宋院判才看向谢昭宁:“病者在何处,带我去吧!”
谢昭宁立刻在前面引路,只想着有本事的人,脾气都格外大些,哪里在意这些,只盼着他能真的将母亲的病治好。若是能,千金万金都要谢他,这满院子的锦鲤给顾思鹤吃了也行!
第57章
荣芙院西厢房, 此时谢昭宁、谢承义、众女使婆子都站在屋内,只等着那位脾气极大的宋院判给夫人诊治。而顾思鹤身为外男,并不能进屋来, 便在正堂喝茶,等着吃他点的那条四鳃鲈。
姜氏方才喝燕窝梨子粥已是刚呕过,眼下正靠在藏蓝色潞绸的迎枕上,脸色越发的苍白,眼睛也半阖着, 几乎连说话都没有力气了。谢昭宁看得越发揪心, 谢承义更是恨不得替母受过。
那宋院判虽脾性不好, 但给人诊治却是实在的, 听了许久的三门九部脉, 观颜色, 查秽物。过了许久之后,他轻轻咦了一声, 这时他的脸色变得郑重起来,与方才那恃才放旷的模样便并不同了。将自己亲手提来的药箱打开, 从里面拿出个棉布包裹来, 打开之后只见是一排银亮的长针。
他两指捏起银针,扎在了姜氏的正营穴、百会穴、神庭穴上, 昭宁被姜氏逼着学了许多药理医理, 虽不能给人治病,却也认得出这些穴位来。扎针半晌,他将银针提起, 不知是否是昭宁的错觉, 只觉这银针似乎颜色深了些许。
宋院判深深皱眉,对谢昭宁道:“大娘子, 能否旁侧来说!”
说着提起药箱就朝外走去。
谢昭宁心下不安,她知道宋院判这样的人。倘若他觉无事,定会像方才一般狂傲,可若是他觉有事,才会客气起来。难不成……竟连宋院判都对母亲的病束手无策!
隔着一道屏风,谢昭宁看宋院判正铺了张纸在桌上,游龙走风般地在纸上写起字来。见她来了,先停了笔,略抬头对她道:“你母亲这般呕法,我也实未见过。倘若这般吐下去,不说孩子能不能保,人迟早也是空耗而亡!”
昭宁听他说得话,比范医郎说得还要重些,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
宋院判摆了摆手,示意她先别说话,而是把手下的方子完成了,吹了吹墨,递给了她:“你先按我这个方子拿了药,一日三次的让你母亲服下,定就能止住呕吐,不耽误饮食,便也能好生休息养胎了。”
谢昭宁拿了这方子几乎喜极而泣,母亲吐成那样,她看了也难受得紧。能早一分缓解,早一分好生休息都是好的。哪里会怪这宋院判说话大喘气,立刻叫青坞来,让她去旁边的药园,按此方子迅速捡药来,煎了给母亲服下。
她正要拜谢宋院判,宋院判却对她摆摆手道:“你先不必谢我,我还有别的话要说。”
谢昭宁一怔,她一直以为,只要母亲能止住呕吐,好生饮食休息便没问题了。
宋院判才道:“你母亲母体耗竭实在严重,即便是止住吐好生歇息,也未必能保到这胎儿生产。我这方子能保你母亲五个月内安全无虞,但是过了五个月,这症状怕是又会发出来,到时候……便是真的回天乏术了!”
谢昭宁听到此话,手紧紧地掐住掌心。宋院判的意思是,只能保住母亲五个月的性命?她如何能接受!她是定要看到母亲和她腹中弟弟妹妹平安的!
她思绪一时混乱,但是见宋院判神色犹豫,她心里却想着,此事搞不好是有转机的,否则宋院判何以一副迟疑的模样!
她道:“院判,我知道能请到您能来与我母亲医治已是万幸,您若是走了,我们家里是再无法子了。您便告诉我,究竟有没有法子能保住我母亲的性命,即便是散尽家财,我们也是要救母亲的!”
宋院判看她目光很是坚毅,才轻叹道:“并非我不愿告诉你,只因此法子实难做到。若是真的告诉你,却又行不通,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但见谢昭宁瞧着自己目光灼灼,并无退缩之意,也知在如此关口,无人会因此放弃,对这天下做儿女的而言,只要有法子能庇护了自己母亲的性命,当真是将自己的命豁出去也可以的。
他想了想,才道:“我现在虽被称为妇幼科第一,但与昔年太医局前院史相比,却是远远不如。我们前院史被太上皇封为一圣手,单姓凌,诸般疑难杂症皆不在话下,当年先太后孕君上时,亦是身体亏损至极,可得了凌圣手以万金方医治。竟多得了十多年的寿数。只是凌圣手多年前归隐山林,无人知他的去处,几年前太上皇身子有不适,派羽林军于天下山林寻访,亦不得其踪迹。”
谢昭宁闻言自是失望至极,如此圣手,连太上皇之羽林军都不能寻得,她们又能从何而得!
宋院判却又顿了顿道:“我自不会让你去找一个羽林军都找不到的人。是当年凌圣手离去时,曾以万金方制成五瓶药丸,名为‘万金丸’,能让身体亏损之人补全亏空,得以续命,你母亲若是能服下这万金丸,自然也同先太后一般,不仅能生下孩子,还能保住寿数。”
昭宁听此自然眼睛一亮,问道:“既是如此,院判,我如何才能得了这万金丸?”
宋院判叹一声道:“难就难在此,这等精贵之物,宫中亦是奉为圣物,怎是有钱能买的。当年凌圣手留下五瓶药,宫中已断断续续用了三瓶,如今已只有一瓶了,又怎会轻易给了旁人?倒是有一瓶流向了民间,可是不知去向。何况如此金贵救命之物,得了的人怕也决不想卖出来,就是卖出来——恕我直言,大娘子您纵是有银钱,却未必能买得到!”
谢昭宁听到此,深深地吸了口气,她知道宋院判的意思。宫中那瓶是不必想了,绝无得到的可能。而流落了民间的那一瓶,即便是真的现世了,也是各个家族争抢的对象,凭谢家的能力如何能抢得过那些真正的大家族。可是虽然知道这法子极难,但毕竟是有法子的。
只要有法子,就不至于手足无措,她循着路线去找,便不信自己会找不到!
她已是下定决心,是无论如何也要将这药找出来的,便对宋院判道:“此番多谢院判了!”
宋院判却淡淡道:“没得能救你母亲,为何要谢?”
谢昭宁道:“若非院判妙手,恐怕只一两个月,母亲便要不行了。如今院判替我保了母亲五个月性命,令我足有时间去找能治母亲的药,且还告诉我有这样的药存在,对于昭宁而言已是大恩了。”
她对着宋院判恭敬地做了个揖。
宋院判看她并未惊慌,眼眶虽红却充满坚毅,仿佛什么东西都不能阻挡她,便道:“我也托人帮你去找,总归都是太医局出去的,你若是先找到了,便告诉我一声罢!”
谢昭宁自然答应,心里更是感激,这宋院判当真是医者仁心了。
“另外……”宋院判沉吟了片刻,道:“方才我用银针试探,发觉她体内似有淤积之气,我想问问,你母亲平日可用过什么猛药偏方,何以有如此征兆?”
谢昭宁念头几转,宋院判的意思极是隐晦,但已是在向她点拨了。此前,她便怀疑过母亲胎像不稳,可能是背后有人动手脚。但是后来让青坞和红螺仔细查验过母亲的饮食,都说没有问题。故一时也查无可查,她的目光在姜氏的房中流转了一圈。
姜氏喜奢华,因此房屋中布置的攒金丝幔帐,多宝阁上的翡翠玉器无不华光璀璨,便是旁边随意搁置的高几,也是描金画粉,她在心里想了片刻,问宋院判:“可问院判,能看出我母亲是什么时候用过这等猛药偏方吗?”
宋院判轻摇头:“这我并不能看准,应是已年深久远。不过看那针颜色并不深,近日应是没有用了。”
宋院判这样一说,谢昭宁略松口气,若是看不出问题,而问题却仍然存在,这才是最致命的。现在至少她知道,目前母亲身边的用物是没有问题的,那么她便也有了追查的方向。自然,这一切都绝要在暗中进行,谁也不能说,若是走漏了风声,恐怕便什么蛛丝马迹也摸不到了。
她道:“我明白了,此话还望宋院判谁也不要说。”
宋院判颔首,如此他便要告辞了,谢昭宁给他诊金,他亦是冷脸拒绝。走到外面对顾思鹤道:“走吧!”
顾思鹤仿的是平日里顾寻的穿着,谢昭宁仔细一看,才发现比他世子爷的装束还要略浮华一些,衣袖边织着层层叠叠的金绣,腰间的玉坠香囊也是姹紫嫣红,似乎正望着荣芙院中的芙蓉树出神,眼神中有些许与寻常不同的沉黯之色。他回过头时,看到宋院判的神色,再看看谢昭宁的神色,立刻猜到了什么,微一蹙眉:“没看好?”
谢昭宁心里感叹,顾思鹤如今虽不着调,可洞察人心这一点着实厉害,他只是并不在意旁人的看法,而并非不知道。
宋院判道:“既然猜到了还有什么好问的,眼下除非是当年凌圣手之药,否则都是回天乏术的。”
谢昭宁心绪不佳,并未看到顾思鹤听到此,眼神微微一动。
宋院判拉着他便要走:“好了,人没治好,你也不许吃鱼,跟我一起走吧!”
顾思鹤虽会武功,但从不在人前展示,只能被宋院判一个太医拉着往前走,表情有些无奈,对谢昭宁道:“……鱼便不必上了吧!”
谢昭宁心里虽惦念母亲的事,可看着宋院判这样性情中人,也是笑笑。他可以恃才放旷,但若是并未将人治好,不仅不要诊金,竟连饭也不许顾世子爷吃了。
无论宋院判是否彻底治好了母亲的病,但至少能让母亲在五个月内安然无恙,其他的她再想办法就是了,她相信人定胜天,总会能解决事情的。何况此前她一直疑心母亲的身体是有人在背后作祟,如今宋院判也算是验明了她的猜测,令她心中更定了几分。
她亲自送二人出了门,叫人送来几包上好的青凤髓茶叶给宋院判。顾思鹤看着她许久,仿佛准备说什么,可正是此时,竟有护卫般的人匆匆跑来,在顾思鹤耳边说了几句。
顾思鹤便深深皱起眉:“……简直是胡闹!”
一时顾不得别的,先上了马车。
虽不知顾思鹤是遇着了什么事,但谢昭宁已是不能等,她立刻回转身,便立刻吩咐白姑把药行的各大掌柜都找来,层层吩咐,从汴京到钱塘乃至川蜀,谢氏药行的各个分行都在暗中查找那瓶万金丸的下落,却也不能明着去找,只怕是真的现世,引了旁人也来争抢,故只能暗中去查。
此药虽不是真正的延年益寿,但能补上身子亏空,于大伤之人有大用,已能算得仙丸了。
昭宁此刻只庆幸家中还有谢氏药行,在找药上,至少比旁人便利了许多。
而谢氏从汴京总药行到下面的小药行,也都行动起来,替姜氏暗中寻药。不光是因姜氏是东家的缘故,谢氏药行虽是当年谢老郎君首建,可真正发扬壮大却是在姜氏手上。姜氏对他们也是极好,婚丧嫁娶各有贴补,他们都是打心中尊敬着姜氏。故都以十二万分的用心在找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