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檀
她当日不过是跟着那神秘人学过一两个月,恐怕连人家十分之一的水平都没有,如何能面对一个与他相较的高手。昭宁也没这般有信心了,捏着棋子观察棋局,犹豫了片刻,凭直觉下了个平七提六。
见到她下这个位置,沈先生眉梢微动,但这般情绪很快就过了,随后他看向谢昭宁:“你以前可曾学过下棋?”
昭宁心想,学倒是学过,但却是前世学的。因此老实地道:“学过两个月。”
沈先生从棋盅中摸出一枚黑子,似乎未曾思考就落于棋盘上,对谢昭宁道:“继续下。”
看沈先生的表现,自己这步棋应是下对了!
毕竟她还是曾跟着高人学过的,也不会太差,只是许久未曾下了,有些生疏罢了。
昭宁因此生出几分得意来,步步跟着下过去,沈先生不思考,她也不思考,只是几步走下来,她却开始越发觉得吃力了,每跟一步沈先生的棋,都要思索很久,而沈先生却是下得越来越快,几乎她一落子,沈先生那边便同步跟上子。她却要抓耳挠腮思索半天,直到最后白棋已彻底无法做活,她不得不投子认输。
没想到,沈先生竟这般厉害!
但不知为何,他的走法又让她觉得很是熟悉,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但是她有些想不起来了。
原来阿七竟有这般厉害的棋艺!以前似乎从不知道他会下棋,不过那时候她眼睛并不能看见,许是阿七下了,她也是不知道的呢。
昭宁此时不光是为了接济阿七才想让他做自己的先生了,而是她本身也对围棋十分感兴趣,但良师难觅,那些读书人所谓会下棋,也不过是些之乎者也的庸才罢了,故她也从没想过去找人来教。
如今知道沈先生竟真的是高手,她还真动了拜师的念头。
不知道沈先生肯不肯收她?
可是沈先生赢了棋局,将手中剩余的黑子往蛊中一洒,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时辰不早了,我还有些事。”
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愿收她做学生吗?昭宁心里一急,难不成她输了便不能做学生了,可是凭他的棋艺,这世上能胜过他的又有什么人!若是她能胜过他,何必要拜他为师呢!
她心里虽急,可这样的话却是不能说出口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先生起身,走进屋中去了。
她更是瞠目结舌,他这又是什么意思,就不见自己了?
随后只听屋中遥遥传来声音:“怎的还不进来?”
进屋做什么?昭宁虽有疑惑,却也起身走进去,只见屋里仍是她当初看到的那般家徒四壁,沈先生端坐在一张藤椅上,而方才那位书童则端了盏茶进来,可却立在她身边不说话。
沈先生见她茫然的模样,终于笑了笑道:“不是想拜师么?”
昭宁眼眸微微一亮,这才反应过来,沈先生同意收下她了!这当即便要行拜师礼了!
她立刻自书童的手中端过茶盏,在沈先生面前跪下身来,将茶盏举过头顶,恭敬地道:“请先生喝茶!”
沈先生嘴角一勾,道:“师门传承的规矩,要叫师父。”
对昭宁来说,不管是什么称谓都是无所谓的,只要让她能跟着先生学棋,顺便能接济他就好。因此昭宁笑容灿烂地喊了声:“师父!”
她面对他,永远是这般灿灿的笑容。
他看着也觉得心里一暖,宛如外面的明日灿灿。随即他将她递过来的茶接了过去,算是认了她这个徒弟。
旁边的书童见此景有些惊讶,更是慎重地看了谢昭宁一眼,但眼眸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昭宁并未看到这些,她心里甚是高兴,从今天起,阿七就是她的师父了!她要跟着师父学棋,也要帮着师父科举,让师父的日子过得好,让他永远不会成为哑奴。
想到这里,谢昭宁又将自己放在门口的东西提了进来,她每次来都会给沈先生备下东西,这次也不例外,这次买的是各式各样的甜品糕点。她记得阿七是最喜甜食的。
沈先生看她将一样样的东西摆出来,还一样样地与他介绍,都是她特地搜罗来的,最正宗的。这个破落的院子,因着她堆的这些东西,也有了些胡乱的生气。就像是上次她送来的那只小凤头鹦鹉一般。
昭宁道:“师父,您不要同我客气,尽管吃便是了!”
沈先生只是笑笑:“我一会儿再吃吧。” 他虽不喜甜食,不过看着琳琅满目的东西也觉得甚好。
昭宁有些疑惑,但是想着,师父大概是想客气些,现在才不吃的吧。
小凤头鹦鹉还正被挂在屋檐下,见下面热闹,叽叽叫了两声。
昭宁方才还没注意到这小东西,只见它不过巴掌大,被关在鸟笼里,翎羽蓬松,黑豆般的眼睛甚是灵活。
昭宁道:“师父竟愿意养它!”
她便从那些糕点中选了芝麻糕,掰碎了洒在小凤头的食槽里。
小凤头平日里都是吉庆在喂,吉庆看着她的举动欲言又止,鸟儿并不能吃甜的!可先生新收的徒弟不知道,先生也不说话,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开口提醒。
沈先生微一出神,他初并未想养,但吉庆一开始将鸟挂在了屋檐下,鸟儿啁啾,听着倒也的确让着庭院里有了几分热闹,他因此便并未让吉庆取下来。见她竟然有闲心喂鸟,他失笑问她:“你倒是心情甚好了!”
自然了,母亲身体好转,她找到了沈先生阿七,沈先生极擅长围棋,她又拜了沈先生为师,可以继续学围棋。昭宁觉得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在发展。不过想到母亲的身体好转,昭宁自然又想到了那药的事,她仍想要试探沈先生,她道:“师父,说到这里,我身边近日倒是发生了一件怪事,师父可想知道?”
沈先生抿了口她敬上来的茶,漫不经心问道:“什么怪事?”
昭宁说:“我当时与您说过,母亲的病需要一极难寻觅的药才能治好,我还甚是低落,觉得自己恐怕是找不到药了。却不想隔日,却成功收购到了那药。”
沈先生看了她一眼:“你不是说过,此药有一瓶是流落至了民间的,那你收购到了一瓶药,岂不是很正常的事情?”
谢昭宁却道:“并不如此,原因我便不同您说了,总之我便知道,这瓶药绝不是流入民间的那瓶。唯一的可能……这药是皇宫里的那瓶!我正想着,会不会有人潜入皇宫去偷了这瓶药,来悄悄送给我。”
沈先生嘴角一勾,并未说话。
却见她言语逼近,盯着他的眼眸也格外认真,仿若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蛛丝马迹一般。
沈先生就道:“难道你竟认为,是师父得了皇宫里的那瓶药,然后给你了不成?”
昭宁也知道此话实在是太过不可思议,师父若是有这样能从皇宫中盗取万金丸的能力,又何必龟缩于这小小破落院落之中,还穿洗的发白的布衣,过得如此清贫。她当真是被樊星的想法,还有葛掌柜的描述给带偏了。可若不是如此,她当真是更找不到原因。
何况她主要还是担心师父,怕他因自己涉了险境。昭宁心里一急,想问他更多,沈先生不再说此事,而是道:“我今日还有事,暂不能留你了,吉庆。”
方才那个书童站了出来,手里捧着几本有些泛黄的书。昭宁从他手里接过来,发现是几本入门级别的棋谱,且这些书边缘已经泛黄了,看起来仿佛有些年头了。
沈先生道:“回去将这几本棋谱背熟,下次来师父会抽查。”
昭宁有些不可置信,背?她这辈子可没有正经地背过什么书啊,她还想说什么,可是沈先生已经站起来,朝内室走去了。
吉庆则虚手请谢昭宁,昭宁随着他出来,朗声对屋内道:“多谢师父了!那我今日便回去了,下次给您束脩来!”
突然又想到今日的种种事,昭宁又继续道:“还有,您不要在外面做些危险之事,缺银子花就跟我说,您现在做了我的师父,日后是决计不会缺银子用的!”
虽未听到回应,但师父听进去了就好。她看向旁边的吉庆:“你是师父的书童吗?”
这人愣了片刻,道:“我是……先生的书童。”
昭宁笑着道:“便劳烦你多多照顾师父了,平日若是遇到什么困难,你尽管找葛掌柜就是了。”
吉庆恭敬应是。
昭宁说完,叫上了开始靠着树打瞌睡的樊星:“……该走了!”
樊星从梦中惊醒,跟着昭宁出门,在她背后嘟囔:“娘子,我正梦到吃枣泥山药糕呢!”
樊星看到青色枣子,便想到红色枣子,想到红色枣子,便想到枣泥山药糕,所以做个梦也全是各种枣类食物。
谢昭宁道:“回去叫小厨房做给你吃便是了。”又低声道,“何必垂涎师父的枣树,家中有的是枣给你!”
待谢昭宁走后不久,庭院之中,沈先生听着两人说话,看着桌上谢昭宁送来的奇奇怪怪的各类糕点,嘴角露出些许无奈的笑意。本就是想收她为徒的,方才不过是逗逗她罢了。
旁人若想让他收徒,自然是绝无可能的。可昭宁不同,有少年时相遇的缘分,如今竟还能再见,且她纠缠不休很是难缠,那就收下她吧。
石桌上棋局已经被吉庆收拾好,煮上了一壶沸茶。他将茶倒入杯中,左手执杯轻晃置凉。
一个黑色的人影无声无息落在他身前,沈先生,便是当今君上赵翊,看着茶杯中琥珀色的茶汤,一口饮尽道:“准备回宫吧。”
第67章
庆熙二年八月十七, 赵翊亲征西夏得胜归来,终于御驾回汴京。
此时御街封禁,从朱雀门至宣德门悉数禁行, 车马皆不许过。更有禁军三卫封人群于御街两旁,随即有报信官鸣锣开道,响彻汴京,紧接着从朱紫至青蓝的文武百官得了信,无论王公贵卿, 皆都着从省服, 静候于大庆门之外。
如此大的阵仗, 围观百姓们看了, 立刻便知是出征西夏的君上终于回京, 皆都激动的候于御街两侧庑廊之下, 便是禁军驱赶,也只是略退远一些继续等候。百姓们十分爱戴这位刚立了战功, 雄才伟略的君上,虽不能观天子真颜, 能离天子近一些也是愿意的。
昭宁的马车本想穿过御街回榆林巷, 也遇到了禁军封路。
她正翻着师父给的几本棋谱时,马车却停了下来。随即樊月撩了车帘, 问车夫:“……究竟怎么回事?”
车夫姓胡, 年已半百,长年帮昭宁赶马车,闻言道:“大娘子, 好像是禁军封路了, 要不咱们等一会儿!”
昭宁抬头,看到前面御街果然禁军封路, 可汴京的众百姓却都从街巷中涌出,小声地兴奋说话,聚集成了人流,将甜水巷堵得是水泄不通,都隔着禁军的人墙不时地往御街眺看,这便是真正的万人空巷了。
昭宁看到这般阵仗,又听旁边过路的百姓说‘君上’‘回朝’这样的话,她立刻反应过来,是庆熙大帝征战西夏得胜后回朝了!她心里也一阵激动,没想到,她竟能有机会亲眼见到大帝,有离大帝这么近的时候!
她同舅舅舅母一般,因大帝庇佑边疆,收服西平府,又从小听着大帝如何年少聪敏,年盛多谋的事,对大帝十分崇敬,可大帝这样如日凌空的人物,向来只存在于书册、父辈们敬畏的口中,后世的传言中,她怎么可能亲眼得见过。就算是日后嫁给了顺平郡王,入宫请安,也只是同太妃请安,并不能得见君王。
她叫胡车夫:“再将马车赶近些,靠边停下!”
自己则将绣墩搬到马车门,叫樊月将车帘打起,等着看君上的仪仗什么时候路过,看能不能见到君上的真容!
人群越发热闹,只见十余着紫袍人开道击鞭,随即是浩浩荡荡的皇帝出行仪仗的驾头、警跸,身着红锦团狮子衫的成百个天武官、手持军械的御龙直军士,这便是君上的车驾要来了!
谢昭宁眺目望去,周围百姓亦眺目望去,却只见八匹黑色的高大骏马拉着一辆以九转金龙贴身,只君王可用的高大华贵的辂车过去。那辂车便是十数人亦是能坐下的,两边则是护卫帝王最得力的内等子,选诸军中最强健有力、武功高强之人侍卫之。
后仪仗则是手持红绣扇的殿侍,数千禁卫军着重甲走在最后。
但大帝大概就乘坐于轿中,却并未露面。
待皇帝的仪仗走过,围观的百姓们皆浩浩荡荡地跪下来,高呼吾皇万岁。
昭宁坐在马车里,略有些失望,毕竟并没有看到庆熙大帝本人。但今日能离大帝这般近,昭宁还是极高兴的,若是说给大舅舅大舅母听,恐怕他们都会羡慕她。只等着君上的仪仗彻底过去,她才能回府去罢了。
帝王出行的仪仗走过御街,进了宣德门,再过大庆门,十三道宫门皆大开,迎君王浩荡的銮驾回宫。到了大庆门外,文武百官们皆伏跪高贺。
仪仗自大庆门入经跸道过紫宸门。
明黄色琉璃浩瀚无尽铺开,皆被笼罩在日光灿灿之下,宫宇重重森严,汉白玉须弥座,肃穆庄严。垂拱殿外禁卫军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赵翊自铬车而下,身着云龙红金绛罗袍,头戴二十四梁通天冠。所有随侍、禁军也都伏跪下,登汉白玉须弥座而进垂拱殿,坐于龙椅之上。
几位朝中大臣也随之赶到了,虽方才已经在外跪拜过。但是看到帝王高坐于龙椅之上,头顶是花纹繁复的九龙出云的藻井,这几位中书省、枢密院、三司使的最高长官,皆再度伏跪下去,行了大礼:“微臣叩见君上,吾皇万岁。”
赵翊面容英俊,眉长而浓,背靠龙椅的姿势闲适放松,他面上时常含有温和的笑容,虚手一请道:“诸位都是肱股之臣,我不在朝中半年,辛苦诸位操持朝务,请起。”
一个生得细眉眼,两撇胡须的官员忙道:“君上为国征战,收服西北,才是于我朝有大功,日后史书工笔,千古一帝定有君上之名。臣等不过忙些蝇头小事,愧不敢受!”这位便是参知政事李廷秀了。
定国公顾进帆身为枢密使,站在李廷秀旁侧,他不喜欢李廷秀这谄媚至极逢之人。微皱了皱眉,嘴角闪过一丝冷笑。
赵翊却笑道:“诸位爱卿辛苦甚于我,朝中之事才是最要紧的。”
此时站于右旁的一位生得灰白色长须,身材清瘦的老者官员拱手道:“陛下心怀天下,此次得胜于西北,是我朝之大幸。只是臣听闻,王大人似乎发现朝野中有关于西北的异动,有本要奏,陛下可要详听一二。”
说此话的正是同平章事严萧何,他是三朝元老,也是真正的文臣之首,位同宰相。但并不参与任何派系之争。只娶一房老妻,生得一男一女,因此家中人丁稀少,远不如顾家和李家的煊赫。但他自高祖时就入了中书省,在朝野中德高望重。
赵翊颔首,三司使王信就上前一步道:“臣有一事启奏,君上出征西北之时,臣听闻党项之人手中兵器甚是精锐,非他们的冶炼水平所能达到,且亦非民间锻造。臣以为,朝中应有人里通外敌,暗将朝中兵器卖出,想奏请圣上查明。”
此言一出,另一侧一位生得面容严肃的官员道:“如此行为,岂非叛国之罪!怕是榷场之中,一些我朝禁售的兵器被私卖给了党项人!”此人乃是台院御史大夫司马文,他是言官之首,为人刚正不阿。
顾进帆也听此大惊,他这种沙场征战之人,最是听不得这等为了利益背弃国家之事,他也道:“怎会有如此背国忘名之人,定要狠狠查明,将这些宵小揪出来不可!”
李廷秀这时候却道:“顾大人切莫过激,查证之事须得慢来,不是喊两句便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