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檀
隔着瓢泼的大雨,顾思鹤并不太能听清顾进帆说话,但是看到他脸上满是怒意。就知道大概不是什么好话,此时的他也顾不上这些了,看到顾进帆所带领之人竟都进了驿站之中,危险近在咫尺,顾思鹤大声道:“不要进去——!”
雨声太大,在天地之间形成了洪流般的声响,顾进帆并不能听清顾思鹤说话,只怕顾思鹤看到他跑了,立刻上前,准备将顾思鹤绑起来带回去!
他却并未察觉,不远处的女贞树丛中,一道利箭骤然射出!
利箭有锵然之势,快若闪电般将雨幕撕裂开来,激射而至!
危险只在片刻,顾进帆已来不及反应,但瞬息之间,只见一道银光骤然闪过,将那利箭打飞,直直飞射而出,深深插入了驿站的泥墙上!
顾进帆惊愕地回过头,却看到顾思鹤手刚放下,明显方才那刀是他徒手扔出来的!他心中的震惊难以言说,这如何可能,他这个儿子向来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从不肯习武,连只鸡都杀不死的……如何能有这般深厚的武功!
此时驿站周围的女贞树丛中,院中的马厩中,涌出了几百精锐之人,每个人都着劲装,腰腹带铜护,有执长刀有执弓箭,竟将他们团团围住!
此地竟有如此精锐的埋伏!是谁要对他们下如此毒手!顾进帆眼睛微微一眯,虽这些人都蒙着面,但丛对方的行径和招式来看,不难看出应是李家之人!他与李廷秀已针锋相对多年,彼此沾染了对方势力不少的人命,如今到了见血的地步了!
李廷秀想他死,是顾进帆早就知道之事。顾家也认为当年国公夫人之死,和李家也有脱不了的干系,只是并无实证罢了,如今李廷秀做出这等狗急跳墙之事,顾进帆也并不意外。可是,他押送军需是秘密押送,要走什么地方押送,亦是只有几个心腹才知道。李廷秀为什么能知道?
这些念头不过是在瞬间闪过。眼下大敌当前,他们加起来也不过是四十来号人,对方却埋伏了几百人,以一敌十,又是极精锐的力量,他们这次很是危难,未必能冲出重围!
顾进帆与顾思鹤等迅速靠拢在了一起。顾思鹤的刀方才已经扔了出去,但随从之中有多带刀之人,立刻将刀递给他,虽不如他那把是精钢所铸,可如此关头,自然没有挑剔的余地。
顾思鹤将刀接到手里,只听顾进帆皱眉问自己:“方才那刀是你……”
顾思鹤心想他终于发现了自己隐瞒武功之事,恐怕有无数的账要跟自己算,道:“危急关头,现在就暂时不同你解释了吧!”
顾进帆不再说话,而是将自己刀柄上的绑带缠在手上,又问:“顾思鹤,《六韬》你可曾读过?”
顾思鹤淡淡道:“父亲是想说,暴用之则胜,徐用之则败。惊乱其军,而疾击之,可以横行吗?”
此乃《六韬》中虎韬一节所记,武王问太公曰:敌人围我,断我前后,绝我粮道,为之奈何?太公的答话。
顾进帆轻哼:“平日并不见你读书,没曾想你竟知道!”
顾思鹤冷冷一勾嘴角:“兵书而已,一遍就能记住,有多看的必要吗?”
顾进帆无言,他竟如此恃才放旷!这恐怕才是他平日不看兵书的真相吧!
顾思鹤果真是顾家的骨血,且恐怕是顾家数代以来,真正在武功和军事上天赋最为卓绝之人,只是平日他全然不表现罢了!如此惊才艳绝之人,平生除了顾思鹤,他也只见到一个而已。
便是当今圣上。
不过当今圣上秉性和善,凡出行必是禁军护绕,亦甚少动刀动枪。
父子二人谈话的瞬间,包围他们的人也已经持刀打了上来,弓箭铺天盖地而至,父子俩不过寒暄两句,其实都在心中谋算。顾思鹤立刻用刀将近旁的旌旗卷起,运旗如影,弓箭被风残云卷!同时众人一夹马肚上前,大刀长刀与之激烈对战!
顾进帆虽只带了三十余人,却也是精锐,顾思鹤所带之人更不必说,都是他自己私下悉心培育的,每个人都能以一当十,冲出去的瞬间搅乱敌方阵营,顷刻间便取了几个人的性命!
其实顾进帆心中很是担忧,毕竟对方人数是他们的十倍之多,且装备也是精良,将他们团团围住,若真是两军交战,他们能突出重围的胜率非常小!
而顾思鹤则左突右奔身法极快,长刀以内力灌注,霎然间横扫而出,雨水与血随之飞溅,已齐齐要了三四个人头!随意以马为地一跃而起,挥刀而入,再取两人性命!果然武功十分精深!
可是敌手却源源不断仍在涌来,并且对方带有弓箭手,随时冷箭频出,他们之人已经有数人中了箭。
顾思鹤单手直刺入对方胸膛后拔出,同时心中极沉!倘若这般下去,便是他武功通天也是会耗尽的!
顾思鹤与随从们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随从立刻挑开了他们所绑在马肚边,带在身旁的奇特木箱,只见他们竟从中拿出一长筒型的铁铸之物来,模样仿佛有些像弩箭,几乎要人手一个,他也拿了一个在手中,以内力将弓箭拉满,顷刻间这长筒中竟瞬间射出十多枚半个手指粗细的尖锐钢针,挡在他们面前之数人,竟瞬间好几个中了钢针,摇摇欲坠。
且不知他那钢针上究竟淬了什么东西,那些人很快就面色苍白,疼得满地打滚起来。
此物极是好用,可是射程不长,只能近战使用,且越是近身越好,所以方才他们才并未拿出来。只是用过之后,又还需片刻的准备,唯此问题!
这些人中领头之人是个身着藏蓝色短打,戴锁子甲,双眸阴沉的男子。他也是武功最高的,方才一直在旁看着并不动手,现在见顾思鹤等人竟拿出如此东西,嘶哑声音道:“全部上,不能给他们准备的机会!”
他也策马上前,提着长刀与顾思鹤对打起来。他一人自然无法战胜顾思鹤,另外有四人也策马围攻而上,顾思鹤顿时被层层包围。
这些人个个武功高强,千里挑一也不为过!顾思鹤与他们浴血而战,奋力搏杀。他所带之人也个个如凶神一般,在顾思鹤的保护之下使那弩箭,左冲右突,竟真的活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来!
那领头之人越发意识到顾思鹤的难缠,竟瞬间决定放弃其他人,准备先将顾思鹤绞杀再说!招二十多人上前围攻,下手越发凌厉。顾思鹤先还能应付,可毕竟围攻的人数太多,且都是精锐,他也渐渐有了破绽。
顾思鹤挑开一人长剑,又一左一右抗住两人的长刀,正与两人激烈对打之时。他打得全神贯注,未曾注意有第三人竟从他背后悍然举刀,以势如千钧之力,正要急砍而下——!
他以内力一震,将两人震开同时击杀之时,却突然听到父亲急促到尖利的声音:“鹤儿,躲开——”
顾思鹤猛然回头,只见到一把刀从他背后直砍而下,而父亲竟不顾一切,亦不顾自己正在对打的两个人,纵身来给他拼刀挡敌!
顾思鹤瞳孔骤然放大,立刻想要提刀帮父亲,却只见偷袭他之人被顾进帆一刀击杀,可与此同时,与父亲对打的两人也挥刀向父亲砍来,只听刀入血肉的闷响声,父亲后背顿时鲜血溅出,父亲的脸色也骤然苍白!
霎时间,顾思鹤心中怒火滔天,一挥长刀,顷刻间将这两人击杀。同时纵身将顾进帆接住。顾思鹤所带之人见状大惊,立刻围拥上前,拼命替两人抵挡进攻!
顾思鹤抱住父亲跪坐在地上,他看到父亲的血不断地流出来,很快流得他满身都是,他竟然堵都堵不住,他的眼睛骤然血红!
“父亲……!”顾思鹤觉得自己的喉咙作响,他想说什么话,却说不出来。
他想说,你不是一向不喜欢我吗,你不是一向责骂我吗,你何必要来为我挡这一下!
顾思鹤哽咽了半天,才终于说出了口:“……你为何要替我挡!”
他刚一说出口,就知道自己已经哭了,泪水争先而下,一滴滴落在父亲的身上,与雨水混在了一起。
顾进帆却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儿子的脸,想要替儿子擦干眼泪,不要他哭。儿子长得最像亡妻,他不想看到儿子哭,就像看到亡妻在哭一样。可是他的手好抖,又全是血,反倒把儿子的脸弄脏了。
他有些艰难地笑道:“我答应了你祖父……要带你回去的,你要是回不去了,你也知道,你祖父又爱哭,又爱寻死觅活……我不想、不想看到他一大把年纪了,以后总是哭……”
顾思鹤听到这里,更是泪如雨下。父亲,我若回不去,祖父会伤心,您若回不去,祖父难道不是更伤心至极吗!白发人送黑发人,谁能承受这样的痛苦!
顾进帆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何况我是你的父亲,便是我自己死了,也是要保护你的。
他当年没守护好亡妻,已经是此生难以逾越的罪责了。可是他也想着,这是他与亡妻唯一的孩子,总不忍儿子埋没,所以处处严厉。当年亡妻死得蹊跷,可是他那时候却身在边关,正是一举歼灭敌军,建功立业的时候,不能回来查妻之死。他怕儿子深陷于此,也不让他追查他母亲之死。
他想,这些年也许是他错了,鹤儿明明武功高强,他却一点都不知道,甚至有时候抽皮鞭打他,骂他不务正业,他既不反抗也从不辩解,不就是对他这个父亲深深的不满吗。
想到这里,锥心之痛深入骨髓,想到儿子一直都在怨怼他,什么都不告诉他。而他这些年,错了太多,却从不肯认错。
顾进帆觉得后背、身上都在剧痛,觉得眼前越发的模糊,他缓缓地开口:“鹤儿……父亲知道,知道这些年,你都在怪父亲,父亲、父亲也一直没同你说……是父亲太过倔强了,父亲错了,父亲不该不回来查你母亲的死,也不该、不该阻止你去查,更不该平日骂你、骂你不务正业。对不起,我竟不知道,你是……是如此的恨着父亲……”
他说到这里突然咳嗽起来,竟咳出些许血沫,顾思鹤看得触目惊心,他一向以为,自己是极不喜欢父亲的,可这时候却不知怎的有种十分的剧痛袭来。他的父亲一向是天底下最倔强的人,就连当初母亲死的时候,他连续守灵数月,却也没有哭过,也没有道歉过。
可是现在,他觉得自己将死了,却向自己道歉!
他为什么要道歉!
顾思鹤哭吼道:“谁说我恨你了,你凭什么说我恨你!谁要你道歉了!”他又想起了什么,道,“我这里有药,你别说话……先吃药!”
他颤抖着手从腰间取下一只只有拇指大的小葫芦,从里面倒出一粒血红色的药丸来,喂给顾进帆吃下。顾进帆看了眼他手中之药,大概也猜到了是什么,其实觉得用处不大,哪怕服了这样的虎狼之药真能侥幸活下来,他们也无法逃出生天,但还是就着他的手,缓慢地吞了下去。最后盯着顾思鹤,看着这个他从来都以为不听话的儿子,泪水蓄满了眼眶,他嘴唇颤抖,哪怕他一开始就已经猜到了,却并不想承认,可是现在他却不得不说了,他心里被浓重的愧疚、伤心、失望和痛苦充斥着,他道:“是你、你哥哥……你要小心!”
顾思鹤听到他提起‘哥哥’二字,疼得骤然紧闭了眼睛,顿了片刻,嘶哑着声音道:“您先休息,等我杀了敌……立刻带您回家!”
他轻轻抚了抚父亲的头发,将父亲放在地上,让随从照料父亲。
此时随着他来的十多个人只剩下四五个,正在他面前,拼尽全力替他挡着进攻之人,他们也不过是勉励支持,岌岌可危。但没有任何一个人溃逃,他们都是极忠心的人!
顾思鹤心里涌动着滔天的愤怒,这种愤怒凝结成了冲天的杀意!
他骤然起身提剑而上,此时连马也不用了,剑光闪烁刀影重重,他身形飘忽剑法诡异,霎然间穿梭敌手之间,快如残影一般,只见不断人头飞起,血渐雨幕之中,大雨竟都瞬息凝滞。随从亲眼看到他大腿、手臂身中两刀,可却毫不怕痛一般继续凌厉攻击!
血混杂着雨水,汇聚成血海,几乎将大地染红。
在雨将停,而天色开始暗下来的时候,顾思鹤终于一刀命中领头之人的胸膛,刀破铜护而鲜血迸裂,那人瞪大了眼,几乎不敢置信顾思鹤带着人竟真的能以一挡百,竟真的能将他们全数剿灭!
他缓缓倒下,身体轰然落地。
顾思鹤此刻也近乎力竭,他跪地立刀,喘息片刻,雨水沿着刀身流下,混杂着血水汇入大地之中,一滴两滴浸透土壤,而他几乎也浑身是血,湿透的发丝凌乱,抬起头时,双眸仍透出血光,是杀红了眼。
他握着剑的手发着抖,还没有从杀戮中回过神来。
冰冷的雨倾泻而下。他看到满目的残值断臂,看到生死未卜的父亲,想起那个人说过的话,‘阿鹤就是最好的啊’‘我是阿鹤的兄长,自然要让着阿鹤’。想起父亲打他的时候,他扑过来替自己挡‘父亲莫要生气,阿鹤只是这个性子罢了’,想起小时候他做错事被关禁闭,那个人悄悄地偷了点心,从窗扇里递给他,说‘阿鹤不要饿坏了’……
这个人在他心里,一向是除父母祖父外,最亲最亲的那个人。
他听了谢昭宁的话,早已开始防备顾思远,却竟然不想他真的狠毒到这个地步,不给他和父亲留活路!他想他们所有人死!
想到母亲早逝,兄弟两人的相处,想到这么多年,那个人的温和照料,想到他是自己一向还在暗中尊重和照顾的兄长,顾思鹤就觉得一股尖锐的刺痛深入胸膛,痛得他捏紧刀柄的手已渗出血丝来,痛得他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顾思远,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此时大雨终于缓缓停了,他身体略微晃动,下属立刻上来扶住他,“世子爷当真英武,敌人皆已伏诛,我方还剩四个人……”
顾思鹤闭了闭眼睛,他声音嘶哑地问:“国公爷可有事?”
下属道:“国公爷失血过多,但您给他服的药还算及时,并未伤及心脉,属下刚才给国公爷用了金疮药,也止住了血,在此稍作修养,明日出发回京……应是能保住性命!只是恐怕从此……”
便再也不能征战打仗了。
父亲若是能保住性命,就已是极好的事了。顾思鹤闭眸,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应该要陪父亲在此养伤,亲自送他回汴京,但是他不能!
他得了谢昭宁的信,立刻前去榷场解决了那批军械的问题,只要回来再解决李家之人,就能助谢家脱离罪名,可那些人暗中查得此事,竟诱使父亲押送军需而出,在此被伏击。倘若他没猜错,另一批被伪装成军需的军械,已经被顾思远秘密送往榷场了。他若是不能解决这个问题,顾家仍然难逃一死!
他沉下了气,道:“你带一个人,留在此照顾国公爷,我现在就赶回汴京去!”
下属很是惊愕:“您受伤也不清,还是暂且在此修养……”
“不能!”顾思鹤语气沉重,“父亲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家中恐有巨变,我若回去晚了,恐怕……全家都有性命之虞!”
下属一愣:“可是您……您回去打算怎么做呢?”
顾思鹤一贯漫不经心的脸上,扯出一个冰冷至极的笑容:“自然是捉出内奸了!”
顾思鹤拄着剑站了起来,此时的他已宛若地狱归来的修罗,浑身是血,眼神冰寒。
而他周围,尸横遍野,血染大地。
第82章
汴京的雨却还在下。
并无边疆的雨下得那般大, 而是淅淅沥沥地落在庭院里,落在草木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
顾羡自不打仗之后, 身体一直不算好,比寻常人都怕冷。到这般下雨的时候,他的随从便给他找出夹棉的厚衣来,给他裹上,将老太爷裹得如同粽子一般。
裹成粽子的老太爷坐在藤椅上, 倚靠在窗边, 手里捧着一杯热茶暖手, 喃喃地道:“不知边疆下雨没有。”帆儿那性子, 定是不肯停下等雨停, 冒雨也要赶路的。
有时候, 他也为生出这般一个倔强的儿子而感到伤神,所以儿子和鹤儿冲突了, 他总是护着鹤儿,便是不想他们父子俩闹得太僵, 毕竟鹤儿内里也是极刚强的性子。家里还是远儿最和善, 最懂事,也不要人操心。自然, 最让他省心的还是女儿顾含真, 她从小懂事听话,入宫后又在太妃的主持下做了贵妃,若无含真庇护, 顾家也不会如此高枕无忧。
贴身服侍他的小厮知道老太爷在忧思什么, 就道:“您就好生将养着,不要操心太多了, 国公爷定能将世子爷平安带回的!”
顾羡自然也是相信儿子的,何况顾家如今在朝野煊赫至极,除了个李家,谁又敢和顾家抗衡呢。
他将手里的茶杯递给小厮道:“冷了,换一杯来。”
顾羡漫不经心看向院中那株他几天前种下的凤尾竹看,心想如此下雨,这凤尾竹定是能活。他也总不会种什么就死什么了。
却是瞬间,他注意到庭院中有什么地方不对!
他这个院子向来是有顾家豢养的死士守着的,有个死士一向守在那株桂花树蓬松的树冠里,可是现在他却未能看到死士的身影。他再凝神仔细观察,发现另外几个死士也不在。顾羡皱了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