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露采采
坐在上首圈椅上,卢宛看着原本跪伏在地上的孙姨娘,因着有人进来的声响而抬起头来, 鬓发微散, 面容尽是泪痕, 凄伤惶恐的模样。
卢宛抿着唇, 望着孙姨娘一语不发, 谢行之在来之前已经知晓了情况,问道:“茯苓山药糕中, 可?是掺了花粉?”
听到谢行之这?般问, 孙姨娘面上的茫然凄伤之色愈重?。
用力摇首, 孙姨娘眸中含泪,潸然欲泣道:“摄政王,太太,妾身真的不晓得这?糕点里?面是否有掺的花粉,这?些点心都是小厨房的下人们做的, 妾身与康儿用过之后并无异样,觉得味道甚好,所以才给小公子吃的……小公子与康儿所用的糕点在一个碟子里?,妾身从头至尾真的没有要害小公子的意思, 还?望摄政王跟太太明鉴!”
微顿了一下, 仿佛甚为忧心忡忡一般, 孙姨娘的目光望向坐在上首的卢宛,以帕拭泪, 哀伤担忧问道:“太太,小公子现下如何了?妾身真的甚是担心小公子, 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却遇到这?种磨难……”
卢宛看着猫哭耗子假慈悲的孙姨娘,目光愈沉,掩于袖中的纤指紧攥起来。
今日之事,说到底糕点中掺了花粉,而并不是毒药。
孙姨娘一口咬死她不晓得糕点中有花粉,不晓得谢璟会对花粉过敏,何况当时碟子里?的糕点,谢康也是一道用了的,谁也奈何不了她。
心中沉怒烧得旺盛,卢宛手指攥得愈发紧,但她晓得,此时更不能骤然发怒,自乱阵脚。
见卢宛看着自己,神?色淡漠,眸色却沉沉,始终一语未发的模样,孙姨娘复又泪眼朦胧看向谢行之,哀哀哭求:“摄政王,若太太不肯相信妾身,心中不痛快,执意要重?罚妾身,妾身也认了。只是妾身不希望妾身受罚,是以谋害小公子为理由,一则妾身真的不曾做过这?件事!二来,当初那碟子糕点,是康儿与小公子一同用的,但如今康儿却平安无事。妾身怕下人们暗地里?议论?,康儿是个谋害兄弟,心狠手辣的人,那孩子心性?聪敏,妾身怕他?心中为自己,为妾身暗暗难过……”
看着在谢行之面前哭着扮可?怜的孙姨娘,卢宛心知肚明,今日之事她做得滴水不漏,恐怕不能从重?发落她。
这?
件事,让卢宛心生芥蒂,对文翠院里?的人更加防备。
最终,孙姨娘因为纰漏失责,被拖下去,杖责二十。
秋日碎金般日光落在草木间,连下了几日雨,鲜见有这?般好的明媚天气。
谢康自私塾回来,走?过后花园,在听到月亮门后的秋千旁传来熟悉的言笑声之后,他?顿住了脚步。
眼底划过一抹阴沉的妒色,但面上神?色却仍旧平平。
谢康顿了一下脚步,抬脚,往后花园的月亮门后走?去。
觉察到四公子要去的地方是何处,女使晓得如今太太忌惮他?们文翠院的人,不想触霉头,不由得抬手,欲拦住四公子。
可?谁料,发觉女使要阻拦自己,谢康忽地小跑起来,径直跑到了月亮门后。
无可?奈何的女使也只得忙跟了过去。
一丛木槿旁,卢宛坐在秋千上,望着笑得开心的谢璟,面上温柔的笑意却有些无奈。
她微微皱眉,望着谢璟衣服上的泥土,道:“小璟,看你玩得这?一身泥。”
见母亲有些皱眉的模样,谢璟却扑进她的怀中,咯咯笑着道:“母亲……母亲……”
卢宛将谢璟抱在怀中,纤白指尖点了点他?的额头,柔和无奈笑道:“撒娇也没用,不许再过去胡闹了。”
母子二人正?在说话,却忽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稚气朗朗,甚为有礼。
“儿子见过母亲。”
卢宛抬眸,瞧见站在面前的,正?是四公子谢康。
面上笑意微淡了几分,却仍旧甚是柔和,卢宛抱着怀中谢璟,颔首应道:“嗯。”
目光中尽是羡慕地看着被卢宛抱在怀里?的谢璟,谢康犹疑片刻,见年纪尚小,小个子的谢璟自卢宛怀中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被女使扶坐到秋千上。
谢康忍了忍,还?是忍不住有些期冀地低声问道:“母亲,您可?以也抱抱我吗?”
“嗯?”
卢宛并不曾听清谢康的话,谢康脑袋垂得愈发低,以为她这?是在拒绝。
微微抬高了一点声音,谢康低着头,有些灰心丧意,复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本是不再抱有期望,可?谁知,话音落下,却听到嫡母温声答道:“好。”
谢康忽地抬起眼眸,眼底尽是亮晶晶的欢喜。
自小到大,他辗转过后宅几个院子,被三个养母收养过。
可?是,养母到底不能及亲生母亲。
谢康自幼早慧,知晓自己的生母是个貌美但出身卑贱的女子。
骨肉亲情,加上在珠翠院遭遇过的世?态炎凉,教他?有些病态地深深思眷生母。
若是受宠的生母在,有母亲庇护,或许他?便不会从小吃尽苦头。
可?是,在离开珠翠院,被嫡母,以及现在的养母孙姨娘收养后,被所有人明里?暗里?若有似无鄙夷生母的出身,谢康又痛恨他?的姨娘,为何会出身那般低微。
强烈的爱与恨,快要将年纪尚小的谢康逼疯。
模糊的不晓得是被旁人灌输的,还?是真的朦胧有所记忆的生母形象,逐渐与貌美,出身名门的嫡母的模样相重?合。
他?常在暗处冷眼看着受府中上下疼爱的谢璟,暗自幻想,若没有谢璟,他?便可?以一直待在玉衡院嫡母那里?,那该多好。
若他?的生身母亲,不是貌美但卑贱的姨娘,而是生得同样貌美,又得父亲喜爱,更是出身世?家大族的嫡母,那该多好。
此时,被嫡母温柔但敷衍抱了一下,便放开的谢康,看着坐在嫡母身旁秋千上的谢璟,心中这?个念头更是登峰造极。
无所知觉的谢璟,有些纳罕看着面前低着头,垂眸,瞧不出是什?么?情绪的四哥哥。
见母亲抱完四哥哥,匆匆赶来的女使似有事要说,母亲站起身来,谢璟眼睛转了转,有些无聊。
想了一下,谢璟对站在自己面前的谢璟眼眉弯弯,笑着邀请道:“四哥哥,我们一起荡秋千罢。”
谢康“嗯”了一声,点头应了。
听女使禀报完庄子里?的几个管事已经来了,等待在玉衡院,卢宛颔了下首,正?待转身,带谢璟离开回去。
却不料,甫一转身,便瞧见了眼前教她心惊胆颤的一幕。
谢璟与谢康正?一同坐在秋千上,女使们在后面照旧推着,秋千荡起一片孩童的笑声,与不高不低的高度。
只是,在秋千荡到最高时,谢康却仿佛以为不会有人瞧见一般,忽地抬手,在谢璟身后用力推了一下,面上面无表情,眸底尽是冷色。
卢宛转身,所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啊!”
被侍立在一旁,眼疾手快的女使接住,主仆二人一齐倒在地上。
劫后重?生一般,谢璟仍吓得瑟瑟发抖,紧紧阖着眼眸,小小的身体发颤。
卢宛掌心一片冷汗,待到自巨大的惊吓与惊慌中回过神?来,她在噤若寒蝉的女使仆妇不知所措的目光中,径直走?到惴惴不安的谢康面前。
其实?,此时此刻,卢宛很?想狠抽谢康一巴掌。
谢璟方才出生时,他?对谢璟便有意伤害,虽然卢宛后来觉得,当时谢康只是个一岁多的孩子,许是懵懂不知事,所以才会没轻没重?。
前些时日,谢璟因着糕点之事,险些呼吸不畅而窒息,谢康又掺进此事,卢宛也暗暗告诫自己,他?一个三岁多的孩子,能做什?么?,不过是被孙姨娘做了筏子,自己不应迁怒于他?。
对谢康,卢宛始终压着心中厌烦不喜,尽可?能做一个合格的,相对慈爱的嫡母。
她自觉待谢康已是仁至义尽,可?是一而再,再而三,换来的却是谢康今日对谢璟的再度伤害。
行至谢康面前,卢宛看着低垂着头,似觉察到自己犯下大错,乌浓眼睫颤得厉害,面容也有些发白的孩子,声音冷肃问道:“康儿,你方才在做什?么??”
谢康犹想解释,抬起眼睛,怯怯望着面前的卢宛,神?色懵懂摇首道:“母亲,我……我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我不是故意的……”
听到谢康这?般道,又是这?样的作态,卢宛眸色中的冷怒愈沉。
她手脚冰冷,忍着抬手扇面前孩子巴掌的冲动,对女使吩咐道:“来人,将四公子押到祠堂去跪着!”
玉衡院。
孙姨娘走?进房中,瞧着面上尽是冷意与愠怒的卢宛,因着不久之前,方才受了二十杖刑,身上伤痛难忍,面色有些惨白。
虽然对卢宛叫自己前来做什?么?已是心知肚明,且心中微冷地讥嘲,冷嘲热讽并痛惜今日谢康没有得手,但,孙姨娘面上的神?色,却仍旧恭敬谦卑,且尽是茫然困惑。
对坐在上首圈椅,冷漠望着自己的卢宛曲膝礼了礼,孙姨娘故作纳罕问道:“太太,您为何这?般看着妾身,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听到孙姨娘这?般问,素来冷静温和,如今却被触碰到逆鳞,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怒意的卢宛鲜见发了火,抬手便将手中茶盏摔了出去。
“你养的好儿子!竟敢故意害璟儿!”
在卢宛手底下讨了两三年生活,对这?位小夫人性?情也算摸透几分的孙姨娘始料未及,忙微微后退一步。
躲开了卢宛砸向自己的茶盏,看着摔在面前地上,只差分毫便砸在自己身上,热气滚滚的热茶,与一地的碎瓷片,孙姨娘眼底情绪暗了暗。
有些惨白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带着苦意的笑来,孙姨娘望着卢宛,黯然垂泪道:“太太这?话真是冤枉妾身,当初妾身养康儿,是因太太照看两个孩子精力不济,妾身为太太解忧,方才会将他?养在膝下。自四公子被送到妾身的文翠院,妾身便躬亲抚养,每日悉心教导他?,夙兴夜寐,日日如此,可?谁晓得,到头来妾身却落得太太如此骂名……”
不待惺惺作态的孙姨娘话音落下,卢宛便出声打断了她的话。
眉目间尽是霜雪冷意,卢宛不怒反笑地冷道:“你不用跟我来这?套,既然你如此为难,那便即日将谢康送到田姨娘院子里?去罢!虽然田姨娘
怯懦胆小,但至少也不会将一个好端端的孩子养成这?般!趁现在谢康不过几岁,亡羊补牢,及时修正?还?来得及!”
孙姨娘微微皱眉,哀伤幽怨看着卢宛,难过道:“妾身晓得太太是忧心小公子,一时气得急了方才会这?般说,可?是,您也不能这?般污蔑作贱妾身啊!”
说着,孙姨娘抬手,眼中含泪立誓道:“天地良心,妾身真的从未有过要教康儿害小公子的心思,还?望太太明鉴……”
卢宛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忽听门口传来女使仆妇战战兢兢行礼的声音。
“奴婢见过摄政王。”
看着沉步走?进房中的谢行之,卢宛虽不再言语,但看着男人的目光中,却带着明晃晃的厌烦与厌倦。
若不是他?的姬妾子女,她何必整日一脑门官司。
离上回璟儿被害得险些有性?命之虞,这?才多久!
瞧出了卢宛眼眸中的烦闷委屈,谢行之微顿脚步,旋即走?到她的身旁落座。
孙姨娘张了张口,想故技重?施出言辩解,却不料,坐在上首的男人已经开口,望着卢宛问道:“谢康呢?”
攥了攥掩于袖中的手,卢宛看了身旁的男人一眼,冷声简短道:“在祠堂跪着。”
看着身旁妻子面色冷淡的回答,谢行之眸中微浮一抹怜意。
宛娘素来是个好性?子的女郎,今日璟儿又被设计伤害,虽是有惊无险,不曾闹出事来,但看来是真的教她心中心疼恼火至极。
目光淡淡扫了一眼因着宛娘待他?的冷漠对待,而愈发战战兢兢的女使仆妇,与目露惊诧的孙姨娘,谢行之顾及有人在场,按捺下心中怜意柔软,想要揽妻子入怀中安慰的念头。
微一思忖,谢行之握住身侧卢宛的手,颔首道:“只是教他?跪着,有些轻了,来人,去祠堂给四公子上家法?。”
不曾料到太太对家主显而易见冷漠迁怒的态度,家主却并未生怒,反而更加偏袒爱护她。
孙姨娘垂下眼帘,掩于袖中的手指,慢慢攥紧成拳,心中也一寸一寸凉了下去。
原本这?件事是谢康犯下的,于不在场的她,至多只是几句轻飘飘责备为何没有教导谢康关爱幼弟,不会再有更重?的责罚。
实?际上,来之前,孙姨娘原想看到卢宛气急败坏的模样,暗中嘲讽,回去好生畅快地回味一番。
却不料不曾瞧见卢宛跳脚,反而自己眼瞧着,要成了不受宠,可?怜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