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归去闲人
“起居的?事都还顺当么?”
云娆又?不是傻子, 出阁前母亲叮嘱了好些夫妻闺中之事的?话,这会儿哪能听不出来?
新婚出嫁,到底是脸皮薄的?。
她不太好意思?地垂眸,假作摆弄衣襟绣的?海棠花,低声?道:“我们如今还是分房睡的?, 饮食起居上倒没什么。”
徐氏闻言微微一怔。
云娆忙道:“其实这样挺好,我跟他还不熟呢。”
这话倒也在理。
当初范氏打着冲喜的?由头促成婚事,于两人?而言都是盲婚哑嫁,彼此性情根底都不了解,仓促圆房未必是好事。
徐氏是过来人?,深知这种事重在顺其自然,想明白之后倒抿唇笑了笑,“这倒罢了,缓一缓也好。不过我还是得嘱咐你,姑爷是惯于打打杀杀的?武将,生得又?强健,未必会疼人?,若真到了那种时候,你可得让他悠着点?多加怜惜。你还小呢,可别伤了身子。”
云娆闹了个大?红脸,“我知道啦!”
说着话,赶紧从徐氏怀里挣脱出来,假装去倒茶喝。
徐氏抿唇笑了笑,没再揪着这个话题多说,只是坐在那里笑望着云娆。
“先前常妈妈应该转述过我的?意思?了。若侯府里日子艰难,咱们自该另寻他路。不过我瞧姑爷不像骄矜桀骜的?人?,未必不能好生相?处。你平素多留意些,别委屈了自己就是。”
云娆灌了两口晾温的?茶,一叠声?答应着。
窗外有?风吹过,树叶梭梭轻响。
江季行咚咚的?脚步声?夹杂在这动静里渐而靠近,进?屋之后,他绕过屏风跑进?来,脸上挂着细密的?汗珠,“大?哥回来啦!去祖父的?书房了!”
“这孩子,怎么跑了一头的?汗!”
徐氏闻言起身,取个软巾让他擦汗。
江季行嘿嘿笑了笑,没解释这一头大?汗的?缘故,又?一溜烟跑没影儿了。
徐氏瞧了瞧天色,先去打点?晚上的?小宴。
云娆让青霭她们去给母亲帮忙,而后去寻苏春柔说话——她的?身孕已过了八个月,因邻近产期时身子重,夜里睡得不像从前舒服踏实,徐氏为保稳妥,每两日都会请郎中来瞧瞧脉象,帮着调理饮食睡眠和养胎等事。
这会儿郎中还没走,云娆正好细问一番。
得知苏春柔身子安稳无恙,腹中胎儿也长得不错,自是放心了许多,待郎中离去,便依叮嘱裴苏春柔在院里慢慢走走,挽着手说些私房话。
……
晚间的?小宴准备得十分精致。
江家虽比不得靖远侯府的?富贵气象,徐氏却有?颇丰厚的?陪嫁,见识也不算浅。她就云娆这么个宝贝闺女,回门的?事这辈子未必会有?第二次,自是格外重视。
早在二月里,她就筹划着回门宴的?酒菜果点?,如今硬生生拖到四月底,菜色虽换了好几样,却也是越来越精致。
晚间阖家在花厅里聚齐,就着满桌佳肴倒也算其乐融融。
女眷们围坐一处,因崔老夫人?今日心绪极好,瞧着云娆带了个春风得意的?女婿回来,苏春柔那孕肚也一日比一日显眼,话题难免都绕着长房。那边祁氏婆媳有?意借侯府和裴砚的?威势为男儿谋个前程,自然也奉承着云娆母女,一副重修旧好的?模样。
剩下个江云影虽满腹心思?,这当口却也不敢表露,只默默喝着杯中甜腻的?果酒,留神?外头男人?们的?动静。
一道屏风之隔,外头倒颇为热闹。
江老太爷和二房的?江慎父子都有?心仕途,碰上皇帝嘉奖器重的?御前红人?儿,自是满口好话,时时举杯劝酒。
裴砚焉能瞧不出他们的?心思??
不过这种事原也寻常,无需大?惊小怪。
且抛开二房不谈,云娆的?父亲江恒是为救百姓而殉身,这事儿宁王早就查证过,当时还颇赞赏其勇武之举。而江伯宣弱冠登第,才华品性俱佳,单拎出来也是侯府那几位锦衣玉食的公子哥所不及的。
这样的?岳丈和大?舅哥原也难得,更?何况云娆当初嫁得颇为委屈,哪怕是看在她的?薄面上,裴砚也会礼让三?分。
是以江家父子热情劝酒,裴砚也鲜少推拒,仗着军营里练出来的?好酒量喝得甚是爽快。
那方酒桌便比里头热闹了许多。
直待亥时过半,江慎父子才陪不住酒,被人?醉醺醺地扶了回去。
老太爷上了年纪的?人?也熬不住,喝得醉眯眯的?回了屋,里头女眷们也各自散了回住处,只剩下江伯宣惦记着妹妹,任凭旁人?怎么劝都拉住裴砚不肯撒手。
徐氏没了法子,只好留仆妇小厮好生照应着,让云娆先回屋准备沐浴安寝的?事。
笑语渐远,连草虫也都安静了。
邻近朔日时苍穹如墨,反显得厅里灯烛格外明亮。
江伯宣自幼读书不太喝酒,今日陪着裴砚喝了好多杯,那张斯文的?脸早就红透了。身板却仍尽力挺直,哪怕喝醉了酒也不曾胡言乱语,只抓紧裴砚的?手腕叮嘱——
“云娆小时候性子活泼可爱,很会闹腾人?,后来家父过世,她小小年纪却懂事了许多。”
“她才十六岁,比妹夫你小好多岁,论见识论行事自然比不上你。往后若行事有?不周全的?,还是得请你多担待。”
“比起侯府的?门第,江家确实微寒了些。但她也是我们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在闺中时我也不舍得委屈了她,往后在侯府过日子还是要你多加照看。若她闹小性子,你也多让让,实在心里不舒服,去我那儿寻衅找事都使得,只别太跟她计较。”
他说得认真,裴砚却忍不住笑了笑。
跟媳妇儿闹脾气,转头去找大?舅哥诉苦出气这种事,他当然干不出来。
但江伯宣这般殷殷叮嘱,显然是放心不下云娆,怕自家妹妹在侯府受委屈。
裴砚想起今晚来花厅赴回门宴时,偶然瞥见云娆身着薄衫靠在母亲怀里撒娇,那是跟在侯府截然不同?的?娇憨模样。
心头似稍有?触动,他点?头道:“裴某七尺男儿,原就该护着妻儿,舅兄无需担心。”
江伯宣听了他这承诺,满意的?点?点?头。
谁知脑袋太重,一头栽在桌上就有?些抬不起来,他拿胳膊微微撑了撑,像是要就地睡过去的?模样。
裴砚失笑,才想扶他起身回屋,就听身后有?人?道:“大?哥在家里可从没这样喝醉过,姐夫真是好酒量!”
回过头,就见江季行吊着脚坐在后面高高的?栏杆上,正歪头打量他。
这小子神?出鬼没,倒适合抓去习武。
裴砚犹记得今日刚来江家,被老太爷喊去书房慢慢叙话时,这小子就爬到书房外面那棵老高的?槐树上,毒日头底下也不嫌热,只藏在浓密的?树冠里——依江家这情形看,八成是怕江老太爷在他这孙女婿跟前胡说,躲在那儿听墙角呢。
倒是挺护着他姐姐。
裴砚不由招手,“过来。”
江季行果真跳下栏杆,大?大?方方走到他跟前。
裴砚随手抓起江伯宣的?酒杯,递过去逗他,“喝不喝?”
“我才不喝!”小家伙年才十二,对?这事儿倒是拎得挺清楚,靠在兄长身边拿手背去试他脸上烫热的?温度,眼睛却直勾勾盯住裴砚。片刻后,他似乎确认了这姐夫不是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凶煞模样,认真道:“不许欺负我姐姐。”
裴砚忍笑,抬手去弹他脑门儿。
江季行没躲过,却从这动作里觉出稍许亲近,眨了眨眼睛道:“我们书院也教习弓马呢,说以后可以上阵去打仗。”
“好,到时候我带你。”
裴砚还挺喜欢逗这个小舅子,怕江伯宣真在这儿睡过去会着凉,也无需旁人?费劲去抬,径直扛在肩上送到了屋门口。
而后,便往西?竹馆去。
西?竹馆里,云娆这会儿正擦拭头发?。
比起侯府的?枕峦春馆,这地方自然是逼仄了些。但从小住到大?的?闺房,里头从床榻帘帐到桌椅陈设都是用?惯了的?,家里也没侯府那么多规矩,时隔两月再回来住,自是无比亲切自在。
从小宴回来,青霭自去铺床,绿溪去整理衣裳箱笼,云娆先跑到心爱的?雕版跟前盘桓了半晌。
过后沐浴盥洗毕,坐在靠窗的?藤编美人?榻上,任由青霭帮她慢慢擦拭头发?,那股子熟悉的?轻松之感?,让她几乎想长久住在闺中不再回去。
她阖上眼,回味闺中的?片刻宁静。
窗外风动竹梢,不知过了多久,传来院门的?吱呀轻响。
而后便是看门的?老妈妈问候姑爷的?声?音。
云娆打个哈欠坐起身,趿着鞋还没迎到屋门口呢,裴砚已大?踏步走了进?来,夜风里亦卷来一股不淡的?酒气。
看来真是被灌了不少的?酒。
屋里灯盏明亮,他大?约是酒气上涌走得热了,进?屋后便先解开领口,将外头罩着的?锦衣脱下来,随手递给云娆。视线在屋里粗粗打量了一圈,而后停顿在一方雕版上——
那上头雕了一副《双美图》,细密的?线条将两位美人?勾勒得栩栩如生,不管是雕版本身还是拿墨印出来图画都赏心悦目。
西?竹馆攒了半屋子雕版,这是云娆最喜欢的?版画之一,精心保养后摆在靠墙长案上最显眼的?位置,每日出入都能瞧上几眼,既可愉悦身心,也能趁空琢磨笔法精髓。
雕版旁边的?小架子上,还放了几把用?旧的?小刻刀和漂亮刷子做装饰。
此刻裴砚瞧见,竟也被吸引了注意。
他顿住脚步,借着烛光躬身去瞧那外形规整内里曼妙的?雕版,就着上头早已干涸的?墨迹,几乎能想象拓印出来的?模样。
他不由看向了云娆。
“这是你的??还挺好看。”
迥异于在侯府时冷清深邃的?眼神?,他今晚颇为放松,那双眼在酒后添了暖意,稍减疏离,看向云娆时倒似暗藏赞赏之意。
云娆暗夸他有?眼光,便自笑道:“是一位朋友送的?,摆在这里,倒比挂的?画儿还耐看。”
瞧他脸上也浮了稍许醉色,又?问道:“里头备了醒酒汤,将军要喝一碗么?”
“不必。”裴砚酒量好,用?不上这些。
他伸手轻轻抚上雕版去感?受那细密深浅的?纹路,目光又?扫过那几把精巧的?小刻刀。
走南闯北这么些年,他见过武将在屋里悬挂刀枪剑戟,见过文人?在屋里摆放拓印的?石刻墨宝,却没想到类似的?东西?竟也会出现在女儿家的?闺房里——这样妙龄娇养的?小姑娘,不都喜欢脂粉首饰、花鸟琴棋么?
他有?些怀疑那几把小刻刀是云娆用?过的?东西?,却也没追问,只收回视线,随云娆进?了内间。
闺房稍觉窄仄,布置得却很温馨。
绿溪她们依着规矩都退了出去,云娆将他的?外裳搭在花梨架上,又?将备好的?寝衣给取出来。
她尚未干透的?头发?披散在肩,触目只觉绸缎般柔滑,底下是夏日里单薄的?玉白撒花寝衣,柔软的?料子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日益显露的?身段。那两只脚趿着软鞋,没了罗袜遮掩,烛光下只觉脚踝秀致玲珑,如同?窗外初绽的?一小把洁白茉莉。
让人?想握在掌中细细把玩。
这念头冒出来,裴砚自己先愣了愣,赶紧收回视线,抓起旁边晾冷的?茶灌了半口。
那边云娆回身见他喝冷茶,忙道:“我让人?沏热的?来吧?”
“不妨事。”裴砚不敢泄露方才瞬息即逝的?旖旎心思?,只垂目接了寝衣,道:“时候不早了,你先熄灯歇着。我待会出来睡外头。”说罢,自管抬步往盥洗房里去了。
云娆与他分房睡了数日,早就默契地让青霭铺了两床被子,这会儿先歇下倒也没觉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