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末雨
互换完衣裳,小贩乐不可支地数着钱走了。
裴晏帮卢湛理好幅巾,又将他腰间布条松了松,胸口的衣襟敞开些,露出大半麦色壮实的肌肉,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挺像那么回事的。”
扫了眼卢湛那怨气冲天的脸,方又解释道:“这乔装也得因事制宜,我这身形,便是穿上了,也不像那贩夫,如何骗得过人。”
“那是,大人还是去那风月之地扮嫖客比较像,虽也没骗着人。”卢湛没好气嗔道。
这小贩的衣裳像是从咸菜缸子里拽出来的,饶是他没有裴晏那么讲究,也被熏得浑身难受。
“看在你今日又出钱又出力的份上,不与你计较。”
嘴上说不计较,却又遣卢湛顶着这装束去人来人往的市集,买了些麦米,置了个炭炉,美其名曰,先熟悉熟悉,免得露馅。
卢湛忍着难闻的气味,挑着担去了在方才稚童玩耍的柳树底下生火煮粥。
麦香阵阵,又拌入些饧糖,不一会儿便招得两个稚童围了上来。裴晏藏在不远处的石台下,一边听卢湛勾小孩,一边俯身在内河里洗手。
“给你们吃可以,但要回答我几个问题。你们平日可见过巷尾那间宅子里的人?”
稚童面面相觑,欲言又止,想来是被家里人嘱咐过什么。
卢湛用勺搅了搅炭炉上的饧粥,香气扑鼻,勾得稚童败下阵来,咽着口水,咕哝着说:“见过,温夫人经常给我们好吃的。”
“除了温夫人呢?”
稍大些的孩子想了想,答道:“还有个姐姐,是温夫人的侍女……但后来就不见了。”
“什么时候不见的?”
“唔……不知道。去年端午后就没见过了。”
“那宅子里没有别的人么?仆役、侍女,或是……来作客的男子。”
稚童一致摇头。
卢湛盛了一碗饧粥递过去,两个孩子争抢着分食。他稍稍退后些,低声朝藏在石台下的裴晏请示。
“更夫说温广林刻意让他入夜不去那边打更,那些人应是趁夜而来……”裴晏手里细摩着银刃,“你去问问,那温夫人是否左眼眼角有痣。”
卢湛讶然:“大人的意思是,温广林把自己的妻送与……”
“赵焕之最后一幅画是他死前半个月,温广林那宅子不大,亦无地窖密室,若是将侍女囚作禁脔,怎么都会有些声响。”
一想到画上的情形,裴晏不免心生犹疑。
那画中女子虽眉间微蹙,但总是双目幽幽向前,含情脉脉,如痴醉在春情中难以自拔。唯画中出现锁链藤条后,她才面有凄色。
白天宅子里没有别的人,这温夫人既然能开门与邻里稚童玩耍,她便该是自由的。
那些荒唐事,亦或是她自愿的。
但这般行径,真的会心甘情愿吗?
不远处一妇人骂骂咧咧地朝这边走来,稚童一惊,手中陶碗摔在地上,还剩几口饧粥裹着黄泥淌了一地。
卢湛赶忙回去,那妇人上前来一左一右,揪起两个孩子的耳朵用力往上拽,又扫了眼地上摔坏的碗,冲着卢湛斥道:“哪有你这般做生意的,哄孩子先吃了,好再上门讨钱?”
“娘子误会了,我这都是……”卢湛转眸,不太灵光的脑子忽地灵光一闪,“都是早先巷尾那户人家定下的,让我按时送,不知怎的这回来就不见人了。这么多,反正也卖不完,不收钱的。”
一听不要钱,妇人眉眼舒展,细一忖,又面露惧色,低声道:“巷尾?你是说温公子家?”
“对。是出了什么事么?”
妇人左右张望下,讳莫如深,“温公子人死在酒肆了,这附近家家户户都给逮衙门去走了遭,晦气得很。你啊,运气好没碰上,赶紧走吧,别来了。”
妇人说罢欲走,卢湛赶忙追问道:“那温夫人呢?”
妇人回身斜睨,讥笑道:“你们这些男人,就只会惦记那种狐媚子。说来也有些日子没见着了,不过温公子不常回来,那种地方出来的女人,说不定就是跟哪个野男人跑了。”
“你是说,那温夫人……并非良家女?”
“什么温夫人。”妇人嗤笑道,“整天一副狐媚相,身上那味,就和那些臭男人喝完花酒回来沾上的一模一样。去年端午还来了个凶横娘子在温家宅子那闹了好大动静,我看啊,顶多也就是个养在外边的。”
等妇人领着孩子走远,卢湛三两步走到石台边,手一撑纵身跃下,轻巧地落在裴晏身旁。
“大人,你说杜县令会不会就是画中人之一?他抓了那么多人回来审,没理由连这宅子里曾有个温夫人都问不出来。”
裴晏笑了笑,难怪杜正趁他连夜审完人回去睡觉时,忙不迭地便将人抓回来演这出戏了。
“回去问问就知道了。”
山中幽静,两个人,两匹马,一前一后不近不远地朝着郢州旧城疾驰。
暮霭沉沉,迎着风灌入衣袖,浸出丝丝寒意。
“此番倒是于兄弟因祸得福了。”
入城门,下了马,两人并肩而行。方才城门守将称于世忠为副将,云英这才注意到,他这身行头已不似当初。尉平远一死,元昊看来是趁机在军中提拔了自己人。
于世忠腼腆笑道:“我这般出身,也是蒙将军赏识,受之有愧。”
“论功绩论品行,于兄弟当之无愧。若这江夏军镇人人都像于兄弟这般,元将军也不会与李刺史闹得那般难堪了。”
云英步子缓慢,跪了一整晚,腿脚还有些不听使唤,于世忠本想伸手搀扶,又碍于将军府中五步一哨,人多口杂,只得低声提醒道:“将军围猎归来心情便不太好,娘子待会说话可要小心些。”
云英抬眼看向那映着烛火的卧房,浅笑颔首:“多谢。”
于世忠将她送到门口,轻叩门恭敬请示,屋内传出些女子痛苦的呻吟,伴着如兽般粗重的低吼,案牍倾覆,只余声声低泣。
云英面色一沉,须臾,又散了去。
“进来。”
于世忠推开门,屋内乱做一团,满地散着被撕碎的衣衫,元昊正赤膊拽着鞭绳,用力一提,他身下跪着的赤身女子脖颈后仰,像被勒停的马,却又不敢如马般放声嘶吼。
元昊抬头看着云英,跨间猛地用劲,发狠地撞击着,鞭绳勒得女子几近窒息,痛苦不堪。
于世忠在门边伫着,低垂着眼不敢多看。元昊虽器重他,但也总嫌他妇人之仁。他虽怜悯 营中关着的这些从附近掳来的农户女,却也不能做什么。
兵也好,将也好,他这般出身,升了职也还是这营中的蝼蚁,仰人鼻息,狐假虎威罢了。
云英倒是闲庭自若地看着,直到元昊发泄完,将人扔到地上,方才开口:“那些农户告到江州,李刺史又要来遣人来啰唆了。”
元昊冷笑:“你当我是你?做事不干不净,总要留些把柄给人。”
原来是杀干净了。
云英心底默默叹息,死了也好,一了百了,没准菩萨显灵能重新投个好胎。
元昊捡起地上的酒壶,揭开壶口仰头饮尽,让于世忠将地上匍匐半死的女子带去营里。于世忠应声上前,顺手捡起件尚能蔽体的衣衫搭在那女子身上。
“世忠,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牲畜便该有牲畜的样子。”元昊冷声提醒,却又看向云英,“ 金装玉裹,不也还是得脱下来。”
于世忠手一顿,只得扔下衣衫,拖着那可怜人出门去。
门一阖,云英正要开口,元昊回身一把掐住她的脖子,用力地抵在墙根。
满是粗茧的手掌用力收紧,臂膀上青筋暴起,云英提仰着头,眼帘微合,面无表情地睨视他。
又是这般眼神!
他最讨厌看到她这种假装自己不怕死的眼神。
他也算杀人无数,这些南边的软骨头哪有什么不怕死的!昔日战时,明明大把的男丁仍在,竟个个不战而降,身为男儿,不战到流干最后一滴血,与那老弱妇孺何异?
直到云英脸色微紫,几欲晕厥,他才忿忿松手甩开。
“平远的这笔账,我早晚会跟你算清楚。”元昊披上长袍,用脚拨开倾倒的食案,席地而坐,倚在凭几上。
云英顺了好一会气才站起身:“将军若管好自己的人,哪会出这般意外。”
“意外?”
“那酒原本是要送去画舫的,但裴晏离席早,没用上,尉副将这才做了替死鬼。”
元昊蹙眉:“李规竟然敢杀裴晏?这么说赵焕之的死当真另有内情?是他宁愿得罪东宫也要瞒天过海的秘密。”
“若是如此,那就该在裴晏进江州前就动手,将这锅甩到豫州去。”
云英心下叹息,真是话送到跟前都听不明白。
“那你是什么意思?”元昊微微嗔怒,他最讨厌这些拐弯抹角,话不说尽的人。
”近几年来屡有传闻,说天子有意撤了江夏军镇。依我看,下毒之人要的只是有人死在画舫里,是谁都行,反正崔潜为了讨好裴晏,请的都是与李规早有嫌隙的那几家。”
江州士族素来眼里无家无国,唯有生意。
元昊暴虐,自他统领江夏军镇以来,附近的农户苦不堪言就算了,任谁家的商队都休想从郢州旧城附近过,要么改走水路,要么绕道荆州。
他们本指望着李规与元昊交好,从中转圜,然李规视军镇为沉疴,不愿养痈成患,几次上书朝廷历数元昊恶行。
好在很快便有了云英这个能在元昊这儿说情的人,谁也不知道她从哪儿来,谁也无意去深究她与元昊的关系,总之能办成事就行。更何况,这个女人不仅能说得动元昊,时而也会有些京中的消息。
但刀若架在了脖子上,多少是会怕的。
毒酒若真的送入画舫,死的是裴晏,东宫震怒,细一查便可将祸水引向元昊。若是旁人,那也算是给这些素来与他李规不对付的江州士族寻个共同的敌人,或可暂时放下旧怨,一致对外。
元昊将手中金杯砸在地上,咬牙道:“想得美!”
默了会儿,又冷静下来,细细打量着云英,阴阳怪气:“看来那裴少卿没舍得为难你。”
“将军特意让我过来,还是说正事吧。”云英不想与他废话, “是殿下有什么吩咐?”
“殿下让你把裴晏拉下水,摸清他来江州真正的目的。”
云英一怔:“裴晏是个孤臣,不图名利,又六亲不认,在廷尉监也都是接那些谁都不愿碰的烫手山芋。这种人,若是挡了殿下的路,最好是一刀杀掉,一了百了,很难找到什么能拿捏他的把柄。”
“殿下自有他的打算,岂由得你妄加置喙?”
元昊嗤笑一声,又道: “殿下雄才大略,不也在你身上着了道?你可不要让殿下失望了,小心他气头上一松口,我第一个就把你的头拧下来,丢出去喂狗! ”
元昊视女人如彘狗,是用完就该扔了的奴隶,无奈他的主子偏生就信这女人的,还总说他鲁莽冲动,不如云英办事伶俐。
她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舔着男人过活的贱种,岂能与他相提并论!
“那可能要让将军失望了。”云英盈盈含笑,转身欲走又想起件事,“夏汛将至,若江州再遭水患,将军可莫要像去年那般做壁上观,平白又给李刺史送些弹劾文章。”
元昊阴冷地盯着她,半晌,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滚。
云英行至前厅,于世忠已候在门口。
他见云英颈上淤青,不忍关切道:“娘子没事吧?”
云英瞥了眼不远处的守卫示意,于世忠自知多言,不再作声,领着人往外走。
来的时候天边尚余几分残阳,眼下夜幕已浓,无星亦无月,黑沉沉一片,压得人透不过气。
出了将军府,过长街。